第 52 章
居心叵測(七)

  陶墨自言自語地呢喃道:「不曾聽聞最近有命案啊。」

  顧射道:「我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陶墨汗顏道:「其實關於我朝律法,還是金師爺精通。我不過隨口胡謅罷了。」

  顧射道:「將桑小土判入我府為僕也是金師爺的主張?」

  「這倒不是。」陶墨將金師爺當時告訴自己的話又複述一遍,然後才嘆氣道,「他說的雖然句句在理,但隻字未提如何判案,我也只好自己瞎想了一個。」他見顧射從剛才至如今嘴角一直稍揚,心中納悶,「顧公子可是覺得我的方法幼稚可笑?」

  顧射道:「你可曾看過小童玩泥巴?」

  陶墨以為他顧及自己的顏面,不願意正面承認才將話題扯開,便乖乖回答道:「見過。」

  「你可覺得幼稚可笑?」

  陶墨道:「雖然幼稚,卻不可笑。」

  「可見天下事並不是幼稚便會可笑的。有時候幼稚也會很可敬。」顧射緩緩道。

  陶墨一時轉不過彎。

  顧射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用晚膳吧。」

  「好。」陶墨呆呆地點頭,跟著他轉身出門,一路走向廳堂。

  直到兩人落座,頭上貼著膏藥的桑小土跟在顧小甲身後幫他們上菜,他才猛然意識到剛才顧射的言下之意竟是在稱讚自己可敬?他看著顧射沉靜的側臉,吃不準自己是自作多情會錯了意,還是顧射確有此意。

  顧射突然伸筷,夾了塊肉在他的碗裡。

  陶墨受寵若驚。

  顧射淡淡道:「吃。」

  「是。」陶墨低下頭,夾起肉卻不是一整塊吃下,而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一頓飯下來,他竟用一塊肉吃完了一整碗飯。

  顧小甲看得直想笑。

  郝果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顧射放下筷子,「下棋?」

  陶墨忙不迭地放下碗,連連點頭。

  說起來自從那日去籠山踏青之後,便不曾再下過棋。想想那局盲棋,陶墨頭一次因為棋局本身而勾起下棋的興趣,而不只是因為對手是顧射。

  顧小甲擺好棋盤,招呼桑小土出去。

  陶墨突然轉過頭來,「你的父親安葬了嗎?」

  桑小土猛然停下腳步,雙腿一屈,跪下又要磕頭。

  顧小甲和郝果子連忙扯住他。

  桑小土道:「大人與顧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土一定做牛做馬回報。」

  陶墨尷尬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父親是否安葬,要不要我幫忙。」

  桑小土抹了眼淚,道:「多謝大人關心。村長和村民湊了些前,昨日就下葬了。」說是下葬,其實就是買了口棺材,找幾個人抬到雲林山埋了。

  陶墨點點頭。

  顧射突然道:「以後你便跟著陶墨吧。」

  桑小土身體一顫。他倒不是不願意,而是頭一次聽這位談陽縣的大人物說話,心裡頭緊張,連忙道:「多謝顧公子,多謝陶大人。」

  顧小甲一把拉他起來,道:「別在這裡擾了公子下棋的雅興。我帶你去顧府四處看看,省的以後迷了路。」

  郝果子嘟囔道:「我來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麼好心?」

  顧小甲似笑非笑道:「桑小土是我顧府的下人,我帶他熟悉顧府天經地義,不知道郝大人是我顧府的什麼人啊?」

  郝果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顧小甲贏下一城,心中得意,帶著桑小土介紹顧府時格外賣力。

  郝果子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陶墨與顧射下棋的時候,他在顧府也只有跟著顧小甲打發時間。

  三個人在顧府逛了一圈,顧小甲算算時辰差不多,才帶著他們回廳堂,正要進院門,卻剛好看到門房從裡面出來。顧小甲驚愕道:「府裡來了訪客?」

  門房道:「是來尋陶大人的。」

  郝果子驚喜道:「莫不是老陶回來了?」

  門房道:「是旖雨公子。」

  郝果子臉色頓時冷下來,「他來做什麼?」

  門房道:「送東西與陶大人。」

  顧小甲也皺眉,「人呢?打發走了嗎?」從上次顧射與旖雨公子對答,他就知道自家公子並不待見此人,因此怕門房不知趣,將他放進來擾了顧射雅興。

  門房道:「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郝果子道:「東西呢?」

  門房道:「已經送到陶大人手中了。」

  郝果子轉身就向裡走。

  顧小甲和桑小土立刻跟上。

  郝果子進屋,看到東西正放在桌上,雖然沒有打開,但是看外表,應當是一件成衣。陶墨的耳根有點紅,顧射依舊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

  「少爺?」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陶墨驚了下,隨即鬆了口氣道:「你將東西收起來吧。」

  郝果子應聲,正要拿回屋,就聽顧射淡然道:「不打開看看?」

  郝果子看陶墨。

  陶墨耳根紅得發紫,半晌才道:「打開看看也好。」

  郝果子只好拆開外面的油紙,果然是一件成衣。天青色,若隱若現的雲紋,還有一條一看就價值不菲白玉扣腰帶。他偷偷看向陶墨。

  陶墨張了張嘴,又偷偷瞄了眼顧射。

  顧射莫測高深。

  「無功不受祿,我想我明日就退回去。」陶墨道。他倒不是想討好顧射才這樣說,而是真心覺得自己與旖雨的確沒有這般的交情。當初邀請旖雨入住縣衙不過是唸著相識的情分,到底是一場老鄉,在他鄉相遇是緣分。至於兩人之間的其他交集,早在他焚燒那條巾帕之時就斷得乾乾淨淨了。

  顧小甲道:「這料子的質地不錯,只怕不是談陽縣能買得到的。」

  啪。

  落子清脆。

  陶墨慌忙回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棋盤上。只是他的目光雖然回來了,但心思依舊有些恍惚,拿著棋子的手在棋盤上晃了片刻,才窺準一個位置落了下去。

  啪。

  不同的清脆響聲。

  陶墨怔忡抬頭,卻見顧射起身,朝裡走。

  「棋……」他遲疑道。

  顧射頭也不回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陶墨回頭看棋局,呆呆地重複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刷。

  郝果子翻身坐起,頭痛地按著額頭,忍不住道:「少爺。」

  「嗯?」

  「這八個字我聽了一晚上了。」鬧得現在即使陶墨不說這八個字,這八個字也會自動在他腦海中不斷迴旋迴旋……

  陶墨道:「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郝果子道:「也許是看出少爺無心下棋?又或許……」是在指少爺對旖雨公子的態度?他愣了愣,隨即被自己的這種想法所驚住。少爺對旖雨公子是何態度又關顧射什麼事?他總不會吃醋吧?

  ……應當不至於吧?

  陶墨聽郝果子只說了半句,就不接下去,追問道:「又或許什麼?」

  郝果子拚命將剛才的想法晃出腦袋,道:「顧射心思高深莫測,誰猜得到。」

  陶墨翻身,手掌貼著耳朵,繼續煩惱地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

  郝果子道:「少爺何必這麼在乎顧射的話?他興許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陶墨沒有立即回答。

  郝果子想到陶墨對顧射的心思,既想潑冷水,又不忍潑冷水,只能幽幽道:「老陶快回來了,少爺你與顧射還是莫要走得這麼近的好。」

  提到老陶,陶墨的思緒終於從這八個字中鑽了出來。他對老陶的敬意並不只因為對方處處為自己著想,將他打點妥當,還因為老陶在很多時候替代了父親所本該站的位置。有些話他本不必說,有些事本無須他來考慮,但是他說了,考慮了,並非因為他是他的少爺,而是因為這是陶墨父親臨終的遺言。

  父親……

  貼著陶墨臉頰的手突然濕潤。

  清晨出門,空氣中浮著濕氣。

  陶墨搓了搓有些發僵的雙手,目光被路邊的馬車吸引。

  蓬香坐在馬車上眼睛半瞇,似乎在打盹兒。

  陶墨從郝果子手中接過裹著衣服的油紙包,朝他走去。

  正要陷入夢鄉的蓬香被人輕輕一推,頓時一個激靈地醒過來,看到陶墨,忙揉著眼睛道:「陶,陶大人?」

  郝果子沒好氣道:「你一大早在這裡做什麼?」

  蓬香道:「公子讓我送大人去縣衙。」

  郝果子道:「縣衙多的是馬車,不勞煩你們。」

  蓬香反問道:「馬車呢?」

  郝果子語窒。

  昨日下了公堂,陶墨是走著來的,倒不曾駕馬車。

  他狐疑地看著蓬香道:「你怎知少爺沒有駕馬車?」

  蓬香道:「我只是來碰碰運氣罷了。既然陶大人真的沒有馬車,不如就讓我送你一程?」他笑瞇瞇地對著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群香樓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點胭脂氣。光是這樣一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時的七八成神韻,端的是嫵媚又柔情脈脈。

  但陶墨並沒有接話,而是將手中油紙包遞給他道:「無功不受祿,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一眼。

  「完璧歸趙。」郝果子大聲接道。

  蓬香並不接過,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著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說了,陶大人的身材他是絕對不會估錯的。」

  陶墨道:「這禮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頭嘆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想當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的銀子又何止這一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而已。」他語氣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的心思。」

  「虎狼之心,誰能明白?」郝果子一想起當年之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陶墨還是推拒道:「當日之桃李與瓊瑤,都已兩清。請旖雨公子不必耿耿於懷。」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這樣傷人心。公子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這次來談陽縣其實是想找陶大人的。」

  「哈!說實話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爺不夠,所以現在趕過來補送一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裡?」郝果子道,「當初若不是你串通黃廣德,我家少爺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群香樓,接的是生意,是客人!難不成黃廣德捧著錢上門,他能拒絕不成?」

  郝果子喉嚨一窒。

  陶墨道:「我當初提過為他贖身的。」當年他曾為旖雨的話傷過心,動過情,但如今再說起此事卻再無半點情緒波動,只有就事論事的感嘆。

  蓬香聲音頓弱,「公子也沒辦法。就算陶大人當初願意出銀子為公子贖身,但賣身契捏在姓章的手中,他見黃廣德如老鼠見了貓,哪裡敢放我家公子離開。」

  郝果子正覺有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既是如此,你家公子當初為何不對少爺說個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離地吊著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總有私心。他不願意與心上人分離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步入險境不聞不問,視若無睹?

  得得得。

  晨霧中,馬蹄聲與車輪滾軸聲由遠自近。

  激烈的爭論聲由此一緩。

  馬車破霧而出,顧小甲坐在車轅上,雙手拉著韁繩,神情慵懶。

  郝果子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他面容可愛過。

  顧小甲駕著馬車在陶墨身邊停下。

  馬車簾布被桑小土從裡面掀起,露出靠著狐毛毯子的顧射來。

  顧射道:「上車。」

  於是,蓬香便見陶墨匆匆將油紙包塞進他手中,頭也不回地上車了。

  郝果子跳上車轅,坐在顧小甲身邊。

  顧小甲旁若無人地駕車而去。

  留下蓬香一人沾著微潮的晨霧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