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被問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抓陶墨之前,他派人打聽過陶墨的背景,說是出身商賈之家,現已沒落,父母俱亡,無親故在朝。這樣一個人擺哪兒看都是一隻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怎麼突然跳出一個咄咄逼人的訟師?
他瞪著顧射,眼睛往師爺那裡一瞟。
師爺乾咳一聲,起身走到知府身邊,「大人,這個顧射在談陽縣有點名氣,但聽說從未上過公堂。」顧射在談陽縣的名氣是靠著一鎚先生以及他的門下耳口相傳傳出來,本身倒無驚天動地的事蹟。出了談陽縣,顧射之名便淹沒在茫茫人海,即便被別人提到,也不過一句從未上過公堂的一鎚先生弟子。這位師爺知道的也僅僅如此。
「沒上過公堂?」知府精神一振,被顧射剛剛一連串質問問得發懵的腦袋總算找出一絲清明來。「看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師爺道:「此事宜快不宜慢。」快刀斬亂麻,趁清晨還沒什麼人旁觀的時候一棒子打死,以免拖得久了,生出事端,引起軒然大波。
知府也是此意,聞言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桌案,道:「好你個牙尖嘴利的潑皮!竟在公堂之上公然污衊抹黑本官!你可知這裡是何地方?也能讓你這等無知草民大放闕詞?本官念你初犯,不予計較。你還不快速速離去?不然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顧射淡然道:「何必顧左右而言他?說正題。」
知府氣得胸口發悶,驚堂木重重地拍了兩下出氣,「你真當本官不敢對你動手?」
顧射道:「公堂之上不說敢不敢,只說應當不應當。大人不知是照著我朝律法哪一條要對我動手?」
知府猛然站起來,怒道:「便衝著你以一介布衣之身,狀告我堂堂四品大員!」
顧射冷冷地盯著他。
知府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透出來,竟是不敢再對視下去。
「既然如此,你動手便是。」顧射道。
顧小甲吃驚地大叫道:「公子?」
顧射抬手,輕輕一擺。
顧小甲瞪大眼睛,沖知府射出殺人般的凶狠目光。
知府哪知眼前這個人看似衝動莽撞,實則……這般衝動莽撞!此刻他已是作繭自縛,騎虎難下。若是打,事情怕是要鬧大,若是不打,他堂堂知府的顏面又該往哪裡擱?
師爺溜著小步靠過來,低聲道:「大人,不如打個兩三下裝裝樣子。文人從來都是骨氣高,皮肉薄,只怕兩三下下去,這薄薄的皮肉該將那骨氣給擠兌下來了。到時候大人再免了他後面的板子,豈非更顯寬宏大量?」
知府覺得大為有理。他初見顧射還被其風采所懾而心生好感,但如今被顧射連番搶白下來,他心裡頭只剩下想將對方痛打一頓的怨氣。
「來人!」知府拿起紅頭簽,「重打二十大板!」
顧小甲等人俱懵了。
顧射倒是老神在在,不等衙役們上前,便坦坦蕩蕩地匍匐在地。
直到衙役舉杖落下,顧小甲才如夢方醒,大叫道:「誰敢動我家公子?!我家老爺是顧環坤顧相,誰敢動他!」
知府原本看著顧射的臉,琢磨著幾下喊停,但顧小甲撕心裂肺的一頓吼頓時把他吼懵了,等衙役打到第三下才回過神來,忙叫道:「停停停!」
他白著一張臉,看看顧小甲,又看看顧射,半天才道:「你剛剛說,你家老爺是誰?」
顧小甲被衙役們攔在外頭,只能張牙舞爪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公子是顧弦之!」
明明挨打的是顧射,但知府的臉色看上去比他還要蒼白,「你,不對,你不是說你叫顧射嗎?」
顧射緩緩張開嘴,剛才為著忍痛,他將下唇都咬破了,血水沾著下唇,艷色逼人,卻看得知府又一陣心驚肉跳,但更心驚肉跳的是顧射接下來的話。「姓顧,名射……字,弦之。」
知府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師爺見知府神魂俱失,連忙指揮衙役放人,讓顧小甲等人將顧射抬出去,然後又吩咐衙役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若是顧射真的在覃城出了事,那麼不止是知府,只怕如今堂上堂下的所有人都逃不了關係。他越想越懊悔,恨不得將適才教唆知府將顧射打一頓的那席話給吞回去。不過此時不是懊悔的時候,想著如何補救才是正道。
他連忙去推知府。
知府已經嚇得魂兒都沒了,被推了好半晌,才顫顫巍巍地開口道:「人,人呢?」
「被抬走了。」師爺道,「我已經著人去請大夫了。」
「傷勢如何?」知府眼巴巴地看著他。
師爺道:「還不知。」
知府猛地一捶腦袋,哭喪道:「這次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大人,我們還不知那顧射是真是假。」師爺道。
知府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隨即湮滅,「敢在公堂之上呼喊出來,只怕假不了。」
「即使不假,所謂不知者不罪。我想顧相未必會……」師爺看著知府絕望的臉色,默默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知府雙手按著額頭,嘆氣道:「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睛。報應啊。」
師爺見他只會唉聲嘆氣,不由著急起來,「大人,此時不是自怨自艾之時,我們還是想想對策為上。」
「對策?還能有什麼對策?我打的是顧弦之,天下第一才子顧弦之!就算顧相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計較,但天下學子能饒了我去?」顧弦之在天下學子眼中堪稱楷模,莫說被他打了三下板子,哪怕是被他碰了三下說不定都會有無數學子撲上來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師爺聽得也是後背涼意一陣翻過一陣。他想了想道:「事情也未必到如此田地。那顧射不是有求而來嗎?我們不如先遂了他的願,再負荊請罪。」
知府一呆道:「願?」
師爺手指往旁邊一指,「陶墨。」
這三下板子可不是虛的。當時那些衙役看顧射與知府針鋒相對,個個摩拳擦掌,唯恐打得輕了讓知府不快,雖是三下,份量卻不輕。
顧射回到客棧時,意識已經有點迷糊了。
顧小甲完全慌了神,趴在床邊嚎啕得天昏地暗,連大夫來了都沒反應。還是郝果子和金師爺一人一邊將他拉開。
由於顧射傷得位置較隱秘,所有人都被請了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大夫才滿頭大汗地出來,遞了兩張藥方,一外敷,一內服。
顧小甲連淚都不擦,奪過方子抓著大夫就往外跑。
郝果子見他跑得跌跌撞撞,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老陶和金師爺對視一眼,都是暗自搖頭。
金師爺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位隱居在談陽縣的顧射竟然是顧弦之,但很快他就被顧射這種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做法給震住了。其實以顧弦之的家世身份,他若是親自與知府商談,知府未必不賣面子,但顧射這樣一來,卻讓知府反過來要求著他。
打了顧弦之。只怕知府現在正滿大街地找繩子上吊吧?一想到知府當時的面色,金師爺很是幸災樂禍。在官場混了這麼久,難得見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老陶推門進房。
顧射睜開眼睛。
「何苦?」老陶低聲一嘆。明明有更多的解決方式。
顧射慢慢地閉上眼睛,少頃方道:「我從不求人。」
對他來說,這已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讓他用顧環坤的名頭去嚇唬知府,他做不到。而且對方也未必買賬。與其如此,倒不如讓對方先惹了他,然後反過來求著他。
老陶道:「你受的卻是皮肉之苦。」
顧射道:「值得。」
是為了陶墨值得,還是能夠用這等方法解決問題值得?老陶盯著顧射因為疼痛而不經意皺起的眉頭,暗暗猜測。
顧射道:「陶墨回來,莫讓他過來。」
老陶道:「你怕他哭?」
顧射道:「我不願趴著與他說話。」
老陶道:「你現在不正趴著和我說話?」
顧射淡淡道:「你無妨。」
老陶不解道:「這又為何?」
「我不在意。」顧射眉頭又是一緊。
老陶聽他說話都打著顫音,知道痛得厲害,索性坐下來,與東拉西扯轉移他的注意力。
顧射也不趕他,靜靜地聽著他說些不著邊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