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那一瞥,讓沐奕言太過失神,回到點墨閣後,她一直有些仄仄的,書看不進,文章寫不出,奏折不想批。
心愛的話本都被俞鏞之收走了,她百無聊賴地在屋裡走了幾百個來回,斷然大喝一聲:「洪寶,幫朕找件便服,朕要微服私訪,體察民情!」
自從坐上這把龍椅之後,唯一的好處就是,只要她不怕大臣們的嘮叨,出入皇宮比起從前來自由了好多。
內宮總管太監於魯安排好了一切事宜,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後叮囑了幾句,於魯曾是貼身伺候先帝的太監,深得先帝信任,在後宮中甚有威望,先帝駕崩後便升任了總管太監。
沐奕言穿著一身便服,搖著一把紙扇,她原本就生得眉清目秀,一身清貴之氣,身後的一群小廝和侍衛,走在大街上,就好像哪裡來的俊俏貴公子,惹得街上一些小娘子頻頻看了過來。
這麼些年來,沐奕言一直關在深宮中,不敢行差踏錯,鮮少有出宮的日子,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走在這古京城的大街上,看著什麼東西都有些好奇。
古玩店裡買了兩個玉佩,書肆裡淘了好些個難得一見的話本,雜貨鋪裡盯著幾個玩具看了好一會兒,只可惜,那種類似於九連環和華容道的智力玩具,她怎麼也解不開,只好忿忿地出銅板買了下來,准備去操練一下那兩個未成年人的頭腦。
不一會兒的功夫,她身後的隨從手上便拿滿了東西,她也有些疲乏,眼看著天色將晚,便順手指了一家酒樓,准備到裡面去歇歇腳。
酒樓的生意出奇得好,大堂裡坐滿了人,迎客的小二一見架勢便知道這群人有來頭,便陪著笑往樓上請:「這位公子,真是對不起,今兒個的包廂都滿了,不過也不能讓公子在下面擠著,請到三樓去歇歇腳,那裡清淨,什麼時候有包廂了小人來請。」
三樓比大堂小了很多,不過勝在幽靜、雅致,正南面的牆上供著財神菩薩,旁邊是幾盆大大的盆景,中間幾支熏香正燃著,一股淺淺的香味撲面而來;四周牆上掛了一些字畫,整個空間用幾張屏風攔了開來,通透又互不打擾。
小二上了幾碟花生、瓜子,又沏了一壺茶,退了下去,沐奕言負著手看了一會兒字畫,剛想去臨窗的地方瞧瞧風景,忽然聽到屏風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有些好奇,探頭一看,只見裡面擺著一張小方桌,有個人背對著她正在淺酌。
沐奕言一時興起,學著話本裡風流公子的模樣,搖了搖手中的折扇,笑嘻嘻地問道:「這位兄台真是雅興,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喝一杯如何?」
那人緩緩地回過頭來,雙頰酡紅,一雙眼睛仿如浸了水的黑葡萄,幽深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半晌,他的眉頭稍稍皺起,疑惑地問:「我是眼花了嗎?你怎麼在這裡?」
沐奕言愣了一下,喝酒的居然是裴藺,看他的模樣,應該是有些微醺了,居然見了她都不站起來見禮。
她有些好笑,自顧自地走到裴藺的對面坐了下來,叫來小二,斟上了一杯酒,淺飲了一口,酒香陣陣,入口甘醇,她愜意地長歎一聲:「好酒!裴兄你不夠意思啊,有好東西也不和小弟共享。」
裴藺晃了晃腦袋,腦中稍稍清明了些,這才回過神來,想站起來見禮:「陛陛陛下……」
沐奕言擺了擺手:「小弟姓沐,裴兄要是不見外,就喊我一聲沐弟吧。」
裴藺的舌頭打了個彎,半晌才笑道:「好,沐弟,為兄敬你一杯,先乾為敬了。」
說著,他拿起酒盅,一仰脖,一杯酒便下了肚。
這幅模樣,怎麼看都有點借酒澆愁的味道,沐奕言心中狐疑,照理說,早朝時的那點小風波不應該會讓他難過成這幅模樣,難道是他碰到了什麼其他的難處?
「這佳人斟酒,才有暗香盈袖,裴兄怎麼就一個人對月獨酌?」沐奕言試探著問道。
裴藺悵然地望向圍欄外,目光落在某個不知名地地方:「佳人不知何處去,未留淺香縈我身……」
這話酸溜溜文縐縐,活脫脫一個身陷情網的癡情男子。沐奕言的心中五味陳雜,偶像居然有心上人了,還為情所困!誰家的姑娘膽子這麼大,真想拖出來好好訓誡一頓,要知福惜福懂不懂?這麼好的男人提著燈籠都找不到,要是她的話……哼!
她腹誹了片刻,終於起了幾分八卦之心,興致勃勃地問:「裴兄有心上人了?說說此人長得如何?是哪家閨秀?小弟來幫你推波助瀾一把就是了。
「她的個子這麼高,她的模樣……」裴藺比劃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想了半天才苦笑了一聲,「我都快忘了,她當時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裙子,光著腳丫,腳上帶了一串銀色的腳鏈,一雙眼睛十分漂亮,一笑起來便彎彎的,就好像,就好像……」
裴藺的目光梭巡了片刻,落在了沐奕言的臉上,忽然之間,他的眼睛一亮,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剛想沖著沐奕言伸出手去,卻又頹然跌坐了下來:「不對……不可能……」
沐奕言呆住了,一時之間心髒怦怦亂跳,手腳發軟,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都過去這麼久了,連模樣都忘了,就算你再見到她,說不定已經壓根兒都不喜歡了……」
裴藺捋起衣袖,替她斟上了一杯酒,又拿著自己的酒盅輕碰了一下,發出了「叮」的一聲脆響:「沐弟,你有沒有心上人?」
沐奕言想了想說:「從前有一個心裡很喜歡的人,就算每天偷偷看著他,也覺得心裡很快活。」
裴藺又一飲而盡,聲音有些淒涼:「是啊,我也是這樣想,我從南疆跑到這京城,埋首苦讀,官場沉浮,就是為了能夠再見她一眼,就算她已經羅敷有夫,或是心中另有他人,只要能偶爾看到她,我也滿足了,可是,為什麼老天爺偏偏要這樣捉弄我,連人影都找不到。」
「當啷」一聲,沐奕言的酒盅掉在地上碎成了兩半,她尷尬地笑了笑:「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裴藺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念叨著:「那年我送六公主回京,先帝在宮中為我洗塵,來了好多宮裡宮外的家眷,吃到一半,我有些氣悶,便到了外邊,不知怎麼就走進一個竹林,她在裡面在跳舞,就好像誤入凡塵的仙女一樣……」
沐奕言咳嗽了起來,狼狽地四下瞧了瞧,想要找個什麼地方去避一避。
「我一見她,心裡好像就被什麼撞到了似的,滿心想要親近她,她一開始有點害怕,後來就好了,和我聊了很久,還說她也很喜歡我,要是有緣的話一定會再見面的……」
沐奕言急急地站了起來:「哎呀裴兄,看我這記性,我還有要事……」
裴藺定定地看著她,忽然一拍桌子怒道:「沐弟,難道你也要和我生分嗎?我裴藺又怎麼了?鎮南王府又怎麼了!」
沐奕言心中叫苦不迭,還想解釋,裴藺上前就拽她的衣袖,生氣地說:「不許走,你要是走了,以後就別叫我裴兄!」
「你……你先撒手,我坐下來還不成嘛!」沐奕言拼命地扯著自己的衣袖,裴藺一鬆手,她蹬蹬蹬地後退了兩步,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一時之間,眼前金星亂冒。
裴藺揉了揉眼睛,好像在奇怪怎麼人忽然不見了,半晌才踉蹌著走到她身旁,嘟囔著去扶:「沐弟你真是調皮,快回來,我心裡悶得慌。」
外面的侍衛和洪寶聞聲疾步走了過來,一見這情景,都有些不知所措,沐奕言忍痛揮了揮手,把他們重新趕了回去。
「好好好,你說就是,我聽著,不許動手動腳的,」沐奕言推了他一下,氣急敗壞地說。
「我知道,他們都在懷疑我,懷疑我一個鎮南王之子,眼巴巴地跑到京城來幹什麼,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瞧今早那些人的嘴臉,鎮南王府……」裴藺呵呵笑了起來,「我居然還不知避諱,前幾日還傻呵呵地對陛下說,我很想南疆,你說這世上怎麼有我這種傻瓜?」
沐奕言顧不得生氣了,立刻勸慰說:「怎麼可能,誰吃飽了飯這麼撐的,那些小人之心不必去揣測。」
裴藺定定地看了過來,沐奕言立刻垂下頭去,裝作喝酒的模樣。
「你心裡真的是這樣想的?」裴藺的聲音低沉,仿佛在她耳邊絮語似的,「你沒有對我們鎮南王府有所忌諱?」
沐奕言愕然抬起頭來:「我忌諱你什麼?難道還忌諱鎮南王府會——」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這一剎那,她忽然想了起來,沐天堯在臨終前曾為他寫下了一封信,讓她看完後熟記燒毀,在信裡,他分析了朝中各個重臣,裴藺也在其中。
「此子能力卓絕,文武兼修,但不可過於重用,切記切記!」
讀到這一條時她還想了一會兒,裴藺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照理應該是很受沐天堯器重,這樣的批語讓她有點捉摸不透。後來這封信被她燒了,她原本就無心政事,看過也就忘了。
現在想來,沐天堯很早就已經對裴藺有提防之心了!
沐奕言倒吸了一口涼氣,硬著頭皮把話說了下去:「會幹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如此疑神疑鬼,倒不像個坦蕩磊落的男子漢……」
裴藺又驚又喜地看著她,暈乎乎地便朝著她靠了過來,伸手去攬她的肩膀:「好,就算世人皆疑我,有你這句話,我也值了!」
沐奕言側身一讓想要避開,可裴藺的身形一晃,左手一拐,哥倆好似的攬住了她的肩膀,得意地一笑:「沐弟,你還說我,你看你這麼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來,我們來乾一杯!」
沐奕言的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哈哈大笑著也反手搭上了裴藺的肩膀晃了晃:「好,難得和裴兄交心,當浮一大白!」
「叮」的一聲,兩個人又乾了一杯,裴藺的眼睛有些發直,直愣愣地盯著沐奕言看了好一會兒,指著她笑道:「沐弟,我怎麼眼花了,你長得好像……好像……」
沐奕言一著急,用力在他的腦門上拍了一下:「你醉了,快躺下歇會吧!」
裴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