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不得不說,沐天堯是個有眼光的帝王,為沐奕言選中的這些年輕重臣能力卓絕,善於抓住最佳時機。

這戶部啟奏的國庫吃緊一事,成了俞鏞之和凌衛劍促成新政的切入點。一連數日,早朝的討論都以此為焦點,散朝之後,俞鏞之、凌衛劍等人遍訪同僚,為新政爭取最廣泛的同盟。

俞太傅對兩人的見解持謹慎贊同的態度,新政雖然能帶來顯而易見的好處,可是若一個不慎,便有可能導致大齊朝堂和地方的動蕩;幾個老臣也和俞太傅的見解相同,提了很多接近溫和、緩沖的意見。

全大齊的土地清量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從京城到各州、郡、府,每日都有報告上報戶部,然後直接送到中書省,有些州郡的報告觸目驚心,土豪鄉紳瞞報、漏報的土地數目驚人,有一府中甚至有近四分之一的自耕農已經淪為佃戶,卻從未在官府登錄注冊,以至於有田無稅,有稅無田,引起全朝堂一片嘩然。

沐奕言自那天抬出先帝那個「均」字之後,到了第五天,京郊雲眉山南山忽然天降祥兆,有靈石出山,金光熠熠,石中的花紋儼然和「均」字不謀而合,發現靈石的乃雲眉寺德高望重的靜雲大師,大師親自護送靈石到了京城,面見景武帝,吐出了一句偈語,莫測高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朝堂上大臣們牟足了勁猜測著祥兆的意思,大師卻一直半瞇著眼睛,沐奕言覺得有趣,一直不停地打量著這個靜雲大師,心裡倒是有點佩服:這俞鏞之是從哪裡找來的大師?還真有那麼幾分仙風佛氣。

「陛下看起來早已成竹在胸,能否請陛下賜教一二?」靜雲大師在一片喧嘩聲中,忽然靜靜地問道。

沐奕言嚇了一跳,這大師怎麼不按牌理出牌啊?事先排練好的應該是俞鏞之出來解釋,然後大師大力稱贊,最後達成共識,怎麼忽然跳出來這一出?

她只好也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朝著俞鏞之瞥了過去,俞鏞之卻只是微笑著看著她,一言不發。

大殿上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她看了過去,沐奕言硬著頭皮道:「大師的偈語和先帝的賜字不謀而合,天下百姓賴以生存的便是這腳下的黃土,百姓以地為生,以土為終,而先帝的均字,正暗指若要天下興盛,需以土為勻,不知朕說的對不對?」

靜雲大師微瞇的雙眸一下子便睜了開來,看向沐奕言的目光中略帶驚詫,沉吟了片刻道:「以土為勻,陛下能做到嗎?」

沐奕言怔了一下,神情坦然:「做不到。」

靜雲大師念了一聲佛號,眼中帶了幾分笑意:「那陛下是何意?」

「朕就這麼說吧,就好比大師你信奉佛祖,普渡眾生共往浮屠聖地,那是一種信仰,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就連大師你,只怕也不成吧?」沐奕言笑嘻嘻地道。

一旁的俞鏞之的心一緊,看向沐奕言的眼中帶了幾分焦灼:這可是雲眉寺的高僧,就連先帝也十分敬重,生前曾多次前去問禪,沐奕言這樣胡攪蠻纏不會惹怒了他吧?

靜雲大師應道:「心存善念,無處不成佛。」

沐奕言斂了笑容,正色道:「是,大師,朕正是此意,均字就好比佛家教義,朕心存之,願為天下百姓均之盡綿薄之力。」

靜雲大師靜靜地看向沐奕言,忽然朗聲大笑了起來:「貧僧明白了,貧僧還不如陛下看得通透,慚愧啊慚愧,大齊有明君賢臣,是到了破舊立新的時候了。」

說罷,靜雲大師便拜別沐奕言,留下靈石出宮而去。

俞鏞之一捏手心,一手的冷汗。他和凌衛劍數次拜訪靜雲大師,靜雲大師閉門推脫了數回,他是得道高僧,縱然心存悲憫之心,也不願違背戒律,最後一次,他聽完兩個人的勸說,長歎一聲,說是拼著多年的清修為了百姓一試,唯一的條件就是要親自送靈石前往金鑾殿,問景武帝幾個問題。

現在看來,這一關是過了,俞鏞之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到了第八天時,中書省終於草擬了第一道新政指令,六部改制,削減冗員,緊縮用度,此後一連六天,一共六道新政指令,牽涉到稅制、機構、科舉等多個方面。政令皆出自俞鏞之之手,他嘔心瀝血,數日未眠,行文之間筆力如刀,令人驚歎。

沐奕言把那幾道旨意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偷偷抄了下來,藏在了自己的那個裝滿寶貝的小箱子裡。

一連好幾天,雖然有朝臣對新政提出了一些異議,但都在預料之中,沐奕言這一直吊著的心總算放回了點到原處,這天把奏折批完了大半之後,她便興致大起,准備到御花園親手拗幾支柳枝,實踐一下如何把它們燒成炭筆。

從前她一個人在莫言殿的時候,不會用毛筆,便半夜偷溜到從御膳房裡偷點木炭在屋裡塗塗畫畫,那木炭都很大塊,畫不出精細的東西,還總是把紙弄破,總算是她運氣好,在御廚房裡碰到了一個難兄難弟,被罰沒飯吃半夜來偷吃的,一來二去,兩個人聊上了,那人倒是手巧,聽她說了炭筆之後,居然用柳枝燒成了幾根炭條給她。

那幾天可能是她在枯燥孤寂的後宮生涯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一連七天,她都半夜從內宮的牆洞鑽出,帶一副自己塗鴉的炭筆畫給那人,那人的手很巧,總是扎些小玩意給她,草扎的蚱蜢、竹子編的蟈蟈籠子,馬尾做的小球,有一次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兔子饅頭,據說是他親手捏的。

只可惜,第八天的時候,她在御膳房裡等了他半天,那扇薄薄的門卻再也沒有「吱扭」一聲響起;炭條很快便用得差不多了,最後一條她不捨得用,藏在了箱子裡;那些小玩意兒不經玩都廢了,只有那個馬尾做的小球,偶爾還能拿出來踢上兩腳。

那七天留給沐奕言的唯一記憶,便是那人象公鴨嗓子一樣的聲音,想來是正值變聲期的緣故。一直過了很久,她還時常想起那人,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緣分再見那人一面;最為傷感的是,就算和那人面對面了,她也不一定能認得出那人來:那七天都是半夜三更偷偷見面,她壓根兒連那人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想著想著,沐奕言便來到了御花園中的落英湖邊,落英湖是皇宮的內湖,底下挖了好幾條暗渠通向皇城外的羅谷江,因此湖水清澈,碧波粼粼,湖邊上三枝桃樹一枝柳,綠意蔥蘢,在這盛夏烈日中顯得分外清涼。

沐奕言不願離湖水太近,只是站在不遠處的一顆大樹下,指揮著洪寶去折柳枝:「各種各樣的都挑兩根,粗的細的,軟的硬的……」

還沒等她說完,大老遠便聽見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傳來:「陛下,陛下你要為哀家做主啊!」

沐奕言不由得頭皮一陣發麻:這不就是洛太妃嗎?老人家這又出什麼蛾子了?

還沒等她出聲,洛太妃便看見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兩步到了她跟前,一雙眼睛揉得跟兔子似的,神情氣憤:「陛下,這是有人要捅我們呂家的刀子嗎?哀家還好好地在後宮沒死呢!」

沐奕言眉頭輕皺,淡淡地道:「呂家是呂家,太妃是太妃,不可混為一談。」

洛太妃怔了一下,的確,她既已嫁入皇家,不能自稱是「我們呂家」了。她的嘴角牽了牽,強笑道:「哀家口誤了。陛下,哀家的娘家侄子素行良善,不知為何得罪了人,被人安了罪名,在大理寺呆了好幾天了,這底下的人都越來越囂張了,陛下真該好好整治整治。」

沐奕言心裡大樂,那個惡霸流氓一樣的呂少爺看來真幹了不少壞事,居然落在大理寺手裡了,大理寺正林承錦出身名門世家,嚴肅板正,嫉惡如仇,這個呂少爺看來得脫一層皮。

「居然有這等事?」沐奕言擺出一臉驚詫的神情。

一旁一個婦人抽噎著哭出聲來:「陛下,陛下你要為鴻兒做主啊,鴻兒平日裡連個螞蟻都不捨得踩死,卻被人冤說打人致殘,強占民田,我們呂家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吃穿不愁,去強占民田做什麼?鴻兒好好一個孩子,被人下了冤獄,他自幼嬌生慣養,身上還帶著傷,怎麼受得了啊!」

沐奕言心中一動,強占民田……裴藺這是查出什麼問題來了嗎?

洛太妃倒是沒哭,只是臉氣得發白:「據說鴻兒是看上了一個女子,卻不想那女子和別人勾勾搭搭,那奸/夫歹毒想出了招數害人,鴻兒一時不慎,便上了人的套了。」

沐奕言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連聲咳嗽了起來,臉都憋得紅了:奸/夫……這名字好生駭人!這要不是她昨夜親身經歷,還真能被洛太妃給唬了!

「陛下不問問那人是誰嗎?」洛太妃盯著沐奕言,咬牙切齒地問。

「是誰?」沐奕言明知故問。

「正是兵部侍郎裴藺,他仗著鎮南王府和六公主橫行霸道,陛下一定要為哀家做主!」洛太妃的眼神怨憤。

沐奕言止住了咳嗽,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朕明白了,明兒個朕便宣大理寺卿查查清楚。」

洛太妃哪裡肯依:「陛下,鴻兒有傷在身,萬萬不能在留在大理寺,還請陛下傳道口諭,先把人放了,於情於理,也應該先把傷治好了再審。」

沐奕言一臉的為難,思忖了片刻道:「太妃,大理寺的事情,朕也不好過於干涉,這樣吧,朕傳御醫前去為你侄兒看病,病不好不審,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你侄兒能清清白白地從大理寺出來,太妃你也不會落下個干政的名聲。」

洛太妃張口結舌,又羞又惱又說不出口,從齒縫裡吐出幾個字來:「多謝陛下,哀家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