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沐奕言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瞧了過去,忽然腦中嗡的一聲,恨不得把這雙腳挖個坑埋起來——她左腳上的一根腳鏈忘記除下來了!

當年吳婕妤出身貧寒,又遭先皇後嫉恨排擠,幾乎身無長物,沐奕言身上幾乎沒有什麼辟邪的寶貝,那年大病一場後,吳婕妤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一塊小小的玉,加了幾顆銀珠子,親手編了一根紅鏈穿起來,托人去寺廟裡開了光,戴在了她的腳上。

當時她很是不解,腳上戴著腳鏈不太舒服,拿下來了好幾次,吳婕妤有次看見了,卻拿著鏈子失聲痛哭,她這才知道,這塊玉是吳婕妤拿了所有的家當買來的,據說是定魂的寶物,加上雲眉寺高僧開光,必能庇佑她終生。

吳婕妤不敢把這鏈子戴在她脖子上,生怕被人瞧見了搶了走,便藏在了她的腳上。

「言兒,記住娘的話,一定要活著走出這後宮,為娘無用,把你生下來,卻讓你受了苦,只求菩薩能保佑你平安喜樂。」

吳婕妤對她殷殷叮囑,讓她務必不能讓這塊玉離身,久而久之,她也戴慣了,那鏈子有個活扣,能大能小,每年稍稍拉大一點就好。

只是,旁的人見到了都沒事,這腳鏈卻是萬萬不能讓裴藺瞧見的——當初她在那牆角旁跳大仙的時候,光著腳戴了這根鏈子,裴藺想必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腦中空白一片,眼睜睜地看著裴藺走到她的身旁,半跪了下來,朝著她的腳鏈伸出手去……

她驟然清醒,用手一攔,生硬地道:「裴愛卿,你這是做什麼?」

裴藺的手一僵,啞聲道:「陛下,這是什麼?」

「這是我母妃留給我的遺物,見玉如見人。」沐奕言鎮定地道。

裴藺的目光如鉤,牢牢地鎖在那塊玉上,一聲不吭,月光如水,四周只有夏蟲唧啾作響,襯得那山間的夏夜愈發靜寂。

「陛下,」裴藺緩緩地看了口,語聲迷茫,「臣見過這腳鏈,你想不想知道臣是在哪裡見到的?」

沐奕言只覺得一層冷汗從後背滲出,語聲中幾不可察地帶了些許的顫抖:「這種鏈子並不稀罕,見過了也不稀奇。」

「是嗎?」裴藺喃喃的自語聲被山風一吹,有些破碎,「陛下,你看著臣,你抬起眼來,看著臣……」

沐奕言的心陡然顫了顫,不由自主地迎向裴藺的目光。

裴藺朝著伸出手去,眼神癡迷,微顫的指尖落在她的眼瞼上,一股涼意傳來。剎那之間,他的聲音振奮了起來:「就是這雙眼睛,我果然沒有弄錯……你笑一笑,笑一笑它就會彎起來,我惦念了這麼久……陛下……你瞞得我好苦!」

沐奕言一驚,狼狽地往後一退,怒道:「裴愛卿你這是在說什麼?朕看你是糊塗了……」

裴藺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語無倫次地道:「陛下你忘了嗎?那天晚上你就是帶了這串腳鏈,你一直沖著我笑,你跳了一個奇怪的舞,那衣裙灑開來就好像天邊的雲彩,我說我要把你帶回南疆,你說你等我回來找你……」

「裴藺!」沐奕言從齒縫中吐出他的名字來,手腳一陣冰涼,她守了這麼多年的秘密,難道就要在今夜被人戳穿?等著她的將是什麼?

裴藺迎向她的目光,那幾近驚懼的目光讓他滿腔的驚喜一寸寸地涼了下來。

沐奕言壓低了聲音,卻聲色俱厲地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居然把朕比做一名女子,你這是想要掉腦袋、誅九族不成!」

「陛下這是在警告臣嗎?」裴藺苦笑了一聲,緩緩地後退了兩步,跪倒在地,在腳上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把匕首來,雙手呈了上去,「何必多此一舉,乾脆殺了臣就是,一勞永逸。」

一旁的紗籠半臥在草叢中,裡面的瑩蟲飛舞,一閃一滅,璀璨如天上的星辰。沐奕言閉了閉眼睛,忽然想起七夕那夜的天河,還有那個在半空中綻開的溫暖明亮的笑容。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把匕首握在了手中,匕首冰涼,上面的寶石烙得她手心生疼。

她緊緊地盯著裴藺,卻見裴藺目光坦然,一霎不霎地盯著她。她的心一橫,雙手一用力,只聽得「錚」的一聲,那匕首出鞘,寒芒一閃,朝著裴藺直奔而去。

裴藺閉上了眼睛,後背挺得筆直,垂在兩側的雙拳緊握,卻紋絲不動。

「撲」的一聲,匕首落在了裴藺的腳下,裴藺睜開眼睛,長舒了一口氣,嘴角緩緩地翹了起來。

沐奕言臉上微燙,佯作淡然地瞟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喊打喊殺做什麼?快收起來。」

「陛下不捨得殺我,那是心裡有我嗎?」裴藺的雙眼斜睨,眉梢眼角居然有種別樣的風情。

沐奕言撫了撫額,這樣的裴藺讓她毫無招架之力:「你……你胡說什麼?」

「那日和臣偶遇的,是陛下嗎?臣苦苦找了三年多,陛下這麼狠心,居然就這樣看著臣夜夜難寐、思之若狂嗎?」裴藺的語聲低啞,仿佛夜風拂過耳畔。

沐奕言強自鎮定,雙腳擊出一片水花,慢吞吞地上了岸,四下搜尋著什麼東西能把腳擦乾。

裴藺半跪著上前,撩起衣服的下擺,握住了沐奕言的腳,沐奕言瑟縮了一下,抬手去拍,怒道:「放手!」

「啪」的一聲,落手之處,裴藺的手紋絲不動,沐奕言自己反倒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陛下,山泉性涼,擦乾了才可著襪。」裴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心裡歡喜一片,他將那纖細的腳趾一根根細細摩挲,拿起了羅襪細心地穿好,最後,他又將那串腳鏈放回了沐奕言的腳裸處,滿意地端詳著。

沐奕言的心中百味陳雜,又羞又惱,到了最後,卻有幾分傷感浮上心頭,半晌,她終於開口道:「裴藺,你何必執著朕到底是不是那個人呢?你喜歡的,只不過是那一夜的白月光……」

她說不下去了,裴藺抬起頭來,盯著她的眼睛,那目光溫柔繾綣,讓沐奕言有種沖動,想要拋開一切汲取那其中的溫暖。

溪水中一陣蛙鳴,劃破了那份寧靜,沐奕言驟然清醒過來,指尖用力,一陣痛意襲來,她低聲道:「就算朕……朕是那個曾經和你不期而遇的人又如何,那抹白月光只是你腦中的臆想,等你真正觸到了,那白月光漸漸變成了嘴邊的一粒白米飯,隨手一抹便掉了……」

「陛下,」裴藺的眉頭好看地皺了起來,「你以為臣喜歡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像?」

「難道不是嗎?」沐奕言反問道。

「陛下,這些日子以來,我所做的一切難道你都沒有感受到嗎?我親手做的風箏送的不是陛下?我送來的荔枝不是讓陛下嘗鮮的?我邀去共度七夕的不是陛下?我費盡心思想要讓她開懷的那個人不是陛下?」裴藺一口氣說完,逼視著她。

沐奕言心慌意亂地後退了一步,踩到了一堆樹枝,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你……難道這麼早就……」

「那天在點翠樓我雖然醉了,卻知道你是誰,你的反應、你的眉眼讓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你,」裴藺坦然地看著她,「陛下,這麼多日子,臣一點一點地接近你,一點點地喜歡上你,你重情心軟,你狡黠可愛,你若是她,兩全其美,你若不是她,臣也已了無遺憾。」

「朕不是她!」沐奕言下意識地否認。

「好,你不是她,」裴藺一邊應承著,一邊認真地看著她,「我們把從前的她都忘了,我明白我喜歡的是誰,陛下。」

「朕……朕是個男的,真的,那時候朕……」沐奕言支吾了半天,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就像俞愛卿他一樣,朕的母妃小時候喜歡把朕當女孩打扮,所以那時朕是男扮女裝……對,男扮女裝……你不能喜歡朕,那是斷……斷袖!」

裴藺的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陛下是男是女都不重要,臣喜歡的只是陛下這個人而已,是男的,臣就斷袖,是女的,臣也喜歡。」

沐奕言怔在原地,這麼多年了,終於有個人向她傾吐愛意,不論身份,不計性別,說到底,她曾經的淡然和無謂,都是她身上的一層保護衣罷了,她失去得太多太頻繁,所以她不願再抓緊,深怕用力之後,所有的一切還是會像沙子一樣從指縫中溜走,最後還是一場空。

這次,她能相信她走運了嗎?眼前這個男子,真的能陪伴她一直走下去嗎?

她的眼底泛起一陣潮意:「我……什麼都不能給你……」

裴藺柔聲道:「我知道陛下有苦衷,沒關系,我願意等,等你拋開所有束縛,等你能和我坦誠的那一天。」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話,裴藺卻彎下腰來,捧起地上歪倒的紗籠,撣了撣上面的草,遞給了沐奕言,紗籠裡的光芒更盛了,淺綠色的熒光一閃一閃,十分漂亮。

「聽說它們被關起來的話很快就會死,它們發光,只是因為它們在召喚它們的另一半。」沐奕言接過來,喃喃地道。

「真的嗎?」裴藺有點納悶,旋即笑道,「能為陛下而死,是它們的榮幸。」

「是嗎?」沐奕言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中忽然透出了幾分狡獪,「你這麼狠心,它們聽到了,要來咬你了!」

話音剛落,她把紗籠的蓋子一開,那螢火蟲從裡面直沖了出來,迎著裴藺而去。

裴藺猝不及防,雙手一陣亂舞,差點跌倒,沐奕言咯咯笑了起來,赤足便後退去,裴藺佯怒,伸手便去捉她,兩個人在草甸上一深一淺地追逐了起來,四周瑩蟲亂舞,光點閃爍,笑聲不絕於耳,惹得竹林中的幾個侍衛都探出了頭來。

袁驥在裡面一直陰沉著臉,他雖然聽不到那兩個人在說什麼,卻一直從樹叢的縫隙中盯著他們瞧,到了最後,他終於忍不住跨出了一步沉聲道:「陛下,夜涼了,該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