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奕言聽得又喜又悲,喜的是邠國內槓,必定能給大齊以可趁之機,而悲的是那人野心勃勃卻功虧一簣,不知道等著他的會是皇室的兄弟相殘,還是大臣們的口誅筆伐。
早膳依舊是清粥小菜,張媽的手藝還不錯,攤了個煎餅,就算是心緒不寧,沐奕言也沒虧待肚子,吃得飽飽的。
早膳一過,整個宅子裡又飄起了藥香,裴藺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藥方,說是每日三貼能強身健體,除了掩人耳目外,非得逼著沐奕言一頓不拉地喝,以至於沐奕言一聞那股中藥味就有點反胃。
這一天就在提心吊膽中過去,中途的時候門前走過幾隊黑家軍,衣甲整齊,隊列鮮明,照例搗門查詢,張媽兩個總算有了經驗,對答如流,還按照裴藺的吩咐塞了些銅板,領頭的探頭進來看看病怏怏的沐奕言,也就走了。
一到晚上,張媽他們走了,又剩下了沐奕言一個人,她心急如焚,在屋裡一下下地轉圈,一直等到戌時,終於堅持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像有片羽毛在她的鼻尖撓著,她伸手一抓,那癢癢的感覺消失了,可沒等片刻,那羽毛又調皮地又跑到了她的脖頸。
她惱了,伸手一拍,只聽得「啪」的一聲,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只見裴藺站在她面前,正沖著她笑呢。
沐奕言見他平安回來,喜出望外,斜睨了他一眼道:「何方登徒子,居然敢調戲民女?」
裴藺一下子便將她攔腰抱起,往床前走去,沐奕言驚呼一聲,一下子便攬住了他的脖子。
「誰讓陛下當初在後宮對我一笑惹情,又在朝房對我一吻定情,讓我的眼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裴藺想起當初的趣事,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意。
「好了,快說說,外面的情形如何?我的計策有沒有可行之處?」沐奕言迫不及待地問道。
裴藺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蓋上了被子,和衣靠在她的身旁:「陛下的計策總是劍走偏鋒,其妙無比,令人歎為觀止。」
沐奕言心中得意,卻依然佯作淡然道:「就會拍馬屁。」
「這可不是我拍的馬屁,」裴藺輕哼了一聲道,「這可是我們大齊第一才子俞鏞之俞大人拍的馬屁,我可從來沒見俞兄用這樣的口吻來贊歎過一個人。」
「真的?他這樣誇獎我?」沐奕言一下子抓住了裴藺的手,激動地問道。
裴藺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地道:「陛下總是特別在意俞兄的看法。」
沐奕言立刻訕訕地鬆了手,辯解道:「俞愛卿是我的老師,我怎麼能不在意他的看法?」
裴藺盯著她瞧了片刻,忽然笑了:「還有那塊臭石頭的看法你想不想聽?」
沐奕言的腦門一麻,幾乎以為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她硬著頭皮說:「人家現在是三軍主帥,你沒對他出言無狀吧?」
「好端端的,我對他出言無狀做什麼,」裴藺聳了聳肩,「我只是感慨,我只不過幾個月沒見陛下,陛下便已經收服了這些個重臣,陛下之魅力,可見一斑。」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來,在沐奕言的眼前晃了晃:「瞧,他們倆讓我帶給你的東西。」
沐奕言一下子便搶了過來,拆開來一瞧,不由得呆了:只見裡面分別是一本書和一個卷軸,那本書正是她看了一半的《江湖群英錄》的第三冊,扉頁上依然赫然題著俞鏞之雋雅的字:思君若狂,盼君歸之。
沐奕言不由得慌亂地合上了書,掩飾著去抓那個卷軸:「這是什麼?」
裴藺的眼神深邃,淡淡地說:「沐恆衍讓我帶來的,他說,他本來想等你回來了再給你看,可是,他等不及了。」
沐奕言被他看得有些忐忑,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打開了卷軸,這是一幅約莫一尺見方的炭筆畫,上面的炭筆痕跡經過了歲月的摩挲已經有些淡了,但還是能很清晰地看出來,上面畫了一個卡通少女,卷曲的長髮,閃著星星的大眼,尖尖的下巴,繁復的裙擺,手中拿著一桿仙女棒,神態傲然地看著前方。
沐奕言如遭雷擊,拿著畫卷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這……這不正是她小時候在御膳房裡送給那個萍水相逢的男孩的畫卷嗎?難道,沐恆衍就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就是沐恆衍?
她呆呆地盯著那副畫卷,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那個陰郁的、手巧的男孩和那個霸氣的、冷漠的厲王聯系在一起。
「你真傻,哭什麼哭,以後等我出去了,你來投靠我,我罩著你。」那個稚嫩的她大言不慚地說。
「你的手真巧,以後你就負責幫我做東西,我去賣,到時候四六分成如何?」那個稚嫩的她恬不知恥地說。
那個稚嫩的她頭天晚上想著這次一定要問問他姓名,以後出宮了好有個跟班,可總是在見了他之後玩得太過忘我忘了。
那個稚嫩的她總以為第二天太陽照舊會升起,她也還會有機會再問,卻沒料到世事無常,最後卻不見了那個小伙伴的蹤影。
……
「這是厲王……厲王讓你帶來的……錯了吧?」沐奕言有些驚慌地道。
裴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沐奕言心亂如麻,將卷軸迅速地收了起來,整個人往被子裡一鑽,悶聲說:「睡吧,很晚了。」
被子一下子被抱住了,裴藺緊緊地擁住了她,喃喃地道:「陛下,臣真想把你藏起來,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你的好了……」
沐奕言在被子裡掙扎了兩下,終於啼笑皆非地從被子裡探出頭來:「喂,我們文武全才的探花郎居然也會患得患失,不是全京城全南疆的女子都抬著頭等著你去下聘,就連格魯那個頭人的女兒也哭著喊著要做你的小妾?」
「誰讓我居然碰到了命中的克星?陛下,臣認栽了。」裴藺凝視著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息,讓沐奕言的心中好像被什麼漲滿了似的,又酸又甜。她摒棄了雜念,回望著裴藺的目光,緩緩地道:「阿藺,君如磐石,我如蒲草,你為了我,從南疆到京城,又從南疆千裡迢迢趕到這邊關,為了我不計生死,身入險地,此情我如何能報?你放心,這輩子我絕不負你。」
裴藺欣喜若狂,屏息看了她片刻,一下子把她擁進懷裡,屋內悄寂無聲,兩個人交換著彼此的呼吸,只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再也沒有比這更心醉的時刻了。
「撲」的一聲,旁邊的油燈爆芯,把陷入旖旎中的兩人驚醒,沐奕言終於想起了正事,掙脫了裴藺的懷抱,略帶著急地道:「好了,你還沒有說呢,他們到底准備如何破城?」
「今日一早我們便試做了一枚竹筒水槍,噴射的距離可以達到數百步遠,射入城中沒有問題,」裴藺的神情興奮,「這水槍制作簡便,一人一天可以做上兩支,三日內能有近千支水槍備好,還有煮水的大鍋和一些雜物都在采辦中,俞兄夜觀天象,測得三日後是今冬最冷的時候,我們定好了在那天凌晨攻城,到時候萬槍齊發,必定讓那些賊子落花流水!」
等待的時間總是很難熬,一份一秒都好像被墜了大石塊,舉步維艱。沐奕言既是期盼,又是擔憂,戰場中總是千變萬化,不知道這竹筒水槍的奇兵能否奏效。
到了約定的那日凌晨,沐奕言和裴藺早早地便起了,各自披著裘衣帶著皮帽,站在院子裡,緊張地望著南門的夜空,等待著那攻城的廝殺聲響起。
天邊剛剛露出一抹亮色時,鳴鑼聲驟然響起,撕開了大戰的帷幕。
院門前不時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顯然是邠國大軍在調兵遣將;激越的鼓聲忽隱忽現,顯然是大齊兵在鼓舞士氣,天空中隱隱能看到水線四射的痕跡,半空中白茫茫的一片,城牆那頭的廝殺聲、呼喝聲此起彼伏。
沐奕言實在不能忍受這煎熬,把院門打開了一條小縫,往外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她的心臟忍不住緊縮了一下:只見一隊邠*剛從城牆上退下來,在這隆冬時節居然都光溜溜的,一個個渾身發青,要是再不披上衣服,只怕就要凍斃在當場!
有一個人身上還穿著一件衣服,被人使勁地往下扒,身上幾近血肉模糊,慘嚎聲聲。
一旁有人凍得瑟瑟發抖陪著一起哭:「陳哥剛才讓你脫光你不脫,這下好,濕衣服都凍在皮上了,你忍忍,忍過就好了……」
沐奕言整個人都呆住了,她設想過邠國大軍落花流水的模樣,卻沒想過會有這樣慘烈的畫面,這場景讓她幾欲作嘔,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裴藺迅速地捂住了她的眼睛掩上了門,將她摟進了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不停地撫慰道:「別看了陛下,很快就過去了,是他們起了賊心,就算有這種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沐奕言的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痛苦地道:「可是他們也都是爹生娘養,也只不過是聽從那袁霆祺的指令不得不背井離鄉來打仗,到了最後,卻是他們命如螻蟻,我……我心裡難過……我……」
她潛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隱隱覺得這雙纖秀的手上滿手血腥,讓人無法直視。
裴藺心裡著急,用力地握住了她顫抖的手,厲聲道:「陛下,阿言,你怎麼能這樣想!你這樣做是為了息兵止戈,這戰事越早結束一天,就有無數人因此而活,是功德無量的好事,不可鑽牛角尖!」
沐奕言茫然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平靜了下來,她的嘴角擠出一絲笑意:「我明白,我只是一時有些接受不了。我這樣婦人之仁,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裴藺斷然搖了搖頭,沉聲道:「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是婦人之仁還是陰險狡詐,我都喜歡。」
沐奕言長歎了一聲,默默地依偎在他的胸口,注視著那扇緊閉的木門,裴藺輕擁著她,細細地替她描繪著將來的場景:「阿言,等到戰事結束,我們犒勞三軍班師回朝,為這些邊關百姓修生養息,減免稅收,到時候這裡就又會繁榮起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的新政會為大齊帶來勃勃生機,你會是個好皇帝,我們也會是你的好臣子,你能造福百姓,這些戰死的冤魂必然也會敬仰於你,他們也就死得其所了……」
兩個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臉頰都凍得有些麻木了,這才聽見屋外的街道上傳來了雷鳴般的馬蹄聲,整齊劃一,一聲一聲地朝著木門逼近了過來。
裴藺的手一緊,下意識地攔在沐奕言的身前道:「阿言,快去密道躲起來。」
沐奕言卻半步都沒動,只是站在他的身後淡然地道:「不必了,苟延殘喘沒有必要,要死就一起死。」
屋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只聽得呼啦一聲,仿佛是所有的人都下馬跪倒的聲音響起。
沉寂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力持漠然卻難以掩飾語聲中的顫抖:
「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