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晚膳沐奕言用得如坐針氈,一會兒惦記著沐恆衍的傷勢,一會兒惦記著俞鏞之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偏生面上又不能露出些端倪,讓裴藺看著傷心。
用罷晚膳,裴藺留下來稍稍聊了一會兒,便面露倦色准備告辭,這些日子來,兩個人日夜相處,耳鬢廝磨,幾乎沒有分離過片刻,都有些依依不捨。
「你住在哪裡?朕送你過去。」沐奕言接過洪寶遞過來的大氅,准備一起出門。
裴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哪有陛下送臣子的,臣就住在商府的東頭,幾步就到,厲王住在西邊,俞兄住在北院,陛下吃得太多,不如去散步消食,順道去看看恆衍兄和俞兄。」
沐奕言被他一眼看出了心事,訕訕地道:「不用不用,朕舒服得很,這兩天都沒睡好,還是早點歇息吧。」
裴藺促狹地看著她:「陛下睡得著嗎?不要等到半夜裡再起來去探望,臣可要惱了。」
沐奕言的面上一紅:「你胡說八道什麼。」
裴藺輕歎了一聲道,替她整了整衣領道:「俞兄和恆衍兄是國之棟梁,陛下前去探望也是應該的,只要陛下心裡裝的是臣,臣就什麼都不怕。」
裴藺走了,沐奕言一個人在屋子裡踱步,這步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慢,終於,她緊了緊衣袍,硬著頭皮對洪寶說:「走,咱們去俞愛卿屋裡瞧瞧。」
俞鏞之住在商府的北邊,竹林清越,曲徑通幽,和他清逸出塵的氣質十分相襯。
青磚碧瓦,門扉輕掩,沐奕言站在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叩響了門環。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個十六七歲的書僮從裡面探出頭來,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說話聲帶著濃重的鼻音:「誰啊……我家大人……不見……」
他話說到一半,這才看到了沐奕言的一身打扮和身後的隨從,略帶驚惶地跪倒行禮:「奴才見過陛下。」
「你家大人呢?用過晚膳了嗎?」沐奕言朝著門縫裡張望了片刻。
「這……」書僮吶吶地道,「我家大人不是太好,只怕不便出來見駕。」
沐奕言的心突突一跳,失聲道:「怎麼了?俞愛卿生病了不成?有沒有讓曲太醫來瞧瞧?」
書僮咬著嘴唇,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我家大人今兒個一回來就不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末了叫了幾壺酒,自己一個人喝著呢,奴才怎麼勸他都不聽,大人那模樣,奴才看得心疼,陛下,我家大人為了這大齊天下可是操碎了心,這是哪家狠心的人這樣折騰我家大人,你要為我家大人做主啊!」
沐奕言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吶吶地道:「這……這是從何說起……」
「匡啷」一聲,屋裡傳來了酒杯落地的聲音,書僮再也無暇顧及沐奕言,三步並做兩步往裡走去,沐奕言硬著頭皮緊隨其後,剛一跨進門檻,便見那書僮驚呼著沖了過去:「大人,大人你別動,小心手!」
只是已經晚了,俞鏞之的手正好碰在破碎的瓷器上,手指上頓時起了一道血珠。
沐奕言氣急敗壞地半跪了下來,一把掐住他的指尖,擠出兩滴血來,隨手從懷裡掏出了一塊帕子,三下兩下便纏在了他的手指上:「俞愛卿你讓朕怎麼說你呢?整天說朕毛毛糙糙的,你瞧你自己還不是……」
「陛下是嫌臣太過說教了嗎?」俞鏞之輕聲道,「臣現在改還來得及嗎?」
沐奕言的手一僵,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俞愛卿這是說的哪裡話,你是朕的老師,就算說教也是應該的,朕從來沒放在心上……」
俞鏞之緩緩地抽出自己的手,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那書僮要去扶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你們……都先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書僮沒有法子,只好沖著沐奕言拱手作揖,小聲道:「陛下,勞煩你勸勸我家大人。」
書僮走了,洪寶也識趣地退了出去,貼心地掩上了門,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俞鏞之靜靜地坐在那裡,神情寂寥而落寞,白皙的臉頰上隱隱泛著幾分酒醉的紅意,那目光散亂,定定地落在桌上。
沐奕言見狀立刻飛快地搶過酒壺,順手放到了窗邊的高櫃上,笑著說:「俞愛卿,酒醉傷身,朕幫你泡壺茶吧。」
俞鏞之呆滯地抬起眼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眉頭微蹙:「陛下為何總叫臣什麼俞愛卿,就不能叫臣的名字嗎?」
沐奕言愕然:「這……於禮不合啊。」
「那你為什麼叫他們的名字?」俞鏞之的眼神好像在控訴沐奕言的不公,「什麼恆衍,什麼阿藺,你為什麼不能叫我的名字?」
沐奕言的鼻尖都冒出汗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俞愛卿,你喝醉了吧?來,朕扶你上床歇息,睡一覺,明天起來就好了。」
她伸手想去扶俞鏞之,卻見俞鏞之一側身,一下子便抓住了她的手,那力氣之大,拽得她趔趄了兩步:「臣滿心歡喜地從京城千裡迢迢趕到梧州,陛下就這樣給臣當頭一棒嗎?就因為裴藺他武藝高強,他只身犯險救了陛下?可你知道嗎,我身在梧州,簡直就是度日如年,真恨我為何當初習文,不能親自到北恆城來救你……」
他的眼神哀戚,讓沐奕言無言以對,她心一橫,長痛不如短痛,爛掉的瘡疤不如下狠手剜去。
「不,不是,和是誰來救朕沒有關系,朕現在喜歡的是阿藺,」沐奕言狠狠心道,「俞愛卿,以前是朕不對,總是胡言亂語調戲你,害得你現在起了這樣的念頭,你……把朕忘了吧……」
俞鏞之呆呆地看著她,忽然輕笑了起來:「陛下攪亂了一池春水,卻要抽身而走。」
沐奕言硬著頭皮往下說:「從今以後,俞愛卿就是朕的老師,朕的賢臣,朕一定不負愛卿所望,勤政愛民……」
俞鏞之恍若未聞,他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柔和了起來,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踉蹌了一步,腳下一軟,幾乎整個人都貼在沐奕言的身上,沐奕言叫苦不迭,她那義正言辭的聲音被他這麼一攪合,居然帶著幾分綿軟之意,倒好像在負氣撒嬌一般。
「陛下總是這麼口是心非……」俞鏞之顯然醉了,朝著沐奕言依偎了過來,「臣知道,陛下心裡有臣……」
那張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臉龐就在眼前,那原本清冷驕矜的表情變得溫柔繾綣……眼前這個人,遠觀時沐奕言便難以把持自己,近看時更是讓她的心髒不聽使喚地劇烈跳動起來,她的喉嚨發乾,下面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俞鏞之抬起手來在她的臉龐上輕輕撫摸著,又湊了過去,在她的唇邊輕啄了兩下,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陛下,臣好看嗎?」
沐奕言恍惚著看著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一推俞鏞之,俞鏞之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向後倒去,眼看著就要摔倒,沐奕言只好又一拉,俞鏞之便又順勢倒在了她的身上。
「俞愛卿你一定醉了,朕不和你計較,好了好了,朕扶你先去歇息片刻。」沐奕言叫苦不迭地把他往床邊拽。
「臣送給陛下的書好看嗎?」俞鏞之的眉梢輕挑,斜睨著沐奕言,帶著無以言表的風情。
沐奕言想起了那本《江湖群英錄》,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好看,可是看到一半總是沒有,怎麼不幫朕全都買來?」
俞鏞之把食指放在嘴邊輕「噓」了一聲,眼神得意地瞟向窗邊的書桌,神秘地說:「小聲點,別讓人聽到了。」
沐奕言怔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書桌上攤著一堆筆墨紙硯,一疊厚厚的手稿放在一旁,中間一張紙被鎮紙壓著,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她的胸口仿佛被什麼擊中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地緊走了兩步,拿起那張紙,只見上面寫的正是她愛不釋手的《江湖群英錄》!
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打轉,什麼東西在她胸口脹滿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見手稿上的字跡雋秀,正是出自俞鏞之之手——那個對話本呲之以鼻、持身嚴正的中書狀元郎,居然為了她,百忙之中親自寫了這篇長篇武俠話本,那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小字,凝聚了多少他的心血!
「別告訴陛下這是我寫的,」俞鏞之好像個小孩子似的,從她手裡搶回了手稿,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遠處,「我把點墨閣裡陛下喜歡的話本都看了一遍,我要給陛下一個驚喜,等我全部寫完了印出來,陛下一定會高興壞了……」
他想要把手稿疊得整齊些,可醉酒後的手卻顫抖得厲害,越弄越亂,那手稿在他手中飛舞了起來。
沐奕言哽咽著按住了他的手,幫他一張張地把手稿疊好,用鎮紙壓好,俞鏞之靠在她身旁,只是瞪大眼睛看著她,眼中充滿了困惑,過了片刻,他忽地便抬起手來,溫柔地去擦她眼角掛著的淚珠。
「陛下你怎麼哭了……」他喃喃地道,「我好後悔……後悔那日在悅思書院對你說的那番話……我喜歡你……陛下……」
沐奕言狼狽地一抹臉上的淚痕,急匆匆地把他扶到了床前,俞鏞之出奇地安靜,順從地半臥在了床頭。
沐奕言胡亂幫他蓋好了被子,轉身就走,她怕再不走,她就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讓大家都後悔莫及的事來。
她的衣角被拉住了,她回頭一看,俞鏞之定定地看著她,露出了一個幾近討好的笑容:「陛下,別急著下定論行嗎?裴兄是不錯,可我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