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奕言驟然清醒了過來,朝著樹叢緊走了幾步,急聲叫道:「阿藺!」
那樹叢晃悠了片刻又靜了下來,沐奕言急了:「阿藺,阿藺你別生氣,你快出來,聽朕解釋!」
說著,她便疾步往亭子外走去,撩開樹叢,頓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樹叢中的確站了一個人,可不是裴藺,卻是沐恆衍。
「怎麼……是你?」沐奕言呆了片刻,忽然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讓她鑽下去。
沐恆衍的眼神漠然地落在她身上,緩緩地道:「陛下,臣在宮裡等了你一整天,聽說你到小松山賞梅,又急匆匆地趕到這裡,卻原來,陛下壓根兒不想見到臣。」
他的語聲雖然一如既往的淡漠,沐奕言卻感受到了那分難以言表的苦澀和傷心。
她的眼眶一熱,搖頭道:「沒有,恆衍,朕只是……」
她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在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不願見到沐恆衍,她只是做過一個美夢,可以在她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那幾個人的身影,都能和樂融融,像一家人一樣快快活活地在一起;而此時此刻,她也不敢回頭看俞鏞之,只怕俞鏞之被她那突如其來的那聲「阿藺」傷得更深。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心生疲憊,果然,幸福就好像細沙,盈盈滿手時,就算你再用力握緊,也會從指縫中溜走。
是她太貪心了,以為可以擁有這三份幸福,到了最後,卻連每一份都落了空。
三個人站在暮色中,山風嗚咽,穿梭其間,無故帶來了幾分淒涼。
洪寶從旁邊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太晚了,要回宮了,不然只怕宮門要落鑰了。」
沐恆衍和俞鏞之都沒有動,俞鏞之淡淡地道:「陛下先走吧,臣還想在這裡再呆一會兒,有僕從和馬車……」
沐恆衍卻只是轉過身,看也不看沐奕言一眼,一人朝著林子深處而去。
「站住!」沐奕言的語聲生硬,「你們若當朕還是你們的陛下,那便和朕一起回城,誰也不許一個人留在這裡!」
回到京城已經將近酉時。沐奕言一路都很沉默,沐恆衍是騎馬來的,跟在她的馬車旁也是一言不發,俞鏞之更是躲在自己的馬車中,連人影都不見。
到了宮門口,三個人分道揚鑣,沐奕言站在馬車下,目送著那兩個身影遠去,忽然,胸口一陣針扎似的疼痛。
她捂住了心口,努力想等著那陣痛過去,只是,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忽然好像狂風驟雨一般襲來,從心尖瞬間便擴散到四肢百骸。
她踉蹌了一步,順手抓住了馬車的車把,指尖用力,一下子把指甲都掐裂了,只是這疼痛和身上的相比,簡直如蚍蜉撼樹、泥牛入海,一下子便被吞噬了。
「洪寶……」沐奕言的聲音嘶啞,剛叫了一聲,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洪寶這才發現不對勁,一個箭步竄了過來,扶住了沐奕言,慌亂地道:「陛下,陛下你怎麼了?」
沐奕言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想要讓自己保持清醒,眼前人影亂晃,可她卻不能倒下,她的秘密還不能大白於天下,她勉力走了兩步,終於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來:「去!讓他們都散開,扶朕去寢宮,宣田嬤嬤和曲太醫,封鎖消息,外傳者……斬!」
據說,十八層地獄有種種酷刑,拔舌、刀山、火海、剜心……那非人之痛,難以忍受。
據說,人間的酷吏有種種酷刑,剝皮、凌遲、腰斬、車裂……那受刑之人,往往要哀嚎三天三夜而亡。
沐奕言不知道自己現在遭受的是什麼,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遭受這些痛苦,明明在前一天,她還滿懷歡喜,憧憬著從此之後幸福安寧的生活。
尖銳的痛楚從骨縫中溢出,流轉在五髒六腑,就好比有千百把刀一刀一刀地剜著她的心髒,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滾著,恨不得能就此魂歸地府,再也不用受這噬心之痛。
耳邊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呼喚著,可是她卻無力應答,那痛楚儼如潮水,一撥又一撥,沒有任何停息的跡象。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痛楚好像漸漸地遠去了,她的身上一輕,漸漸地漂浮了起來,她愕然低頭一看,只見沐奕言仍然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偶爾還能見到她的四肢神經質的抽搐。
一旁曲太醫滿頭大汗,手上的銀針不斷地刺向她的身體,田麼麼滿臉淚水,半癱在床前,而洪寶則站在曲太醫身後嚎啕大哭……
她恍然大悟,她這是靈魂出竅了嗎?她這是要死去了嗎?
耳邊傳來了一陣飄渺的呼喚,一聲聲地叫著她的名字:「沐奕言……你此世陽壽將近……快快隨我回去吧……」
沐奕言怔了一下,遲疑地看向倒在床上的自己:「現在就走?」
「難道你還想去受那些無盡的苦楚?」那聲音誘惑無比,「跟我走了,就不用再去受那些苦楚了……」
沐奕言打了個寒顫,感覺自己的身體又飄遠了些。她遲疑地道:「等一等,我還有事情沒交待!」
「交待什麼?你的那些男人嗎?」那個聲音蠱惑道,「他們只會讓你更痛苦,他們把你搶來搶去,到了最後一個個都會自相殘殺、死於非命,走吧,把他們都忘了,下一世我保證你投胎到沒有他們的地方,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就算在著飄渺的靈魂中,沐奕言都感受到了來自心髒深處的那一陣刺痛,如果沒有了他們……如果她孤身一人在那塵世中……就算她再安樂無憂,又有何意義而言?
「不……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我得回去……」沐奕言喃喃地說著,用力地掙扎了起來,想朝著自己的身體飄去。
「傻瓜,人世苦楚,何不早登極樂?來吧,跟我走吧,他們這樣逆天改命,只會替你帶來更多的苦難,自己也會遭殃,還是快跟我走吧……」那淡然的聲音居然也透出幾分著急起來。
沐奕言只覺得自己的魂魄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扯著,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她奮力掙扎了一聲,大叫了一聲:「不——」
剎那之間,天旋地轉,她的身體急墜而下,一股尖銳的痛楚席卷了全身,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睜開了眼睛。
曲太醫就半臥在她床邊的躺椅上,已經睡著,洪寶和田麼麼則趴在不遠處的桌子上,也睡得香甜。
她稍稍動了動,只覺得四肢百骸中酸痛異常,連挪動都有些困難,從喉嚨到肺部,仿佛被火燒過了一樣,泛上來的都是那股鐵銹的味道。
「水……」沐奕言喃喃地道。
曲太醫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幾乎是沖到了沐奕言的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脈門,哆哆嗦嗦地道:「陛下!陛下你總算醒了!快,洪寶倒水!」
洪寶一下子從椅子上翻落,打了個滾,倒了一杯水,半扶著沐奕言灌了進去。
沐奕言這才覺得喉嚨中稍稍好過了些,低聲問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第二日的卯時了。」曲太醫的雙目因為熬夜而赤紅,卻依然緊張地盯著沐奕言,深怕錯過了她臉上的每一分表情,「陛下現在覺得怎麼樣?身上還疼嗎?」
「早朝……」沐奕言忽然一激靈。
「臣讓洪寶去朝房知會諸位大臣了,就說是陛下龍體微恙,今日免了早朝。」曲太醫道。
沐奕言鬆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現在好多了,還有些隱隱作痛。」
曲太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陛下,這蝕心丸的毒發非同小可,陛下這次能撐過來已經是萬幸,陛下再也不能掉以輕心了!臣這條老命經不起嚇,昨晚……嚇死臣了!」
沐奕言點了點頭,嘴角擠出了一絲微笑:「好,朕知道,朕明日就派人去尋找解藥,不過,為了朝局穩定,還望曲太醫繼續守口如瓶。」
沐奕言一連罷了兩日的早朝,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兩天,這才稍稍緩過勁來,看看銅鏡中的自己,雙頰瘦削,臉色慘白,簡直沒個人形。
田麼麼幫她整理著發冠,滿面的憂色,比劃著道:陛下,你這是什麼病?那天晚上,我們都嚇死了,都以為你……
沐奕言喃喃地道:「可能是老天爺在懲罰朕吧,懲罰朕太過貪心。」
她拿著帕子沾了水,仔細地抹了一把臉,又選了一件明黃的龍袍,想讓自己看起來稍微精神一點。
門外傳來了洪寶的聲音:「陛下,俞太傅等幾位大臣一直在殿外等候,陛下要不要見一見?」
沐奕言忽然發病,朝中的大臣們都議論紛紛,兩日來都推舉幾名德高望重的大臣向曲太醫詢問病情,探望沐奕言,都被沐奕言婉拒了。
今日看來是躲不過去了,沐奕言打起精神,點頭道:「請老太傅他們到正廳一見。」
幾名老臣看起來都憂心忡忡,這大齊好不容易熬過了帝位的交接,熬過了外戚之患,熬過了強國之擾,眼看著能太平起來,沐奕言卻突然病倒,負責龍體的曲太醫諱莫如深,連個病因都三緘其口,這讓他們不由得想起先帝的突然病逝。
沐奕言和幾個老臣寒暄了幾句,只說是自己外出游玩時沒注意突感風寒,高熱驚厥,在曲太醫的醫治下已經大好了。
幾位老臣半信半疑,只是見沐奕言談笑晏晏,除了瘦弱了些也沒見什麼異常,這才放下心來,告辭而去,只留下了一個俞太傅。
於公,俞太傅是三朝元老,托孤重臣;於私,他是俞鏞之的父親,沐奕言不敢怠慢,見他好像一副要長談的樣子,便讓洪寶斟茶賜座。
「陛下的龍體安康,是大齊萬民之福,還請陛下要愛惜身體。」俞太傅的目光探究地落在她的身上。
沐奕言心裡有些打鼓,佯做淡然地道:「老太傅放心,朕省得。」
俞太傅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不知怎的,這兩日鏞之也是,看起來失魂落魄的,整個人都清瘦了不少。」
沐奕言的心突突一跳,強笑著道:「鏞之也病了?請大夫問診了嗎?不如讓曲太醫去瞧瞧。」
「鏞之這是心病啊,陛下,」俞太傅忽然起身,朝著沐奕言伏地跪倒,哽咽著道,「還請陛□恤老臣,將他這心病拔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