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聞陛下壽辰將至,吾心關切,梧州前一別,數月有余,不知陛下龍體安康否?近日來邠國皇宮跳梁小丑眾多,不過還是擋不住吾國好事連連,吾弟不日即將大婚,朕心甚慰。
欣聞陛下壽辰將至,吾已備好陛下所需壽禮,並以邠國千盧郡千裡沃土相贈,然吾之壽辰也將至,不知陛下能否以詔州千裡沃土回禮?禮尚往來,方能友好日久矣。殷殷之情盼復。」
沐奕言的手一緊,心臟忽然傳過一絲劇痛,她閉了一下眼睛,等著那劇痛過去。片刻之後,她便把目光集中到了信的後半部,她讀過兩國的地理志,那千盧郡在邠國的西北,荒涼貧瘠,而詔州是大齊西北的重鎮,盛產鐵礦,兩個地方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她一目十行看完了這封國書,折起來放進了懷中,眾臣正翹首以盼著她宣讀心中的內容呢,見她收了起來,都面露詫異之色。
王尚書率先問道:「陛下,不知道那邠國國君寫的是什麼?」
「呈呈口舌之快而已,不必理會。」沐奕言淡淡地道,「次吉王子,老王爺,你們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朕改日在宮中設宴,這幾日就勞煩王大人、裴大人招待了。」
大家寒暄客氣了幾句,沐奕言便退朝匆匆而去。
一回到點墨閣,沐奕言剛剛用了些茶點,莊太妃便帶了一大堆畫稿興沖沖地求見。
「陛下,這些都是京中三品以上官員中的待嫁女子,哀家都一個個細細了解過了,個個都是品性賢淑,多才多藝,陛下不如瞧瞧,看看有哪個中意的?」莊太妃把手中的畫稿一件件地打了開來,果然,上面的女子環肥燕瘦,含羞帶怯地看著沐奕言。
沐奕言一張張地看了過去,眉頭輕蹙,心中不停地腹誹著:這個臉怎麼圓圓的?那個個子太高了,這個嘴唇這麼薄一定不太好相處,那個……
從頭看到腳,居然沒有一個滿意的,沐奕言歎了一口氣,悶聲道:「還有嗎?只怕這些女子都配不上。」
莊太妃怔了一下:「陛下想要個怎麼樣的?」
沐奕言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腦中的那個女子:「一定是要氣質出塵,不沾半分俗世之氣,琴棋書畫漸漸精通,古往今來信手拈來,長得倒不一定要十全十美,只是那雙眼睛一定要漂亮,欲語還休,因為他的眼睛……」
沐奕言一下子停住了,睜開眼來尷尬地笑了笑。
莊太妃終於明白了過來:「陛下這不是在為自己選妃嗎?難道是為俞大人……」
沐奕言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莊太妃略帶同情地看了看她,又取出了兩卷畫軸放在沐奕言面前:「陛下再瞧瞧這兩個,這兩個都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沐奕言打開了畫軸,上面兩名女子娥眉淡掃,神情淡然,倒是和俞鏞之的氣質有幾分相似之處,她掃了兩眼,頹然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才道:「多謝太妃,這些畫像就先留在朕這裡,朕再挑挑。」
莊太妃退了出去,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沐奕言煩躁地抓了抓腦袋,看著這滿桌的仕女圖,真恨不得把它們都扔到垃圾堆裡去。
「陛下這是在幹什麼呢?」
俞鏞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沐奕言嚇了一跳,飛快地把桌上的仕女圖往推,只聽得丁零匡啷幾聲響,仕女圖沒藏起來,倒是把筆架打翻了。
俞鏞之幾步便走到案幾前,幫她扶好了筆架,看著滿桌的仕女圖,詫異地道:「怎麼好端端地看起畫像來了?」
眼看著瞞是瞞不過去了,沐奕言索性破罐子破摔,笑著招呼道:「鏞之來瞧一瞧,看看這些女子哪個比較合你的眼緣。」
俞鏞之瞟了兩眼,心不在焉地道:「這有什麼好看的,她們都長得一個樣兒。臣是來問問,那袁霆祺在信裡說了些什麼?陛下說出來大家也好有個對策。」
沐奕言急了:「怎麼會長得一個樣兒的?你看,這個柳眉薄唇,多漂亮啊,還有這個,魯國公的小孫女,據說七步成詩,和你般配得——」
她一下子住了口,飛快地把畫像胡亂地一收:「好了好了,不看就不看。」
屋裡一陣靜默,俞鏞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那雙眸子黑白分明,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讓人心裡發慌。
「陛下是什麼意思?」俞鏞之把手按在她收拾畫像的手上,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
沐奕言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心一橫,迎視著他的目光:「鏞之,實話和你說了吧,這是朕托莊太妃為你選的畫像,朕想給你選個貼心的娘子,從此以後能和你琴瑟和鳴,共許白頭,這樣朕也就放心了。」
俞鏞之的臉色越來越白,半晌,他勉強牽了牽嘴角:「陛下,這是有誰在逼迫你嗎?是阿藺不讓你和我在一起嗎?臣和阿藺去談談……」
沐奕言連連搖頭:「不是,和阿藺一點關系都沒有,是朕自己想這樣做的,鏞之,你體諒一下朕的處境。」
俞鏞之的手指一緊,指尖抓住了沐奕言的手,微微發顫:「那是臣的父親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麼嗎?臣不相信……不相信陛下會這麼狠心……」
沐奕言一咬牙:「老太傅年紀大了,盼著你成家立業這麼久了,你也的確應該照顧一下老人家的心情。」
俞鏞之慘然一笑:「好,陛下你讓臣體諒這個照顧那個,可是,誰來體諒臣照顧臣的心情?」
他的語聲淒涼而飄忽,漸漸的,就好像一縷青煙漸漸消失在耳畔,沐奕言心如刀割,幾乎就想反手握住他的手,幾乎就想撲進他的懷裡,幾乎就想把心頭的不捨和盤托出……
可是,她最終什麼都沒做,只是渾身僵硬地站在原處,盯著那些畫像,看都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俞鏞之終於鬆開了他的手,腳步聲漸漸響起,又漸漸消失,沐奕言抬頭一看,室間已是空無一人。
又是幾近一夜未眠,沐奕言清早起來的時候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簡直只有「身形憔悴」可以形容。
早朝的時候,沐奕言半靠在龍椅上,心不在焉地聽著群臣上奏朝事,快到結束時,她忽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俞愛卿呢?還有裴愛卿呢?怎麼他們倆都不在?」
凌衛劍上前奏道:「俞府一早便派人來告病了,鏞之昨夜感染了風寒,今早起不了了,裴大人也來告了假,聽說也是生病了。」
沐奕言整個人都呆住了:這……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一整個上午,沐奕言都心神不寧,正好曲太醫前來問診,她腆著臉央求曲太醫去俞、裴兩家去看病,曲太醫取笑了她一通,便領命而去。
曲太醫前腳剛走,王尚書便來了,帶了一大堆壽宴上的儀式和禮節給她瞧,歌舞如何安排,位置如何排序,沐奕言聽得頭疼,胡亂應了幾聲,找個借口便領著人出宮去了。
她心裡掛牽著俞鏞之和裴藺,可是等她出了宮,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裴府有鎮南王在,她去了只怕被鎮南王難看;俞府有俞太傅,她見了便心中有愧。
街上有一隊衙兵走過,沐奕言忽然想了起來,禁軍在她的壽宴前要進行一次閱兵,沐恆衍在軍營練兵,已經有兩天沒見了。
厲王府就在不遠的轉角,在京城的王府中並不算十分氣派,就是透著一股別家沒有的森嚴之氣,白牆黑瓦,高牆鐵門,就連門口石獅也和別家的有些不太一樣,昂著下巴,冷漠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沐奕言衣飾清貴,就連身旁的幾名侍衛看起來也非常人,門童不敢怠慢,往裡請到了前廳,王府的管家曾跟著沐恆衍一起去西北,對沐奕言十分熟悉,說是沐恆衍約莫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會回來,現在先去請老王妃過來覲見陛下。
沐奕言想阻止也來不及了,只好客隨主便,坐在那裡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老王妃急匆匆地趕到了前廳,見禮之後顫巍巍地站在一旁,沐奕言只好溫言安慰了兩句,請她坐下,找些話題和她聊了起來。
老王妃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老些,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漸漸地定下神來,她的聲音輕細,說話間總是不時地看著沐奕言的臉色,顯得十分謹慎小心,年紀輕時想必是個性情溫婉、以夫為天的女子,怪不得當時會被老王爺的側妃欺負得狠,連自己的兒子都差點護不住。
「多謝陛下掛牽,恆衍他自從西北回來之後,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妹妹瞧見他也不害怕了。」老王妃欣慰地道。
沐奕言樂了:「他以前在家中也常冷著臉?」
老王妃點了點頭,神色黯然了起來:「可能是小時候的變故,大了便改不過來了。」
「慢慢會好的,恆衍其實面冷心熱,旁人都瞧不出來。」沐奕言情不自禁地替他辯護了起來。
老王妃振作了一下笑著道:「是啊,等成了親就好,他總不能對著自己妻子一天到晚冷著臉吧。」
沐奕言怔了一下,頓時有拔腿就走的沖動。
可能是沐奕言看起來十分親切和善的緣故,老王妃好像找到了傾訴的對象,絮絮叨叨地說開了,從沐恆衍小時候開始說起,講到他長大以後光宗耀祖替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惡氣,現在她的心願就是看著沐恆衍娶妻生子。
沐奕言看著她幾近期盼的目光,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忽然想起了她那個短命的母妃,曾幾何時,那個女人也是這樣期盼地看著她,告訴她,一定要熬到出宮開府去,然後找機會恢復自己的女兒身,找個真心相愛的男子,嫁人生子……
說著說著,老王妃忽然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陛下,這些日子恆衍是不是很忙?」
沐奕言怔了一下道:「是啊,這兩日他在軍營忙著練兵。」
老王妃猶豫了片刻,歎了一口氣道:「他去打仗,我們全家人都提心吊膽,他回來了,總以為能鬆口氣了,可他整日都不著家,前兒個還把玉容和青鳳給遣散了,那兩個孩子臨走前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這兩天還一直捎信給我,想讓我和恆衍說說情。」
沐奕言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玉容和青鳳是誰,腦中一陣發暈。
「那兩個孩子跟了他這麼多年,這麼說散就散了,」老王妃有些傷感,「就算他有了中意的姑娘,那姑娘總也不會這麼小氣容不下兩個侍妾吧?」
沐奕言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剛想說些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沐恆衍急匆匆地跨入了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