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不在場宣言—時刻表詭計

  案發現場是長野縣輕井澤的某間旅館內,被害者是年輕女性,所以,又輪到我大河原番三出馬了。……讀到這裡,也許有人會問:「你大河原甚麼時候成了長野縣的縣警啊?」請大家不要太在意這些小細節,繼續看下去吧。

  警方很快地查明了被害者的身分。她是在東京都內的AB電機上班的粉領族古井株子,在資材部待了十年,相當資深。

  株子被掐死在雙人床上,據發現屍體的旅館服務生供述,他進到房裡時,見棉被蓋在株子頭上,以為她還在睡,卻怎麼都搖不醒,他只好將棉被一掀,就這麼發現全裸的株子陳屍床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虛空。

  根據驗屍結果,我們確定了株子的死亡時間是在週六──也就是昨天的下午五點到晚上九點之間。此外,我們調查旅館住宿紀錄發現,訂房的是株子本人,當天下午五點至櫃檯辦理入住手續的也是她。櫃檯人員記得株子是單身前來,並沒有同行人。

  警方在旅館房間裡找到了數根毛髮,但化驗後發現全是株子的,驗屍結果也沒發現性交過的跡象,只不過有件事令我們很在意──廁所裡的馬桶座是掀起的。

  「依我看,女性不會沒事獨自一個人跑去住雙人房,所以那天可能有男人和她一道,而那男人就是殺死株子的兇手!」對於我在搜查會議上的這番發言,同事們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我看不見得吧,大河原警部。」有人唱起了反調,「兇手也可能是女同性戀呀,之所以會掀起馬桶座,可能是想掩飾自己的性別,以製造兇手是男性的假象。」

  「可是,以一般常識判斷──」話說到一半,我發現某人正混在列席的刑警之中,不禁張口結舌。沒錯,我發現的就是那位一身皺巴巴西裝、頂著一頭亂髮、戴了副圓框眼鏡的天下一大五郎,也就是各位所熟悉的──呃,也許不熟悉的人比較多吧──這部天下一探案系列的主人翁。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我指著他那髒兮兮的頭,「你為甚麼會在這兒!這裡不是外行偵探來攪和的地方,快給我滾出去!」

  「唔,關於這個嘛……」天下一搔了搔他的雞窩頭說道:「……大河原警部,這次我是演警察哦。」

  「你?演警察?怎麼回事?」

  「好像是因為啊,這次的事件完全不適合我這種古典偵探出場。要讓我名偵探的角色得到充分的發揮,還是要那種神秘的大富豪被殺死在陰森大宅院裡頭,或是在怪人聚集的鎮上發生連續殺人事件之類的案子才對味吧。」

  「而這次案發現場是避暑勝地的旅館,被害者又是個上班女郎……,原來如此,的確不適合名偵探出場。」

  「我也這麼覺得。」

  「可是,為甚麼我覺得這次的氣氛完全不同了?天下一系列不是都會飄著一股恐怖又異樣的氛圍嗎?」

  「好像是因為這次兇手所使用的詭計,必須發生在這種充滿現代感的世界裡才有說服力。」

  「嗯嗯,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你這回就乖乖地演警察吧!不過這身打扮可不行,去給我換套衣服再過來!」

  「果然不能這樣穿呀……」天下一邊搔著頭走了出去。

  被害者的人際關係──尤其是與男性的交往關係──在員警們的奔走調查下逐漸明朗,由於這次故事不是走名偵探孤軍探案的模式,所以警方的偵察進展得非常迅速,新的事實一一浮現。

  第一名浮上檯面的嫌犯是古井株子的前男友──只野一郎,他目前仍與株子任職於同一間公司,很有可能由愛生恨而一時衝動犯下殺人罪行,我們立刻盯上他。

  只野身材中等,長相平凡到很難讓人留下印象。他承認曾與株子交往,但堅稱兩人現在已毫無關係。

  「不過,聽說古井小姐想與你重修舊好?」我在株子公司的大廳裡這麼問只野。當然,在現實世界裡,警部不可能站上最前線聽取情報,可是我要是一直坐在搜查本部裡,小說又會很無趣,只好親自出來外頭偵察了。

  「請別開玩笑了!」只野氣得瞪眼,「我剛結婚沒多久耶,和她重修甚麼舊好啊!再說我跟她的關係根本沒有大家所謠傳的那麼親密,不過是因為她工作上幫了我一點忙,我請她吃過一、兩次飯表示感謝罷了,不知道她是會錯意還是怎樣,居然到處說我對她有意思,我才是受害者好嗎!?」

  「那你和她上過床嗎?」

  「怎麼可能!」只野平凡的五官露出了怒意。

  「我明白了。那麼麻煩你告訴我,發生命案的那天晚上,你人在哪裡?喔,這是例行詢問,請你不必想太多。」

  這便是在調查所謂的「不在場證明」了,沒錯,敏感的讀者……或許不怎麼敏感的讀者也是,大家都已經察覺到這次所玩的梗了吧。

  只野一臉不悅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嗯,那天晚上,我和老婆在家裡看錄影帶。」

  「有誰能證明你在自家裡嗎?好比有人當晚打電話給你,或是前往貴府串門子?」

  「呃……,沒有……」只野皺起眉頭說:「可是我老婆能證明我在家。」

  「這樣啊,我瞭解了。」我雖這麼說,我想讀者都很清楚,親屬的證言是不具法律效力的,於是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沒有不在場證明」幾個字。

  「只野不是兇手哦。」只野離開後,我身旁突然有人冒出這句話。我驚慌地回頭一看,天下一正盤起胳膊站在我身邊。

  「哇!」我嚇得差點沒從椅子摔下來,「你甚麼時候混進來的?」

  「我一直在這裡啊,因為我這次可是扮演大河原警部你的搭檔呢。」

  「哈哈,輪你當華生了呀!」

  「哼,那可不一定哦。」天下一冷冷地笑著。

  「好了,言歸正傳。你剛剛說只野不是兇手,你的根據是甚麼?」

  「因為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啊。」

  「你的推理太奇怪了吧?正因為他沒有不在場證明才可疑呀!」

  這時,天下一露出了奸詐的笑容,「哎呀,誰看不出來這次的詭計是……」

  天下一話才說一半,我連忙比手勢堵住他的話,「喂喂喂喂,不能現在就把梗說破啦!」

  「可是你自己剛剛不是說,讀者應該都知道了嗎?」

  「就算如此,我們在聽到『那個宣言』之前,還是得裝作不知情才行,這是基本的禮貌啊。」

  「對喔,還要等『那個宣言』……」天下一偏了偏頭,「的確,說出『那個宣言』的瞬間,正是這類小說劇情開始升溫的時候……。也好。」

  至於「那個宣言」究竟是甚麼呢?各位看官只要看下去就會知道了。

  之後,只野以外的關係人逐一接受了偵訊,被問到的問題各有不同,唯有一個問題是共通的,那就是:「發生命案的那天晚上,您人在哪裡?」而截至目前為止,所有人都沒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命案發生後第四天,「蟻場耕作」這個名字出現在警方列出的關係人名單上。這名叫蟻場的男子是生產事業部課長,近來公司裡謠傳他似乎圖利某個特定業者,換言之,他可能收受了賄賂,洩露其他業者的估價,好讓特定業者以最低價格得標;而協助掩護他的不法行為的,就是古井株子。警方也暗中調查著收賄案,只不過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

  所以,這次的命案,極可能是蟻場因為害怕收賄被揭露,決定殺人滅口。於是我們找了蟻場來問話。

  蟻場身材纖瘦,整個人帶有些許病態的神經質,當我們有意無意地提到賄賂案一事,他蒼白的面孔立刻漲紅。

  「那是誣賴!全是子虛烏有的事!真是……真是太可怕了!那是毀謗!胡扯!一定是嫉妒我躋身菁英幹部的傢伙們故意散播的謠言!」

  雖然就我們手邊蒐集到的資料,沒有任何紀錄顯示蟻場是公司的菁英幹部,但他自己似乎是這麼認為。

  「可是你和古井株子交好,總是事實吧!」

  「那也是有心人在造謠!的確,我因為工作關係,時常和她談些公事,但也僅止於此,這樣就被謠傳說我和她有私交,實在是……」蟻場一副張牙舞爪的氣憤模樣。

  「我明白了。」我收起了記事本,「在你工作時打擾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陣子可能還需要過來向你請教一些事,到時候還請多多關照了。」

  聽到我這麼說,剛剛還一副心有不甘模樣的蟻場,突然睜大眼盯著我瞧,「呃?這樣就問完了?」

  「是呀,謝謝你的配合。」

  「喔,是喔,那個……」蟻場向我身邊的天下一露出求援的眼神,「你們是不是……少問了一個問題啊?」

  「啊。」天下一輕呼一聲,手肘頂了頂我的側腹,「大河原警部,那個啦!問那個問題。」

  「嗯?甚麼?」

  「那個問題啊!那、個!」

  「啥?……啊啊!那個啊!我差點忘了。」我乾咳了一聲,再次望著蟻場問道:「那麼最後,請讓我再請教一個問題──古井小姐遇害的那天晚上,你人在哪裡呢?」

  這麼一問,蟻場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愉悅,不過他大概也想起了自己的立場,旋即皺起眉頭說道:「你問這問題是在懷疑我嗎?雖說是辦案,也太超過了吧!」

  「我們也明白這個問題聽起來的確令人不快,真是非常抱歉,不過因為是例行詢問,還請你配合一下。」

  「哼,真是的。」蟻場拿起一旁的記事本,慢吞吞地逐頁翻閱,沒多久,他的手停了下來,「嗯……,那天晚上啊……」

  「請問當晚你人在哪裡呢?」天下一問。

  蟻場頓時挺起胸膛,雙眼炯炯有神,張得大大的鼻孔吸了好大一口氣,接著一鼓作氣說出下面這段話:

  「話說那天晚上啊,我去大阪出差,住在新大阪車站附近的飯店裡。辦理住宿手續是晚上十一點多,這你們去查就知道了。服務生幫我搬行李去房間的時候,我也和他聊了幾句,所以你們只要把我的照片拿給那個服務生看,他一定能幫我作證,為了讓服務生不忘記我,我還特地讓他好好看清楚我的長相呢!不過,如果只有這個證言,你們警察大概會認為,在輕井澤殺了人之後只要趕一下路,還是來得及在晚上十一點回到大阪吧!從輕井澤搭乘信越本線到長野大概一小時,接著轉乘篠之井線接中央本線到名古屋約三個小時,再從名古屋坐新幹線回大阪,還要花上一小時,加上等車和換車的時間,只要趕在下午五點前從輕井澤的旅館出發,應該來得及的。不過啊,事實上是怎樣都來不及的啦,絕對不可能的啦,嘻嘻嘻嘻嘻,因為啊,我那天在東京總公司一直待到下午四點哦!雖然是星期六,我還是先進了公司一趟,關於這一點,公司門口的警衛可以幫我作證,因為我離開公司的時候特地和他打了招呼,當然,我也讓他好好看清楚我的長相,所以警衛一定記得我的。還有啊,我在下午四點離開公司,抵達上野車站也已經四點半了,就算馬上搭上越新幹線前往輕井澤,抵達旅館大概是六點四十幾分,如果我在旅館殺人後再返回輕井澤車站,也要七點半了,這樣是絕對來不及經由長野前往大阪的。那麼,如果我先回東京再去大阪呢?哼哼,從輕井澤趕回東京,最快也要九點半才會抵達,那時候就沒有開往新大阪的新幹線了啊!嘿嘿嘿……,沒車了啦!就算還有班次,搭最快的『希望號』(註:即「のぞみ」列車,於一九九二年增設的新幹線,是現時東海旅客鐵道(JR東海)東海道新幹線和西日本旅客鐵道(JR西日本)山陽新幹線中,運行時間最短、最快速的班次。)到大阪也要兩個半小時,抵達時早就超過半夜十二點了呀。也就是說、也就是說呀,我可是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哦!喔呵呵呵……」

  蟻場耕作宛如享受著人生最愉悅的一瞬,臉上洋溢著幸福,嘴角甚至流出了口水。

  對啦,這段話就是那傳說中的『不在場宣言』。

  「真是的……」告別蟻場耕作之後,天下一臭著一張臉,「真是受不了,這類『破解不在場證明』小說的兇手總是這樣。」

  「別這樣嘛,對他們來說,最期待的不就是那宣告的瞬間嘛。」

  「哼,蟻場那傢伙,也太多話了吧!他以為自己是當紅藝人嗎?現實世界裡哪有人會把自己的行程表記得那麼仔細,還真的照表操課哩!」

  「畢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編出來的不在場證明,一逮到機會發表,難免不自覺地賣力說明嘍!」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只是說老實話,我很不會應付這種『破解不在場證明』的劇情。」

  「那是因為你不是擅長解這類謎團的偵探吶,通常都是刑警或自由作家在處理的吧。」

  「為甚麼會這樣呢?」

  「為甚麼啊……」我也歪起頭,「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耶。」

  「姑且不論主角必須是警探還是甚麼,你不覺得這類『破解不在場證明』的小說極度缺乏推測兇手或殺人動機的趣味性嗎?我就沒辦法樂在其中,大概是跟我的興趣不合吧……,雖然我也承認作家們已經很努力讓這類小說呈現出各種不同面貌。」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要是不事先闡明動機,就無法鎖定嫌犯;而鎖定不了嫌犯,就沒有所謂不在場證明,故事也就不成立了呀。」

  「可是冷靜想想,你不覺得努力編造不在場證明的兇手很蠢嗎?就是因為心思全花在這上頭,一旦詭計被拆穿,根本毫無辯解的餘地。只要沒證據,不管再怎麼可疑都不會被逮捕,所以搞不好沒有不在場證明還比較安全呢。我總覺得兇手這麼做是自掘墳墓。」

  「你這樣不是一竿子打翻所有詭計犯罪手法了嗎?像是『消失的屍體』或『密室』之類的。」

  「不要提起『密室』!」天下一臉色大變,「那是禁語!」

  「喔,抱歉抱歉。」我差點忘了天下一有密室過敏症,立刻道了歉,「我能理解你所說的,但是這類『破解不在場證明』的小說還是有一群忠實讀者在,所以無論是作者或我們這些登場人物,都有義務好好回應讀者啊。」

  「真的有那麼多讀者愛看這類小說嗎?」

  「真的啊!」我加重了語氣,「當中最受歡迎的就是將觀光勝地巧妙地寫進故事裡的作品,可能是因為藉由閱讀能順便感受旅行氣氛吧。至於你剛剛說無法推理兇手與殺人動機這一點,你覺得無趣,但是對這些『不在場證明小說迷』來說,卻正好相反,恐怕他們對於猜兇手推動機根本沒興趣,或是壓根不想將腦力花在推理上頭吧,這類讀者的人數其實比你我想像的多很多哦。大概平日忙工作就已經暈頭轉向了,不希望閒暇時讀個小說還要動腦筋吧。」

  「是嗎?這麼說來,不在場證明小說讀起來不是更累人?又得記住兇手是搭幾點幾分發車的某某線快車到某某車站下車,再轉乘幾點幾分出發的特快車到哪裡去……之類的,我光用想的,頭都昏了。還有啊,有些作品不是會附上相關火車時刻表嗎?我就坦白招了,我可是從沒認真看過那些表格,反正我應該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你真的很不懂讀者的心理耶!」我歎了口氣,「那些表格,就算是不在場證明小說迷也沒人在看的啦。」

  「甚麼!?不看那些表格要怎麼推理?」

  「沒人在推理啊,大家都只是悠哉地旁觀主角推理,這樣才不會累呀。然後到了最後的最後讀完謎底,大家只要知道來龍去脈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天啊!」天下一瞪大了雙眼,不過旋即沉吟道:「嗯嗯……,這麼說來……,搞不好純本格的推理迷也是以這種態度在看小說……」

  「就是這麼回事啦,好了好了,牢騷就發到這裡為止。」我拍了拍天下一的背,「我們回小說世界去吧!」

  我們針對包括蟻場在內的數名關係人進行了嚴密詳細的偵訊與調查,嫌犯人數逐漸減少,最後只剩蟻場一人。

  然而蟻場一如他所力陳,擁有鋼鐵般無法撼動的不在場證明。這下搜查陷入膠著,換個了無新意的說法就是──我們觸礁了。

  「也就是說,」我身邊的天下一刑警開口了:「蟻場並不是兇手嘍。」

  「不不不。」我搖著頭,「還無法斷定。」

  「他可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哦。」

  「我知道,所以才可疑呀。」

  「要是擁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可疑的話,還有很多關係人都有不在場證明耶。」天下一若無其事地說著。他明知我的立場,卻故意裝傻讓我難堪。

  「不,蟻場尤其可疑。」我也不服輸地反擊,「因為他有殺人動機。」

  「那麼,如果是這種狀況呢──」天下一說:「蟻場指使另一個人去殺死株子,同時為自己準備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呃……嗯,也是有這種可能啦……」我暗暗嘖了一聲,這該死的傢伙真是多嘴,「不過,這起案子肯定是蟻場獨力幹的。別的不說,我們並沒有發現可能的共犯啊。」

  「那只是我們沒逮到人,並不代表沒有共犯吧。」

  「這樣講也是啦……」我乾咳了一聲,「總之,這次一定是蟻場一個人幹的!不在場證明是他耍詭計編出來的!沒錯,一定是這樣!」

  「是嗎?你有甚麼根據?」

  「根據……,就是……這是……刑警的直覺!」

  天下一一聽,竟然噗哧笑了出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類「破解不在場證明」小說的天敵,便是「共犯」的存在。如果嫌疑最大的關係人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一般來說,警方首先會懷疑的並不是他的不在場證明,而是此人有沒有共犯。雖然要證明沒有共犯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全天下的警察都不會只是因為找不到共犯就說共犯不存在。然而這類小說若是一直拘泥在「共犯是否存在」上頭,不但故事進行不下去,讀者也會愈看愈焦躁。所以這種時候,祭出「刑警的直覺」這張莫名其妙的王牌,正是最快速的解決方法。

  「總之我們再徹底調查一遍蟻場的不在場證明吧!看看他有沒有可能在下午四點離開東京前往輕井澤,然後在晚上十一點多抵達大阪。」我硬是將偵辦方向拉回「破解不在場證明」這條線上。

  不過想當然耳,調查進行得並不順利。要是這個時刻表詭計只消警方查查發車時間、打幾通電話詢問一下就能破解的話,是表現不出傳統「破解不在場證明」小說的趣味性的。就是要去一一推敲兇手是不是使用了其他交通工具?是否選擇了一條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線?就是要警方費盡心力地不斷質疑猜測,再眼看著這些可能性一一被否定,才是這類小說最引人入勝之處。

  「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嘛!」搜查進度一直原地踏步。結束一場毫無進展的搜查會議之後,我坐在辦公椅上喃喃抱怨著:「這個不在場證明實在太完美了,真是令人束手無策啊!」

  「又開始哀哀叫啦。」一旁的天下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還真悠哉啊!本來這部系列小說的主角應該是你吧!」

  「我這次又不是演偵探。」梳著西裝頭的天下一一邊看著手上的鏡子一邊擺著怪姿勢。

  「可是你要是不跳出來解決,這故事是不會結束的,你就幫個忙好嗎?」

  「真是拿你沒辦法。」天下一將鏡子放到桌上,「請立刻安排我和蟻場耕作見面,我一定會讓他招供的。」

  「就等你這句話!」我不禁擊了個掌。

  我們和蟻場約在飯店的咖啡廳。蟻場臭著一張臉,很顯然在責怪我們的糾纏不休。

  「今天約你出來,」天下一開口了,「是為了不在場證明一事。」

  「有甚麼問題嗎?」蟻場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天我在下午四點離開公司,如果直接前往車站,往返輕井澤最少也要五個半小時,這麼一來,回東京時已經沒有開往大阪的新幹線了,就算有班次……」

  「也無法在晚上十一點到達大版。這我們很清楚。此外,我們也想了幾種可能的路線,好比到輕井澤殺了人之後不返回東京,而是直接沿著日本海前往大阪……」

  「結果呢?」蟻場眼神帶著不安,湊近問道。

  「不成。」天下一回答:「反而更花時間。」

  「看吧!看吧!更花時間吧!」蟻場眼中閃耀著愉悅,「哈哈哈哈哈!看吧!就說不可能嘛!哈哈哈哈哈!你們還想了甚麼可能性呀?」

  「嗯,好比不搭電車而是自行開車,在中央高速公路上狂飆之類的。」

  「結果呢?」

  「這也行不通。」

  「哇哈哈哈哈哈!」坐在椅子上的蟻場笑到快岔氣,「行不通嘛!你看吧!開車是不行的啦,從輕井澤旅館到上高速公路那段路太難掌握時間了!」

  「所以呢,我們警方得出以下的結論──」天下一語氣嚴肅地說了:「你不是兇手。」

  我一臉錯愕地望著天下一,但比我更震驚的是蟻場,只見他雙眼睜得老大,噘著嘴說:

  「啥?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意思。由於你的不在場證明十分完美,無懈可擊,所以我們決定將你自嫌犯名單中剔除。」

  「是喔。不不,等一下!那……那我的不在場證明又怎麼解釋?」

  「沒有要解釋。你那天從東京搭乘新幹線前往大阪,如此而已。只是這段期間,遠在輕井澤不巧發生了古井株子的命案,但你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你並沒有嫌疑。閣下真是好運氣啊!」

  「好說好說。……喂!不應該是這樣吧!」蟻場左顧右盼一圈之後,小聲地說:「你們明知我是兇手吧?那麼,想盡辦法破解我的不在場證明不正是你們的職責嗎?」

  「哎喲,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們怎麼都破解不了,所以決定相信你的不在場證明,沒有甚麼詭計。」

  「你說這甚麼話!?」蟻場急得跳腳,「這是詭計!是詭計呀!」

  「不,不是詭計。」天下一搖著頭,「從東京前往輕井澤殺人再跑去大阪,這是絕對不可能在七小時內辦到的。」

  「我就辦到了啊!」

  「喔?那你是怎麼辦到的?」

  「就是……」話才出口,蟻場突然猛搖頭說道:「等等,拆穿詭計是你們的工作吧?」

  「看吧看吧!說不出來吧!根本辦不到嘛!我就一直覺得有蹊蹺,你這人一副呆樣,怎麼看都不覺得你想得出多了不起的詭計。」天下一話愈說愈難聽。

  「你……你這人也太沒禮貌了吧!我可是憑一己之力想出這個不在場證明詭計的!」

  「所以我才問你究竟是甚麼樣的詭計啊?」

  「這我無法奉告。」

  我無奈地看著兩人一來一往的唇槍舌戰,似乎多少能體會這類鑽研「不在場證明」的兇手特有的複雜心態。他們對於自己所設計出來的不在場證明詭計,都有著相當程度的自信,這一點,與使用密室詭計等「不可能犯罪」的兇手們,其實並沒兩樣。

  但不同的是,「不在場證明」若沒人將其拆穿,兇手所使用的詭計便永無公開之日,也沒人知道兇手是否真的用了詭計。相較於「密室」詭計,只要有人在被反鎖的房間裡遇害身亡,所有讀者都很清楚,兇手肯定是用了某種詭計才能殺人之後脫身;「不在場證明」這種東西,只要偵探一放棄懷疑兇手,詭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一開始便不曾存在。

  當然,如果這是現實世界裡發生的案子,沒人拆穿不在場證明,兇手應該會大呼萬歲吧;但在虛構的小說世界裡,就沒那麼簡單了。詭計沒被識破,只會讓真兇頓失立場,畢竟他們在恐懼著自己所設計的不在場證明逐步被破解的同時,內心某個角落也一直期待著那精巧構築、穿梭時間與空間的魔術公開在讀者面前的瞬間。

  「好吧,那這樣好了。」蟻場一臉諂媚地說:「我給你提示,你再破解看看我的不在場證明,好不好?就這樣說定吧!這件事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讀者那邊我也會保密的。」

  「不必費心,我已經放棄了。」天下一冷冷地拒絕了蟻場的提議。

  蟻場完全慌了手腳。這時,突然一名身穿套裝的美女走來,遞了一份文件給天下一。天下一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接過文件,還親暱地向她道了謝。

  「喂喂,這女的是誰啊?」我問天下一。

  「她呀?我的秘書啊。」

  「秘書?你甚麼時候有這麼……」

  「哎呀,別計較這麼多嘛。要緊的是,」天下一面向蟻場說道:「抱歉喔,狀況有變,你果然是兇手。」

  「啊?」事態急轉直下,蟻場不禁一臉困惑,不過他很快就回到角色上,神色嚴峻地說:「你又在胡扯甚麼!先破解我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再說吧!」

  「當然,我已經破解了。」天下一看了看手上的文件說道:「首先,你那天在下午四點離開東京的公司之後,搭乘新幹線前往高崎,轉乘信越本線前往輕井澤,抵達旅館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半左右。接著你殺害了古井株子,再回到輕井澤車站時大約是七點半。」

  「嗯嗯,然後呢?」

  「然後你搭上信越本線,在八點半左右抵達長野車站。」

  「再來呢?我從長野要怎麼去大阪?」

  「你在長野轉乘SEJA即可前往大阪,抵達時間大約是十點半,你有相當充裕的時間能夠──」

  「等等!請等一下!」蟻場著急地揮著雙手打斷天下一的話,「……甚麼是SEJA啊?」

  「你不知道嗎?就是『日本阿爾卑斯縱貫超特快』啊。」

  「啊──!?」蟻場和我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那是啥?甚麼時候冒出這條超特快路線的?」我問。

  「剛剛通車的。這SEJA可不簡單哦,筆直縱貫了阿爾卑斯山脈呢!好了,蟻場先生,你的不在場證明被破解了。」

  「等等等等!我沒搭那個甚麼SEJA啊!我殺死株子的那天,這條路線根本還沒通車啊!」

  「很抱歉,這種解釋是行不通的。已經出版的書就算了,即將出版的新書要是獨漏這麼重要的交通路線,可是會被讀者笑死的。」

  「可是我真的沒有搭SEJA啊!我使用的是更巧妙的詭計!」

  「別再講那些五四三了,要怪就怪拖稿拖到SEJA通車的作者吧。」

  「那麼,至少讓我發表一下我那個不在場證明的詭計吧!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也很想知道吧?」

  「我沒有很想知道啊。好了,跟我去警局吧!」

  天下一拖著蟻場便往門口走去,蟻場則是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唸著「拜託誰來破解我的不在場證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