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王子的復仇

午夜十二點正。

阿斯加德迎來了神賜紀元的又一個新年。

焰火在夜空中綻開,像是橫流的火浪川流不息,以虎狼之勢吞沒星點。一朵朵火焰之花陸續爆開,聲音震耳欲聾,一如鮮活短暫的生命在燃燒著盛世的美艷。扇型、瀑布型、秋菊形、流星型……當神族們還震驚於前一朵焰火的狂傲時,便已迅速癡迷於下一朵的綺麗,像是黑夜中剎那間盛開並閃著銀光的滿天星,著急地眨著媚眼,隨著人們波動的情緒紛紛揚揚地落下。

英靈神殿空曠的側門前。

守衛和銀狼站得筆直,面無表情,好像早已是英靈神殿的一部分。

貝倫希德似乎成為了這裡唯一擁有生命的人。她肩上鑲著象征著高等軍人的肩章,大紅的披風輕掃著戰靴的腳踝處。原本只是出來看看焰火,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她仰頭看著夜空的臉染上了不斷變幻的光芒。

靜靜站了一會兒,有個高大的影子蓋住了她纖長的影子。她沒有回頭,只是嗤笑了一聲:

「沒想到有人比我更無聊。」

身後的男人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走到她身旁,一起抬頭看著燦爛的焰火。

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在貝倫希德眼中,現在的他和兒時皮膚白皙眉毛亂糟糟的男孩沒多大區別。但事實是,他的沉穩霸氣說服了男人,他的英俊強大征服了女人。他幾乎已是整個神界中最具英雄氣概的男人。

此時,他的臉上也染上了焰火的光芒。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在光芒的照映下只會變得更加明亮,那份深沉卻不可動搖,就像是遙遠星空下沉睡的空中海洋。

「跟公主在一起,無論做什麼都不會無聊。」

梅勒不會說好聽的話,這句話不過是他心中所想。當然貝倫希德也十分了解他,因此有些不舒服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將軍,老實招了,你不會就是個同志吧?」

「什麼?」梅勒猛然回過頭。

「怎麼可能有男人喜歡我這樣的?你沒聽萊斯威說麼,我是喝了模擬溶液變性後難得沒什麼區別的人。在很多人眼中我就是個男人吧。」

「真的?」梅勒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之色,「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不過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貝倫希德看著他,禁不住笑了:「也就是說,如果我真的變成了男人,你就會想搞基?」

「差不多吧。」梅勒走下台階,站在了比貝倫希德矮了一段的地方,抬眼看著她,「你是女人,我就喜歡女人。你是男人,我就喜歡男人。你是獸,我就喜歡獸。」

「如果我死了呢?」

「就算你死了,你也依然是你。」

銀白的焰火在蒼穹中勝放。

已分不清究竟哪些才是星點,哪些才是焰火的碎末。

長久,貝倫希德卻只是篤定地說道:

「梅勒,我喜歡女人。」

「我並不是要你做出什麼決定,公主。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你遇到什麼事,還有這麼一個人會在你的身後支持你。無條件的。」

璀璨的夜空下,梅勒在貝倫希德面前單腿跪下來。

他的個子那麼高,所以在跪下的時候,黑天鵝絨的披風大片地覆蓋了月白色的樓梯。

他並沒有再抬頭看她,而是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輕輕的一吻。

烏達泉旁。

太陽神弗雷坐在巖石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銀白色的長髮流水般落上巖石,眼中泛著祖母綠的光澤。

過了許久,他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去,對跟了自己一路的霍德說:「我的黑暗小王子,你都已經出師了,就不用像個跟著雞媽媽的小雞一樣到處跑。你這麼做不是為難我麼。」

霍德眨了眨深藍的大眼睛。他走過去坐在弗雷的身邊,小瓜子臉上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小雞都是有雛鳥情節的,這個責任你恐怕得負。」

弗雷很是無奈,剛想回頭說點什麼,已有一雙比以往成熟許多的大手穿過他的指尖,與他五指交握。

這……根本不像是這小孩會做的事!

但回頭確實對上了霍德的微笑。

一時心情復雜得難以表達,再一想想,他們認識已經幾千年了……弗雷無奈地垂著頭,又搖搖頭,翡翠般的瞳仁在星空下有著接近透明的清澈。

現在情況和諸神的黃昏之前已經不同了,或許他可以……

設想還沒結束,他已有些急不可耐地,緩慢地回握住霍德的手。

英靈神殿內部的慶典上。

這一晚蘿塔不小心喝掛了,正被尤茵和妮婭兩人架著胳膊在人群中亂七八糟地走螃蟹步。半晌找不到安安,她心中很是急躁,四處搜尋的眼睛也沒片刻停下來,最後落在了迎面走過來的法瑟身上。

她使勁全力甩開尤茵和妮婭,醉醺醺地走向法瑟,一縷金髮雜草一樣翹起:「法瑟殿下!尤茵!妮婭!我有事要跟你們說!」

法瑟靜默地注視她,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另外兩人就沒這麼好耐心了,一味把她往旁邊拖,卻被她振臂甩開。她指了指法瑟:「這位殿下,他!他喜歡我們安安!」

她的聲音很大,引來了不少人圍觀。尤茵和妮婭快被囧死了,法瑟表現太平淡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告訴你,法瑟!」蘿塔聲音沙啞,連尊稱也省了,「如果你喜歡我們安安,我就把我們安安讓給你!但是!你要對她好!你要對不起她——那不好意思,我就要對不起你了!」

蘿塔終於被拖走。

法瑟依然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金色劉海下的眼睛美麗卻無神彩。

大殿的外沿。

高空中有焰火在不斷爆破,明亮的光輝抖動著天空,幾乎黯淡了殿內的華貴燈盞。

赫默單手捧著金色的魔法光團,口中念出古老的神族咒語。最後,這團光慢慢從他的手心移動至夜空,在煙霧中逐漸擴大,又被黑暗吞沒——如果不仔細看,根本沒人會留意到這個小小的變動。

「不行,已經來不及了。」赫默的嘴唇有些發白,「現在情況緊急,得立刻回去通知父王。井洺的事我回頭再告訴你。」

他瞬間移動回到了神殿內部。

安安陷入恍然中。

剛才她與赫默的交流不多,但很明顯的,綁走井洺的人不是赫默,而是法瑟。這樣一來,當初出現在華納海姆的井洺……也是法瑟制造出來的假象。

井洺從來就沒有背叛過她。

回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還有和法瑟在一起那個大錯特錯的夜晚……安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到最後一刻,你還是背叛了我。」

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從她後方的神殿大門傳來:「雖然就算提前一天告訴我父王,我的計劃也不會被打亂,但是安安,你真讓我失望。」

安安立即轉身,憤怒道:「究竟是誰先騙誰!明明是你動手綁走井洺,為什麼要說是赫默?!」

「是誰綁的不一樣麼。你到底還是要和我簽訂契約。」

「但如果是那樣,我就根本不會信任你!也不會做出那麼多蠢事!」

「蠢事?」

火光下是法瑟的修長高大的身影。他慢慢走向安安,雙眼火紅,恍若天使的面孔上露出了有些邪氣的笑容:

「安安,我們之間的甜蜜回憶,算是……」

他的話未說完,空中的焰火突然由綻放變成爆炸!

轟隆隆的雷聲響起,猩紅的光迅速燃燒了整片天空!

接著,千萬燈盞都在眨眼間熄滅,神界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唯獨帝都中心那棵擎天的世界之樹還散發著明燦的光。

這種仿佛是自然懲罰災害的恐懼感讓安安神經緊繃起來。她在黑暗中聽見法瑟平穩的聲音:

「完成了。」

他的尾音剛落下幾秒,陡然間,空中再次爆出極其刺目的亮光!整片夜空都變成了瘋狂的火海。那種灼目的火紅似乎會焚燒一切,讓大地萬物都屍骨無存!

「法瑟,你做了什麼?」因為周遭的巨大變動,安安連質問都不敢大聲,「這是怎麼回事?」

法瑟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然後回過頭,迎向怒氣沖沖瞬移出來的赫默。

「你把父王怎麼樣了!」赫默指著神殿內部,氣得青筋凸起。

法瑟尚未回話,撒伽也提著長裙瞬移到赫默身後。她皺著眉,雖然沒有赫默急躁,但對她來說已經算激烈的反應了:

「赫默,不要和他起正面沖突,我們先回去。」

赫默卻第一次甩掉她的手,重新看向法瑟:「你對父王做了什麼?!」

法瑟輕輕一笑,用一種哄孩子的眼神看著他們:「放心,他沒死,只不過很可能就這麼永久沉睡下去了。」

赫默握緊雙拳,逼近法瑟,揚手就給了他一拳,卻被他輕易閃過。見他如此從容不迫,赫默的憤怒終於上升到了頂點。但最終,語調卻平定下來。

「法瑟,你知道麼。」赫默望向法瑟,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就算把父王殺了,當了眾神之王,你也只會像你父親一樣遺臭萬年而已——像你這種私生子,永遠也只會做私生子才會做的丑惡之事。」

聽到這樣的言語中傷,連安安的心都不由停了一下。

原以為法瑟會勃然大怒。但法瑟沒有。

他只是持續微笑著,將目光投向了赫默身邊冷漠的撒伽。

赫默下意識以身軀護住她。

「既然如此,我再告訴你個好消息。」法瑟凝視著她,眼睛紅得像是會滴出血一樣,笑意越來越深,「這個女人很合我的胃口。我給你三天時間和她重溫舊夢。三天之後,她是我的了。」

他的身後是滔天的紅色火海,仿佛連天地都會為之吞沒。

驚天的變動結束後,阿斯加德的神族們都從室內跑出來,很快街上就被亂糟糟的人頭塞滿,喧嘩無比。但普通的神族子民們不知道剛才短暫的黑暗代表了什麼,有的人甚至以為空中燃燒的火海是633年新品種的焰火。

弗麗嘉卻聰明得多,赫默和法瑟還沒爭上幾句,她也從神殿中趕出來,停在法瑟面前。看見法瑟亂舞的頭髮,還有那雙像極了他父親的血眸,她知道自己一整個晚上的不安果然不是幻覺。

「瑟瑟。」弗麗嘉抬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努力維系著自己即將坍塌的理智,「讓你父王醒過來。」

法瑟瞥了她一眼,嘴角揚起,卻沒有回答,像是在說「你覺得可能麼」。

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這樣的反應幾乎是意料之中。但她還是壓抑著心中的悲愴,伸手撫摸著法瑟的臉頰,眼中飽含著淚水:

「我的孩子,懂事一點好嗎?聽媽媽話,把父王喚醒。」

像是身後被烈焰充斥的天空,法瑟的眼好像也會一直這樣燃燒下去。

「父親他並不是走了,或者消失了,而是因為你,你說你愛奧汀,你說無法接受他,所以他犧牲了自己救回奧汀。」偽裝的冷靜也藏不住心中的瘋狂與憤怒,「即便你跟他已經生了我,即便當時他已攻下了阿斯加德,成為了眾神之王!」

這時,不僅弗麗嘉,連赫默、撒伽,還有隨後趕來的貝倫希德、梅勒和眾神們都被這番話震住了。

知道實情的人並不多。

確實有人猜測洛基的消失和奧汀的回歸有關,但沒想到竟是這種直接的關系。

「母後,你真的不愛我父親麼?」

弗麗嘉怔住。

「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話:你真的不愛他麼?」

弗麗嘉沒法回答。

從來沒有哪一刻,法瑟的臉龐會和洛基如此神似,就連這種幾乎把人逼到絕地的氣焰都和洛基一模一樣。可是面對他的逼問,她真的沒法給出答案。

洛基還在的時候,他的熱情只會讓她想逃。但當他真正走了,她才發現那種一切燃盡後的空落其實更不好受。

究竟愛不愛,從來不願意多想。

「看,你沒法否認。」法瑟失望地看著她,「你之所以會選擇奧汀,是因為奧汀在神族心中是偉大的神,而父親是邪神。女人會虛榮也是正常的,我理解。但既然你們都把不屬於我的命運強加在我身上,就應該預料到今天發生的事。」

說到這,他看了一眼赫默。

相對背負著私生子罵名的王儲,他更願意成為人們眼中高尚讓位的法王赫默。

不是沒想過要退讓,但真讓了別人又會怎麼說呢?

人們崇拜奧汀,洛基的兒子做什麼都是錯。

「我知道,我完全失去了你的信任,是個失敗的母親。但是瑟瑟,奧汀他什麼都沒有做,你要報復也應該沖著我來。」

「報復?」法瑟笑著搖搖頭,「他不過是取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怎麼可以說是報復呢?」

未等弗麗嘉回答,貝倫希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麼,哥,我問你:父王對你真的很糟糕麼?」

法瑟頓了頓,才慢慢看向貝倫希德。

貝倫希德的眼中充滿疲憊:「我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上去思考,理解你的苦衷,所以沒有人阻止你救回洛基殿下。但是,你有站在父王的立場上考慮過問題麼?他完全有力量可以除掉你,但他沒有,還把王位讓給你。」

「終於說到要點了。」法瑟微微一笑,「不想讓心愛的女人失望,所以讓大王子當王儲,等真正逮著他的小辮子就會把他除掉,讓二王子繼位……母後,你比我更了解父王,他是不是這樣的人?他有沒有做過類似的事?」

「是,他已經和我承認過了。他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但那只是最開始。」弗麗嘉急切道,「可是這些年他覺得你真的很優秀,是發自內心想要把你栽培成王——」

「你認為我會相信麼?」

「瑟瑟,你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又悲又急的心情讓弗麗嘉終於失控了,她抓住法瑟的雙臂使勁搖了搖,「你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你知道!你要有怨恨,都發洩在我身上,為什麼要這樣對奧汀?他是最無辜的人啊!」

法瑟靜靜望著她,無動於衷。

「兒子,算媽媽求你。他是媽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他醒不過來,我……我真的……」弗麗嘉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捂著嘴低下頭,淺棕色的頭髮也像瀑布一般從肩頭滑落,蓋住了發紅的臉頰。

「母後,你放心。」法瑟終於變溫柔了很多,還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背,「等父親回來以後,你就不會再寂寞了。」

弗麗嘉用力搖搖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轉過身去,準備回到神殿裡一睡不起的丈夫身邊。

但剛走出兩步,她的身體就晃了晃,重重摔了下去。

安安和貝倫希德迅速沖過去扶住她。梅勒原本也想過去,見她們都扶好了,就回頭對法瑟說:「法瑟,希望你不會後悔今天所做的一切。」

法瑟並沒準備回答他,只是重新將目光投到赫默和撒伽那一邊。

原本茫然的赫默重新提起了警惕,擋在撒伽面前:「你想都不要想。」

「赫默,真愛你的女人,就應該讓她嫁給最強的男人。」法瑟溫和地笑著,「就像我們的母後嫁給父王那樣。」

赫默的狹長紫眸變得深暗:

「王位我可以不要。但撒伽,我會用命去守住。」

撒伽的眼中有驚詫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沒有必要。」

赫默不解地回頭看著她。

「嫁給誰對我來說都沒區別,你不用如此費心費力。」撒伽淡淡地看著他,「你和法瑟在我眼中是一樣的人。」

赫默的嘴唇發白,頓時變得不堪一擊。

法瑟笑了笑,輕輕撫掌:「精彩。」卻不經意瞥見安安。

她扶著弗麗嘉,尚未走遠,也剛好回頭望著他們這一邊。

他們倆的視線在微暗中的空氣中相撞。

安安似乎想對他笑,但最終露出的表情卻尷尬又悲傷。她換了一只手去攙扶弗麗嘉,和貝倫希德他們一起離開了。

像是被冷水從頭淋到腳。

法瑟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這一夜幾乎變成了每一個神族的噩夢。

唯獨安安做了一個美夢。

夢裡她被一群人包圍著,竟都是阿斯加德的神祗們。而且他們的年紀都比現在小很多,均是少年時的模樣。

在這裡,梅勒還沒法瑟高,留著短短的幹練的黑髮,眼神稍微帶著一些稚嫩,總是站在和他差不多高的貝倫希德背後;貝倫希德五官線條比成年後柔和許多,但兩撇眉毛卻囂張跋扈地縱橫,眼神叛逆,一副誰惹她她揍誰的樣子;法瑟的樣子卻剛好是安安最喜歡的那種病弱美少年,不僅身材瘦削,連臉蛋都美麗得像少女,眼睛顏色比成年後淺了很多,淺得接近透明,在陽光下泛著明亮的光澤,就像是一灣淡紫色的清泉。

只有赫默還是個小男孩的樣子,站在他們之間就像是一群哥哥姐姐的小跟班,蓬鬆的黑色卷發蓋在小小的腦袋上簡直像個蘑菇蓋。他不愛說話,總是藏在貝倫希德身後,拽著姐姐的尾巴,末梢上揚的大眼睛探出來瞅著安安的方向。

這些人似乎都很喜歡她,她也一直在用一種熱情的腔調與大家聊天,談的都是他們曾經經歷過的一些有趣的事。這些傲氣的神族少年們也因她的幽默笑成一片……

然而,能深切體會到對這些人有著特殊感情,夢裡的自己卻一直掛念著另一個人。直到那個人露面以後,她突然有了一種「就是在等他」的感覺。

清晨的濃霧在初升的陽光中燃燒。空中有緩慢舞翼的金龍,鳳凰的鳴叫從十二神殿上空傳來,淡金光芒穿透神界的雲層罩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穿著一身雪白的聖袍,懷中抱著一本經書,銀灰的卷發如同他微微下垂的眼角,溫柔而充滿了魅力。

他湛藍的眼望向她,微笑著喚道:

「撒伽。」

他並沒有法瑟那種耀眼的外形,但只是靜靜站在那裡,對著她露出笑容,叫著她的名字,天地萬物仿佛都因他而鮮活起來。

「哥!」

她激動地跑過去,大卷發在空中海浪一般飄蕩。然後在周圍人「在一起!在一起!」的起哄聲中,撲到了他的懷裡,與他緊緊相擁。

他手中的書因為這個擁抱落在了地上,但他並不在意,只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在她的額上落下長而深情的吻……

在這一刻,就算世界就此終結,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阿斯加德城內的喧嘩聲中止了這個美夢。

安安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

這是她出生到現在最真實的一個夢,醒來以後卻發現夢中的人竟是撒伽。但實際上撒伽也不是夢中所描繪的那樣,獨立,自信,無憂無慮……可以說幾乎是完全相反的。

而到最後和艾奇在一起的場景更是和現實有著天壤之別。

她靠坐在床頭,想著夢中每一個清晰的片段……突然覺得,這會不會是撒伽的夢想?

可是,自己怎麼會做這種夢呢?

自新年過後,阿斯加德變得動蕩不安。

為彌補霍德之門帶來的損害,奧汀每年都會耗費極大的神力去挽救。如果讓神族們發現法瑟在這種時候背叛他,奧汀統治的支持者肯定會和法瑟反目成仇。而神界的三個騎士團有兩個都在法瑟的掌控之下,他在星耀騎士團的精英部隊還是神界最可怕的武器。如果他奮起反擊,就意味著分裂和戰爭的到來。

如此一來,神族的叛亂分子、內部的矛盾、境外的敵人都會變成最大的威脅,很可能會讓阿西爾部落走向末路。雖然對法瑟不計後果的行為感到憤怒,但弗麗嘉還是對外宣布說奧汀身體狀況不好需要休息,在他調養的階段,由法瑟暫時代理他的位置。

但紙是保不住火的。

很多人都看到弗麗嘉和法瑟在英靈神殿前爭執,就算沒聽清內容,也看見她對法瑟發怒又暈倒的場面。

質疑聲越傳越離譜的流言中瘋漲。

弗麗嘉、貝倫希德、梅勒等等都在努力勸說法瑟,總理大臣索爾已經氣得不想再看見他。赫默更是出事當晚就帶著撒伽回到了華納部落,之後杳無音信了。

安安一時間迷失了方向,卻在走出星耀神殿的時候恰好碰到了法瑟。

法瑟從龍背上跳下來:「準備出門?」

那口吻好像前一夜的爭吵都是空氣。既然如此,安安也只好隨口說道:「現在我的任務都完成了,你可以把井洺放了麼。」

「你還沒和神族男子結婚。」

「那我和你結婚。」安安有些尷尬,「反正都有過一次了,形式上的結婚沒什麼關系吧。」

「那個晚上什麼儀式都沒做。如果你選我的話,可能還要跟我睡一次,沒問題嗎?」法瑟微笑。

突然想起他要去奪走撒伽的話。安安搖搖頭:「我不想了,就那一次,如果不算數,你的計劃也別想完成。」

法瑟靠近了一些,伸手輕撫安安的頭髮:「第二次不會像第一次這麼痛的,相信我。」

安安卻猛地打開他的手,寒聲道:「不要碰我。」

法瑟怔住。

「不是痛不痛的問題。」

滿腦子都是法瑟看著撒伽眼神侵略的模樣。極度不舒服又有些委屈的感覺湧上心頭。安安後退幾步,把她的海芙召喚過來,縱身跳上龍背:「我討厭這裡一切。不論是你,是神族,還是神界……所有的一切。我只想和井洺一起回到屬於我們的地方。如果你非要強求我再做那種事,我也可以再忍,但心裡真的很反感。」

安安騎著龍飛了起來。

「你去哪裡?」法瑟抬頭。

「和你沒有關系。」

眼見她越飛越高,洛洛有追著海芙跑的沖動,卻被法瑟強行留下來。

實際安安去了華納部落。

嘴上雖說同意和法瑟再做一次,她可不願意再受一次屈辱。和法瑟相比,赫默似乎要善良多了,如果找他,說不定能有什麼對策……

但是事情卻和她想的差了太多。

抵達華納海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海尼爾皇宮關了一整天,高空中所有的燈盞也全部熄滅。門口的守衛森嚴,安安怎麼都進不去。後來還是亮出神賜將軍的勳章,並說阿斯加德那邊有急事才被放進去。

赫默不在光輝的殿堂,也不在他的寢宮,而是在詩歌女神殿堂。

撒伽的寢宮燈也全部熄滅了。

星光透過窗欞照入房內,在床帷上落下銀色的光斑。撒伽穿著純淨的白色長裙,頭髮海藻般鋪在枕頭上。赫默跪在床邊,輕輕挽著她的手,眼睛扎也不眨地凝望著她。

就算安安進去,他好像也無法察覺。

直到安安開口道:

「赫默殿下……你們在做什麼?」

赫默沒有回頭,依然緊握撒伽的手,聲音沙啞:「……她死了。」

安安以為自己聽錯,躊躇了一會兒又不敢多問,直到赫默把一個藍色的瓶子丟出來:「昨天半夜她喝了這個。救不回來了。」

面對這種狀況,安安也不方便提其他事。好在赫默沒有趕她走,讓她在華納海姆先住下,並囑咐讓她不要把撒伽的死訊告訴任何人。

如果真因為法瑟的逼婚而自殺,也太貞潔烈女了。不管怎麼說,撒伽死得很突然,安安趁赫默不注意的時候把她的日記拿走,想要從中找一些答案。

可是撒伽前一天晚上沒有寫日記。安安翻了翻以前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情緒負面的抱怨,十篇裡有八篇都在想念艾奇,九篇都在罵赫默。

終於,她在十二年前的日記中找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

最近法瑟把我逼得有點急了。也是,還有不到十三年的時間,如果我再不把東西交給他,他就要再等一千年。

我還是決定把那個東西放在這個中國女孩身上。在人界人口最多的國家裡,任法瑟再聰明,勢力再龐大,也不可能找到她。何況這個女孩和這個東西有如此相似的特質……

有時想想,一旦這女孩壽命終結洛基就不可能再回來了,就覺得法瑟實在有點可憐。但是,我的父母死在洛基的手下,怎麼沒見人去可憐我們?所以,我也不可能讓他把邪神救回來,去威脅奧汀陛下的統治。

……

安安心中一跳,又繼續往前翻,竟很多篇都提到了自己,最早的竟是出現在自己四五歲的時候:

……

在窺鏡中看見了一個女孩。不敢相信人類裡竟也有和我長得相似的人,而且還是差別巨大的中國人。她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可惜個性完全相反。但看著縮小版的自己還真是很奇妙的事。

……

今天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居然會功夫,還把男孩子打得落花流水。不知道她和神族的男生交手會不會贏呢?如果我也能這麼強,大概艾奇就不會死了吧……

……

怎麼會有人緣這麼好的人?在學校裡走一圈,竟所有人都認識她,還都和她打得火熱。跟她在一起的女孩子們都好像很崇拜她。這麼正義的女孩真是太帥氣了。再反過來看看自己,真是可悲得不得了,天天待在同一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事,百年不變的生活真是枯燥又空虛。人類其實也很幸福,生命短暫但是變數巨大,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就像去年,這女孩還只是初一新生,現在就變成了被人崇拜的學姐……不知道以後她會和什麼樣的男孩戀愛呢?

……

那幾年撒伽在日記中經常提到安安,描述一些安安的生活小事,直到安安上了高中才有了新的改變:

……

早就告訴過赫默,讓他不要把這個守護神實體化,但赫默偏不聽,非要讓他接近顧安安,介入她的生活。這些都算了,我是真不敢相信她竟會喜歡上赫默的守護神。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罷了,反正守護神只是赫默的□,沒有靈魂,壽命無限。顧安安也就能活幾十年,她要真喜歡,讓他陪著她也好。最起碼守護神不像一般的男人,永遠不會背叛她。

……

從這篇過後,撒伽就沒有在日記裡提到安安。大概是真的如她所說,失望了,所以不再觀察。

但到這裡已經夠了。

安安拿著日記本的手指冰涼僵硬,好像連把它放下來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她如何都沒想到的……

井洺……竟是只是赫默的□,是一尊沒有靈魂的軀殼。

與此同時,撒伽的寢宮。

赫默保持著原本的姿勢跪在撒伽身邊,努力用手指的熱度溫暖她漸漸冰涼的體溫。他的眼中有淚,卻如何也不會讓淚水落下。因為如果他哭,這個女人的報復就算成功了。

就在前一天凌晨,他們從阿斯加德回來的路上。

他終於再次被她惹火,壓低聲音說道:「法瑟說要搶你只是為了折磨我,我卻是真心對你,竟說我們一樣?你真有這麼討厭我?」

那時大雪飄揚,夾著冰點落在撒伽灰色的發上。

她和他的距離不遠,卻隔著重重大雪。

「你說得沒錯。迄今為止,我都不喜歡你,完全不喜歡。」她的眼睛冰藍,比雪還要空靈,「如果哪一天我發現自己愛上你,就會立刻去死。」

這樣平淡的語氣,卻讓赫默震住了。

對此他不能多說什麼,也不敢要求什麼。因為他害死了她的哥哥,又間接地把她搶來當未婚妻——所以他也沒資格指責法瑟,不管有沒有感情,他們的行為對人造成的傷害是一樣的。

赫默無奈地笑了,聲音苦澀:

「那你還是不要喜歡上我好了。」

撒伽的頭髮已快被雪裝點成銀白色。她的長髮在細微的風中輕輕擺動,美麗得如同遠古畫卷中走出的女神。

她走到赫默的面前,撥開他的劉海,眼神寧靜。

「你已經擁有我的身體了,應該懂得滿足。」

赫默思索了許久,才乖乖地點點頭。然後,撒伽靠過去,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今天表現不錯,算是給你的獎勵吧。」

赫默又點點頭。

記憶中,撒伽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她在轉身的時候甚至嘴角還有淡淡的笑意。

在大雪裡那一刻,他真照她的話去做,打消自己的奢望。只求在接下來法瑟的掠奪中能夠保護好她。

已經不要她愛上自己了。

只要能和她永遠在一起,能經常看著她。

但他沒想過,她轉身消失在大雪的那個背影,她最後那個淡淡的笑……已是此生最後一次。

之前的冷漠,不理睬,原來都不算什麼。

這才是她最終的懲罰。

翌日。

這一年冬天特別冷,連華納海姆這種溫暖的地方都積了兩尺厚的雪。所有的縫隙都被雪填滿,陽光穿透白茫茫一片的遠處,總算為天地劃開了一條分界線。

赫默把安安叫到海神殿堂,詢問她來華納海姆的目的。

安安的黑眼圈很重,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本來是想問你知不知道井洺的下落,但是現在看好像沒必要了。」

赫默想了想:「……你知道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守護神,但我完全想不通,你為什麼要把他安放在我身邊。」

「是因為撒伽的夢。」見安安露出疑惑的神情,赫默歎了一聲,「撒伽是詩歌女神,她的夢可以拯救遺失夢想的人,也就是洛基殿下。但她不想救他,就把自己的夢放在了你的身上。」

安安頓時醍醐灌頂。

撒伽死去時她做夢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所以,你是為了保護撒伽的夢,才讓守護神保護我?」

「嗯。」

「井洺……只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感情的守護神嗎?」安安越說越慢,像是怕說太快,對方就會很快回答一樣。

赫默站在窗邊,紫色的眼中滿盈雪光。

「守護神確實沒有靈魂,但並不是沒有感情。他是我的復制品,所以,連感情也會復制。」說到這,他沉默了半晌,「而你的基因裡融入了撒伽的夢,他會把你當成撒伽。」

井洺是赫默的復制品。

他把安安當成了撒伽。

也就是說,井洺對她說的很多絕望的、莫名的告白,都是源自赫默對撒伽無法說出的感情。

震驚的事實來得太快,安安甚至連感傷的時間都沒有,只遲鈍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這一群神族為各自利益而加以利用的工具。

井洺從來就不存在。

她愛的那個男人從來就不存在。

他對她好,和她訂婚,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所擁有的一切都給她,是因為赫默如此愛撒伽。

「但是,我好像弄巧成拙了。」赫默又補充道,「就是在井洺出現後,法瑟才有了機會冒充井洺,並把你騙到這裡來。」

「冒充井洺?……什麼意思?」

「法瑟有的時候會變成他。什麼時候我不清楚,但能確定正式跟你求婚的那一個井洺是法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