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加德。
銀月的光輝漸漸黯淡。遠方的霧靄中,天仿佛被切割成了兩半,一般顯現出濃郁的玫紅,一半仍舊是夜晚殘留的碧藍。
黎明的天不斷變幻著色彩,法瑟穿著魔導師的白色長袍,帶著二十多個隨從、大臣、兩位神賜將軍還有弗麗嘉,逶迤走入空中祭壇的傳送陣。
高空中的祭壇上,象征著奧汀金宮的金龍旗幟在晨霧中獵獵抖動。阿斯加德主神的雕像坐落在大祭壇的邊緣。貝倫希德的雕像高舉寶劍、揮斥方遒,一身鎧甲充滿了英武的氣息。這座雕像的對面是法瑟的雕像。法瑟單手握著兩根交叉的權杖,長而雕刻纏身的權杖象征王儲之位,短的權杖上有懸空的大團星光,象征著星耀之神。他高貴而平和地站立,衣擺仿佛無風自舞,與貝倫希德的動感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沒有顏色的點綴下,他的面容與洛基更加相似了。都是英俊到讓人難以直視的美男子。只不過他比洛基少了幾分邪氣和張狂,多了幾分優雅與沉靜。
法瑟看了看自己的雕像,又回過頭去看向星耀神殿上空的洛基雕像。
不久以後,連那座雕像也要換成他自己的了……
弗麗嘉看出了他的猶豫,走到他面前,抬頭整理了一下他被風鼓滿的連襟帽,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不管是否打算救你的父親,我都站在你這邊。奧汀一直說你就是他的親生兒子,而且他是天下心胸最寬闊的男人,不會真的和你計較。」
晨霧中,法瑟的卷髮輕柔得像是由光芒凝聚而成,眼睛明澈猶如冰晶。
終於他閉上了眼,走入空中。
這是他百年來第一次使用空中漫步。
當他下定決心要救洛基以後,他就發誓不會再用華納神族的種族天賦,直到父親回來。
隨著天空變得更加明亮,四周的景象也變得更加美麗。
不論是滿城宏偉的銀白色建築,還是拍打著城外暗礁的空中海洋,都被迷人的光輝照耀著。
在英靈神殿上的鳳凰開始啼叫。
法瑟站在最高處的神壇上。
風更大了,震顫著他的白袍。他的金髮凌亂地舞動。他對著奧汀的金宮,念出了最究極的神族古代復蘇咒文……
陽光綴滿了世界之樹,樹梢上的晨露閃爍著銀光。
弗麗嘉看著那棵樹,兩行細細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來。
直到這個早上法瑟告訴她一切,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他一直在離她最近的位置看著她……
已經六百多年了,洛基。
……
……
隨著朝陽的升起,阿西爾部落外沿的世界也開始發生了巨變。
金儂迦裂縫中像是一條無邊無際的銀河,它的中間原本被神力隱去的世界之樹突然浮現,樹根長長地沒入無盡的深淵,並且以驚人的勢頭被熊熊火海包圍。這片火海迅速燃燒了整片裂縫,向四周擴散,染紅了阿西爾部落的下方,像是會把整個宇宙都吞沒。
特格大峽谷。
這裡是萬年被風沙包圍的險地。黃色塵埃在稀薄的空氣中翻卷,烈陽已經掛在東邊的峽谷山頭,阿德遜莊園河邊的向日葵整齊轉向那個方向。神族的世界又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早晨。
沒有植物和水,安安在峽谷中已跑得滿頭大汗。隨便吸一口氣都會吃下滿口沙塵,呼吸十分困難,好像再多幾分鍾就會暈倒在地上。她終於跪倒在覆蓋整片視野的山崖旁,就像一只在驕陽下溺死的小螞蟻。
人類的求生意志果然可以讓能力發揮極致。
從阿斯加德徒步跑到特格大峽谷,盡管有無數傳送陣的輔助,但這麼漫長的距離絕對是普通人類一個通宵無法完成的。安安卻做到了,而且還沒有累死在路上,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她做錯了一件事。
那就是不該進入傳送陣。
阿西爾部落的傳送陣會記錄下所以經過種族的身份和時間。安安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但是身為人類,如果不用傳送陣不用坐騎,根本沒有機會離開阿斯加德。她原本的設想是一口氣沖到瑞提海港,就算法瑟發現她的蹤跡,也會以為她已經偷渡離開阿西爾部落了,但實際上還是待在這裡,等過了這一陣再做下一步的決定。
安安靠在山崖腳大口地喘氣。
她需要水和食物。
看著空中舞翼滑翔的野生金翼龍,她好有征服一頭載自己離開的欲望。但是在阿西爾部落,連龍蛋都是登記過有特殊代碼的。只要她碰一下龍身,行蹤立刻就會暴露在阿斯加德的信息網中……
但是,她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做的都是無用功。
希望赫默在撒謊。
希望法瑟已經放棄了那個恐怖殘忍的計劃。
希望過兩天回到阿斯加德,他能夠一臉微笑地抱住自己,說很想她……
如果真是這樣,她可以一輩子裝傻,永遠不去問他是否曾經有想害死她的計劃。
現在已經很累了,她只想平平淡淡地和他在一起。就算有過欺騙,就算是假象,也無所謂……
只可惜事與願違。
安安擦了擦髒髒的額頭,剛想起身繼續往峽谷外跑,有一塊小石頭從懸崖上掉下來,砸中了她的腦袋。她抬頭看看上方,只有一望無際的蒼穹,毫無風吹草動。再低頭看看乾裂的地面,上面的小石頭竟在微微跳動。她疑惑地把耳朵貼在山壁上,隱隱的聽見源自峽谷另一頭的奔騰聲。
地面上的碎石塊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安安站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遠處移動的黑色影子。在短短十多秒內,黑影逐漸擴大,天上地下,竟是滿滿的神族軍隊。
阿斯加德。
奧汀的金宮。
陽光透過宏偉的巨窗灑入殿堂,奧汀靜躺在台階最高處。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出奇的寧靜和肅穆。
弗麗嘉緩緩走上台階,推了推奧汀的手臂:「奧汀。」
奧汀毫無反應。
她又叫了幾聲,見奧汀還是沒有蘇醒,有些困惑地看向法瑟。法瑟回望了她一眼,也跟著走上台階,叫了幾聲父王。
奧汀依然在沉睡。
索爾站出來,第一個問道:「怎麼回事……」
「難道說要等一段時間才會醒過來?」萊斯威看向法瑟。
「不,按理說在念咒文的時候他就會慢慢醒過來了。」法瑟搖搖頭,重新看向奧汀,「我能確保剛才念的就是解開沉睡的咒文。也可能是咒文念錯了?母後你等等,我再去試一次,很快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弗麗嘉站起來。
「我也去。」萊斯威也跟了上去。
他們離開奧汀的金宮後,殿內的大臣們兩兩相望,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
幾分鍾過去,有一名英靈騎士匆匆趕進來,推了推歪掉的帽子:「法、法瑟殿下在嗎?有急事!」
「他剛去了祭壇。」芙蕾雅道。
「謝謝芙蕾雅殿下!屬下這就去找他!」
騎士剛朝門外跑了幾步,芙蕾雅卻閃到他面前擋住了去路:「他現在有重要的事要做,你找他做什麼?」
「瓦利團長私自率兵追殺顧安安,現在已經堵在了特格大峽谷。貝倫希德殿下下令讓他撤退,他不聽命……」
「他追殺顧安安做什麼?」
「據說是顧安安毀約想私逃……」
「既然如此,瓦利沒做錯。你在這等王子殿下回來吧。」
「是、是。」
「等等,這事還是要告訴法瑟殿下。他不是和顧安安都快結婚了麼,怎麼會不知道她的下落?」梅勒作勢要出去,「而且公主殿下都說要撤退,肯定是瓦利的問題。」
索爾卻堵住了他:「還有什麼事比奧汀陛下更重要?都在這裡等法瑟殿下回來。」
特格大峽谷。
安安的體力已至極限,身後的神族軍隊和她的距離卻越來越小,而她還需要跑三分之一的峽谷長度才能抵達進入莎蘭西城的傳送陣。
軍隊的首領在後面高呼:「記住,不要殺了她!要活捉!」
她不知道那個首領是什麼人,但是不論是騎著龍在天上飛的,還是騎馬在峽谷中奔跑的,這些騎士身上都有統一的星耀騎士團徽章。星耀騎士團是由法瑟管轄,這些軍隊肯定都是他派來的。一想到赫默說自己會被丟到火海裡去,安安惶恐地賣命逃跑,心髒跳得幾乎要爆開。
但跑到一半,她忽然站住了腳。
因為峽谷的另一頭又有一批軍隊出現。而且,是星耀騎士團中最精銳的第四部隊。
瓦利騎著金翼龍,紅色的披風隨著龍起伏的身軀上下浮動。
安安被兩頭的部隊夾擊,進退兩難。
艷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擦了擦額上的汗,做出備戰的姿勢,慢慢退向山壁。
瓦利舉起鋼鐵手套,對著安安的方向指了指。
所有星耀騎士都朝著安安的方向沖去。安安加快了後退的速度,把萊斯威曾經給她的煙霧彈溶液扔了出來。
他們不能殺她。所以無論她做什麼都不會有生命危險。
秉著這個信念,安安在煙霧中快速翻身爬上了山崖。但是山壁太高,煙霧彈的時間並不長。等塵埃落定,神族騎士們又能看清她的時候,她只攀爬了四分之一。
瓦利從身邊的騎士那接過一把弓,再抽出箭來,對著安安手臂的方向瞄准,不緊不慢地用力一拉。
鋼箭倏地飛出。即將擊中安安的時候,她卻靈巧地躲開,並把那支箭當做台階,爬得更高更快。
「沒想到還蠻堅韌的。」瓦利輕笑了一下,舉起手中的大地之劍,一團草綠色的魔法光順著劍柄迅速凝聚到劍鋒。他揮劍,把魔法團投擲出去。
安安聽得見魔法在空中爆炸的聲音,但魔法的范圍面積太大,根本無法閃躲。只感覺魔法光襲來,把山壁都照成了綠色。頭部被什麼東西擊中,腦袋一暈,徑直落下了山崖。
瓦利騎著龍朝著安安的方向飛去。
但就在快要接到她的時候,另一條金色的影子閃過來,劫走了安安!
瓦利猛地抬頭,看見一個銀鎧騎士騎著四翼金龍抱著安安,頭盔和肩上有華麗而雄偉的金色尖角。
「將軍,活捉顧安安是法瑟殿下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違抗!」瓦利有些惱怒。
「你還沒資格和我平起平坐。」貝倫希德連金屬頭盔都沒掀開,淡漠地答道。
「我不管你是公主還是什麼,現在法瑟殿下才是阿斯加德的極位者,如果你不放人,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了,你沒資格。」
話音剛落,貝倫希德掄著未出鞘的巨劍對准瓦利的肩膀就是一揮。這一下來得又急又狠,瓦利整個人被她從金龍上擊飛出去,還是反應及時才在空中穩住了腳步,但肩甲已狼狽地落在了地上。
眼見貝倫希德抱緊安安就朝著莎蘭西城的方向飛,他舉劍,發動命令讓空中的騎士們把貝倫希德包圍。
「怎麼,想造反?」貝倫希德看了看四周把自己包圍的精英部隊,在那些人還沒出手前,已揮劍擊退了幾個。
這時,安安也從剛才的魔法中傷中清醒了一些:
「貝倫希德殿下……」
「不要怕,有我在。」
貝倫希德摟住安安的腰。她戴著銀色的金屬手套,質地堅硬而冰冷,卻讓安安覺得頓時受到了很大的保護。安安點點頭,將臉埋入她的肩窩。接著貝倫希德舉起魔法劍,念了「騎士之名」的咒文。
看著銀星點綴的金光從劍鋒湧出,將安安包圍,四周的騎士們都呆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騎士之名」是自古以來神族騎士專門保護弱小用的魔法,一旦施展了這個魔法,他們在一定時間內會承受保護對象受到的所有傷害。在騎士死之前,他們保護的人會毫髮無傷。
瓦利不讓傷害顧安安,貝倫希德在戰場上一直是無敵狀態。而且既然她出現在這裡,援兵大概很快就會到。
他們通通看向瓦利。
「看我做什麼,進攻!」瓦利暴躁地吼道。
當然,星耀騎士團的精英部隊實力是不可小覷的。雖然他們無法傷害貝倫希德,但也不像普通騎士那麼好擊敗。貝倫希德很快被他們堵在空中不能行動,只能單手回擊保護安安。在空中安安完全幫不上忙,只能盡可能地保護好自己,不為貝倫希德添麻煩。
時間過得很快。瓦利收到通報說英靈騎士團的援兵已經抵達了克穆斯通森林。
「殺龍!把龍殺了!」
在瓦利的命令下,貝倫希德的坐騎盡管朝著敵人噴火,但四面楚歌,很快鮮血四濺,戰斗力也開始減弱。貝倫希德盡可能地想要保護它,但敵人數量眾多,沒過多久龍就因為重傷而無法繼續戰斗,開始緩緩下墜。
就在關鍵的時刻,瓦利沖過來,揮劍斬斷了金翼龍的頸子。
猩紅的鮮血噴上了貝倫希德的銀色鎧甲,染紅了安安的衣服。貝倫希德和這頭龍浴血奮戰了數百年,此時胸腔中已是滿滿的憤怒:「瓦利,你——!!!」
隨著金翼龍下墜,她們二人也處於危險之中。貝倫希德是純種的阿西爾神族,無法空中漫步,只能瞬間移動。而瞬間移動沒辦法帶著人類一起。她們隨著龍一起掉入峽谷中央,在金翼龍龐大的身軀砸向地面的同時,她們受到沖力飛向山壁。貝倫希德把安安的身子翻轉過來,自己當了墊背撞在了山壁上。
緊接著碎石從山崖上落下,安安只知道自己被貝倫希德緊抱著未留一點空隙。石頭撞在鎧甲上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斯加德。
奧汀的金宮。
高台上的眾神之王依然處於沉睡中,無論旁邊的人如何搖晃叫喚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法瑟焦急的眼神說明了他沒在撒謊。正因如此,弗麗嘉才更加陷入了絕望。她跪在奧汀的身邊,像是再加重一份力道就可以讓他醒過來一樣,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肯定是哪裡出問題了。」法瑟望向金宮外面的高空,「有可能是出現魔法斷層。我再去試試。」
他走向門外的時候,被索爾封口的英靈騎士終於有機會小聲說道:「殿下,請去部落外層支援貝倫希德殿下和四將軍,瓦利將軍正率領星耀騎士團三支部隊圍剿她們。現在她們已經被逼到了深淵附近……」
「什麼……?!」法瑟愕然回頭。
特格大峽谷的盡頭。
安安和貝倫希德被浩浩蕩蕩的軍隊沖散,也錯過了莎蘭西城通天的巨大傳送陣。她們被擠到了邊境的山崖,下面是被血紅的火海染紅的金儂迦裂縫。天被火光生生照成了粉紅色,連浮雲也像是流動的熔巖。
在與強大的神族騎士對峙的時候,難免會身上掛彩,可是毫無痛感。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忍不住回頭看向貝倫希德。貝倫希德卻像是沒事一樣,用強大的腕力揮動巨劍,成片地砍殺敵人,不動聲色地砍下無數騎士的人頭和四肢。
「殿下,把騎士之名解除了吧!」面對如此血腥的畫面,安安強抑著作嘔感在人群中大喊,「我還有利用價值,他們不會殺我的!」
「專心迎戰!」
得到這樣的回答,安安不得已只能照她的話去做。雖然從小就有習武,但除了意外安安從來沒用刀劍傷過人。到這一刻,面對鋪天蓋地的敵人,她卻是頭一次開了葷。
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動手殺了人,她只管揮舞著騎士劍,刺向每一個襲擊她的敵人。
兩人面對三支精英部隊,安安體力早已透支。而每次看到那些騎士被劍刺中血液像泉湧一般,她的神智更是接近了崩潰邊緣。
貝倫希德殿下的援軍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吧……
陡然間,七八個高級騎士將她團團圍住。
安安失措地看向周圍——
難道時間不夠,他們打算直接綁人?
正想呼喊貝倫希德,那些騎士卻縮小了包圍范圍,把她逼入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同一時間,後背像是被什麼東西捅住。
安安垂下頭,看向那把穿透自己胸膛卻滴血未沾的巨劍。然後緩緩回過頭。
瓦利面無表情地把劍抽出來。
安安身上完全沒有痛感。
然後,她下意識回頭看向貝倫希德。
太陽光芒四射,火海在天地間沸騰。
戰場上有太多人死去,號角與鐵馬的聲音掩住了源自另一頭貝倫希德的悲鳴。她穿著白銀鎧甲,也看不出身上的傷痕。但是動作明顯變得遲緩,別人攻擊她也不再能及時反應。
數秒後,鮮紅的液體順著戰甲的邊緣流出,漸漸染紅了貝倫希德整個護腿和戰靴。
「貝倫希德殿下——!!」
狂風自峽谷的另一端襲來,卷起恐懼的聲浪,揚起刺耳的嘶吼,吹散了空中的雲朵,吹散了安安的尖叫。
天氣轉陰,蒼穹在烏雲的帶動下漸漸變成了赭色。
「你們已經殺了公主!」瓦利騎著龍飛向高空,用渾厚的聲音命令道,「如果不能活捉顧安安,公主就白死了!」
心中明明知道他在說謊,安安卻再也沒力氣辯駁。她拼了全力朝貝倫希德的方向擠去,但騎士們接下了瓦利的命令,都紛紛過來捉住她。
貝倫希德用劍鋒指著地面,吃力地撐著即將倒下的身軀。
此時此刻,她下半身的銀鎧已經完全被染成了紅色,而鮮血依舊不止,順著細微的縫中大量湧出。她的聲音從鎧甲中嗡嗡傳出:
「瓦利,你好樣的。真是一箭雙雕。」
「殿下過獎了。可惜屬下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瓦利指揮著第四部隊,「上,把顧安安捉回來!」
「安安!」好像每說一個字都會令她壽命減少,貝倫希德耗盡所有力氣大聲喊道,「答應我,一會兒魔法放出來後,你立刻躲到沒人的地方!」
安安無意哭泣,但淚水卻早已濕透了她的臉頰。她的聲音中是滿滿的恐慌:「你要做什麼?……不,不行,我不能丟你一個人在這裡!」
「閉嘴!你在這裡根本幫不上一點忙,還拖我後腿!」這是貝倫希德第一次對她如此凶狠,「答應我!」
「……好!」安安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我走!」
瓦利的眼中也漸漸滲出了異樣。
「她想做什麼……不不不,快!快逃!都快逃!」
但是來不及了。
貝倫希德把劍高高舉入空中,一團紅光順著她的手一直沖至劍鋒。
然後她往前邁了一步,把巨劍猛地插入地下的巖層!
一瞬間,像是有一頭龐然大物長嚎而過!吼聲響徹山壁之間,半數神族騎士的耳膜被這個叫聲震破,湧出鮮血!
緊接著,巖層如閃電般龜裂並擴向四面八方!以劍身為中心的刺目紅光全方位地展開,以驚人之勢極速覆蓋了視野中所有的事物!
狂風從火海上空翻卷而來,帶著熾熱的溫度,張開了血盆大口,與紅光一起灼燒沖擊整個峽谷!
高空中有禿鷹盤旋。
紅光排山倒海而來,照亮了大半片峽谷。
火海的燃燒像已走向極致,有無數紅色火光在上方爆炸。
阿斯加德。
英靈神殿外。
呼叫瓦利沒有反應,法瑟已匆匆離去了一陣子。雷神父子倆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梅勒突然停下腳步:「爸,瓦利會不會想造反?他對奧汀陛下的怨氣不是一般重,對公主更是一直沒有好臉色。」
「那是肯定的,這家伙一直有問題,總覺得自己的一切是被貝倫和赫默奪走的,不論是奧汀之子的位置,還是英靈騎士團團長,或是英雄的稱號……不過我估計他心理陰暗卻沒這個膽量。」
「不,我不是很放心。」梅勒看向福克溫宮,「我去找公——」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
福克溫宮上方,貝倫希德的雕像依舊英氣勃發,但原本呈現出金色的眼睛卻變成了灰色。
特格大峽谷。
狂風呼嘯而來,吹不動空闊的天際。
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峽谷中終於恢復寧靜。
被切斷的巖層已變成破碎的小島,在金儂迦裂縫上空上下浮動。風在空谷中低鳴,像是妖獸淒絕的哭聲。一切都已靜止了,好像之前的千萬大軍都只是鏡花水月……
安安抱著胳膊蜷縮在兩塊巖石的中央,頭髮凌亂,渾身都是骯髒的污血,呆滯著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照著貝倫希德的話去做了,盡可能地跑遠。但那個大魔法來得太快,她還沒跑幾步,那道紅光就擦著她的身體直直沖向峽谷的另一端。然後,有大量的液體和物體砸向她,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飛濺的鮮血和爆落的器官。
這一刻,峽谷中未留活口。
連騎著龍飛在空中的瓦利都難逃一劫,和他的龍一起身首分家。
安安扶著巖石,靠自己顫抖不已的雙腿慢慢站立。然後她跨過一具具殘破不堪的屍體,四下尋找貝倫希德的影子。
「殿下……」
峽谷裡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貝倫希德殿下……你在哪裡……」
腳下的神族沒有一個死得全屍,要麼沒有腦袋,要麼身子上只有一個腦袋而無四肢。濃濃的血腥味在空中漂移,安安捂著鼻子,忍著幾乎殺死她的反胃感四處尋找熟悉的身影。
終於。
她找到了貝倫希德。
還是在原來的位置,銀鎧騎士雙手握著劍柄,保持著最後一刻半跪著將劍插入巖層的動作,靜靜站在千萬具屍首的中央。
「貝倫希德殿下……?」
對方沒有回答。
她加快腳步,走到貝倫希德的身邊。
「殿下,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安安試探地推了推她的肩,「殿……」
隨著她輕推的動作,銀色的頭盔落在了地上。
重物落地聲在空曠的峽谷中傳來陣陣回響。
安安緊緊閉上眼想抑制滿腔的悲痛,但雙腿還是像失去力氣一樣跪在地上。
銀鎧騎士的身體卻像是再也不會挪動一樣維持著半跪姿勢。就算是沒了頭顱,就算渾身浴血,雙手始終緊緊握著那把隨她出生入死的巨劍。
其實在貝倫希德命令她離開時她就預料到這種結果了。
人類的體質比神族要脆弱很多。那些騎士們可以因為貝倫希德最後一擊頭腦四肢分家,如果換做安安,可能早就粉身碎骨了。
而這一切沖擊都是貝倫希德幫她抗下的。也就是說現在堅硬鎧甲中的身體其實已經斷裂得七零八落……
如果沒有騎士之名的保護,現在連全屍都保不住的人應該是她。
安安把裝有貝倫希德頭顱的頭盔拾起來,緊緊地抱在懷中:
「貝倫希德殿下……」
隨著這一聲呼喚,淚水無聲地從眼眶中湧出,卻再洗不淨臉上的污漬和血跡。
……
……
法瑟用最快速度抵達了特格大峽谷,剛好和貝倫希德的援兵在另一頭會和,朝安安和貝倫希德的方向趕去。
一路上的寂靜已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直到看見第一具神族的屍體。
越過千千萬萬的屍體,他終於看到了峽谷盡頭的安安。
山壁上被大量的血染紅,卷著沙塵的風吹亂了安安的黑髮。她渾身是血,一個人跪坐在無頭銀鎧騎士的身邊,抱著騎士的頭盔,在巍峨的山崖中渺小猶如螻蟻。
不是沒有聽見腳步聲,但安安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直到法瑟一個人緩緩靠近,用一種沙啞而詫異的聲音問道:「這是……什麼人?」
他所指的人自然是貝倫希德。貝倫希德的鎧甲九大世界就只有這麼一套,他不可能認不出來。
安安沒有回答他。
斷開的頸項上掛著一條染血的魔法項鏈。那是貝倫希德一百歲時,法瑟耗了極大心血親自做給妹妹的禮物。
而法瑟在看見這條項鏈以後,也完全陷入了震驚中,甚至沒有時間感到傷痛。
時間在風沙中無聲息地推移。
終於,安安輕聲說道:「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法瑟怔住。
安安抱著貝倫希德的頭站起來,雙眼空洞地看著他:「為了從來沒見過的父親,你不惜犧牲自己的養父,你的妹妹,整個阿斯加德最優秀的軍隊,多一個我,少一個我,其實並沒太大差別,對不對?」
確定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法瑟一時難於辯解。
「法瑟,你知道嗎?沒有及時把我變成神族是你的錯,卻是我的福音。」安安眼睛發紅,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動作,「因為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思念體依然出現在你身邊,我會死得很羞愧。」
「你要做什麼?」法瑟忽然反應過來,「安安!等等!!」
但是來不及了。
那個祈福的動作剛一收手,安安已朝不遠處的山崖盡頭奔去,縱身跳下了深淵。
法瑟瞬移過去,及時拽住安安的衣角!
「你回來!我沒有那個意思,計劃早變了!」法瑟慌亂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拉她,眼中滿是惶恐之色,「你千萬不要做傻事,你上來,事情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下方是無窮無盡燃燒的火海,就像是巨獸沸騰的內髒。
安安抬頭看著他,長長的黑髮在一片猩紅中飄揚。
然後,她流著淚,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拿抽出腰間的匕首,切斷了法瑟拽住的衣角。
「安安——!!」
看著她往下掉落,法瑟立刻騎上金翼龍,朝著她的方向追去。但無論龍飛得再快,也快不過金儂迦裂縫中間的下墜引力。
「安安,你回來!!」他一邊追著,一邊承受著幾乎灼燒皮膚的熱度,「安安——!!!」
然而,不過多久,熾熱的火海卻更加沸騰了,爆破出無數金紅交錯的火花。接下來,火海從各個方向慢慢向中心收縮,像是吞下了可以燃盡能量的東西一樣,迅速聚成一團小火光,最後完全消失在金儂迦裂縫的中央。
不過是十多秒的事,宇宙又恢復了死寂。
黑暗與銀河交錯的上空,只有法瑟一個人的聲音:
「因為你,我都已經放棄了……」
當然,這裡只剩了他一個人的聲音。
幾分鍾前的驚天巨變好像不存在過。只有世界之樹還是萬年不變的茂盛繁華,靜靜矗立在宇宙的中心。
回到特格大峽谷的邊緣,萊斯威這才姍姍來遲地帶著軍隊趕到。他看了看法瑟,又看看峽谷外沿散發著璀璨光澤的世界之樹,喃喃道:「已經開始倒計時了?這麼說……八神安跳進去了?」
法瑟無神地看著遠處,眼中毫無焦點。
萊斯威盯著世界之樹看了一會兒,只能深深歎了一口氣,陷入了沉默。
許久,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等等,你不是還沒把八神安變成神族嗎?為什麼她跳進去會奏效?是不是哪裡出問題了?」
法瑟恍惚了一陣子,猛地抬起頭。
萊斯威眼中也露出了驚愕之色。
「難道……」他困難地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她……」
如果她不是神族,跳進去又奏效,那只有一種可能。
——她體內已經有神族了。
……
……
初春的傍晚。
艾爾夫海姆。
叢林中傳來鳳凰溫柔的歌聲,回蕩在淡粉色的雲層間。春風像是一支萬能的魔法棒,將全天下最燦爛的花朵和芬芳都帶給了青草和綠樹。在它的撫摸下,溪水清亮,泛著細細的波浪。
安安推開阻礙自己的藍色透明蓋子,從水晶方盒裡走出來,走下了台階。
花香滿溢叢林,清風抖動著碧亮的樹葉。春季的精靈世界,大地萬物都在吟唱著遠古而神秘的曲調。
然後有一只手從後面伸出來,挽住她的手。
安安下意識回過頭去。
站在身後的人,是身材高挑,一身黑色軍裝的金髮女子。她的眼睛是淡金色,深邃而美麗,同樣色澤的凌亂短卷髮匯聚了晚霞中最明媚的光。
「貝倫希德殿下……?」安安驚訝地看著她,「你,你還活著?」
貝倫希德沒有回話,只是溫柔地凝望著她。
不知是否錯覺,安安發現她的手觸有些不真實,整個人也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髮絲和衣角在霞光照映下還有一些透明。
或許是夕陽的緣故吧……
「太好了,你沒事。」安安沖過去抱住她,「……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貝倫希德也回抱著她。是沒有觸感的擁抱,卻依然溫柔至極。
經過剛才的血腥戰場,突然來到如此夢幻的世界,安安真的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或者是已經死了,她們的靈魂飄蕩到了這個地方。
雖然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樣,個子還高了一些,但是自己的身體卻是真實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和脈搏的跳動。
長久而柔和的擁抱結束後,安安疑惑道:
「這……不是艾爾夫海姆嗎?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貝倫希德還是沉默著,但深深的金色眸子至始至終凝望著安安。安安得不到回答,只好在草坪上走了幾圈。而貝倫希德像是怕森林中突然有什麼野獸出現會傷著她一樣,一直走在前面,猶如所有歌謠中守護公主的騎士,如此謹慎細致地保護著她。
「殿下,其實我們已經沒有危險了。你不用一直這樣。」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拉了拉住貝倫希德的手。
貝倫希德回過頭,又重新握住安安的手。
仍舊是不真實的碰觸,但在看見她的容顏後,已經不願意再去想這麼多了。
貝倫希德的金髮籠罩上淡淡的紅霞,像是戴上了一圈溫暖的華冠。她的眼中漸漸綻放出迷人的笑意。然後,她牽著安安的手,在這個美若夢境的國度中緩緩前進。
安安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默地跟著她,安心且幸福地微笑著。
春風的恩澤中,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一直走向林蔭小道的盡頭。
從小到大看過聽過這麼多童話故事,但是故事中沒有哪一幕會比現在更加令人沉醉。
我想,這大概就是全天下最美麗的童話吧……
貝倫希德殿下。
The end of Part 1.
10 March 2011,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