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通往阿斯加德的路

九十九年後。

深冬。

神族王都華納海姆。

蒙蒙的霧氣蓋住了浮雲,金色的路燈從長街的一頭亮到另一頭。寬闊的馬路上,馬車疾馳飛騰而過,城中心街道兩旁的牆壁上刻滿歷史痕跡的浮雕。神族黑騎士被層層疊疊的建築包圍,站在車輛來往的街道中央,巍然不動地守著自己的崗位,成為了街上唯一不看向魔力屏障的人。

其余的市民或游客都已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幢華納旗幟飄揚的華麗城堡。

中空的平台上是一位神族女子放大數倍的影像。此時她正好轉過頭來,頭上戴了網狀的珍珠冠,至腰的金棕色長髮隨風舞動。她伸手輕輕撥開耳邊的頭髮,藍色的瞳仁中泛著淡金色的光,與白色蕾絲泡泡袖上的藍色小鑽相互輝映。

為保持城市街道安靜,所有影像都已靜音處理,女子年輕的面孔因此更有了一種無聲的夢幻。

影像下,神族語的新聞字幕快速滾動著:

「神族農歷732年1月7日,晚上八點三十分,法瑟王帶領女友斯薇(1)出席神後的生日晚宴,並宣布二人即將結婚的消息……」

長達接近三十秒的斯薇特寫結束後,法瑟與她挽手出現在霧海之宮的場景也隨之浮現。他頭戴王冠,將頭髮全部藏入冠冕中,精致的五官因此完全展露出來。他依然高大俊俏,但身形和面孔比以前成熟了許多,眼神更加難以捉摸猜測。永遠不變的,只有眸中水晶般淡淡的紫色,仿佛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目光。

近些年他忙於戰事與國事,已不大出現在公共場合,就算外交、談判的問題也多是派遣大使進行。半年來第一次公開露面,竟帶來如此勁爆的消息,所有街上的人都不由瞠目結舌。

一年前,法瑟有史以來第一次正式對九大世界公開女友,這種殊榮連他轉瞬而逝的人類前妻都不曾有過。而如今,他們竟然要結婚了。

而結婚的意義,便是新神後即將誕生。

當然,這跟她的身份也有關系。

斯薇是女武神瓦爾基裡之一,九十六年前出生於華納部落,是戰神和收獲女神的女兒。這些年神族世界的分裂導致戰爭不斷,斯薇的母親為了兩個部落之間的和平把她送到了阿斯加德。很快她與法瑟陷入熱戀,成為了政治聯姻最重要的橋梁。

許多人都在猜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否算是華納法王赫默對法瑟的妥協?

這一點大家無從得知。但法瑟確實有做出讓步。他派遣大使到華納海姆,請求讓赫默的妻子為自己與斯薇的婚禮詠唱贊歌,並答應撤去華納部落外沿的空中駐軍。

海尼爾王宮。

主神的金殿。

殿堂內部被五百個燈球照亮,邊緣放置著源自各個部落的奇珍異寶。牆壁上掛滿了華納美景的油畫,每幅畫都由珍稀的刀劍隔開。

赫默身邊站了斯薇的父母,他穿著一身黑衣,白色的絲絨領巾雍容地襯著清秀的臉。他靜坐在上個紀元便裝修的御座上,平和地看著眼前的大使,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

「請王後詠唱?」

「是的,為了兩個部落之間的未來,請赫默殿下同意。」

「這要問她本人的意願了。」他波瀾不驚地微笑著,「我會向她轉達法瑟陛下的提議。」

大使離去後,斯薇的母親西芙將金色的□浪長髮撥到耳後,靠過來說:「赫默殿下,兩個部落已經僵化太久了,這樣下去對誰也不好。盡管斯薇是我的女兒,但我覺得陛下這個提議真的沒什麼不好,絕無偏袒。」

「這件事我真的無法決定,我會去問她。」

赫默看著西芙艷麗的面容,不由想起斯薇。斯薇和西芙長得很像,都是美人胚子,但氣質卻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斯薇目前是九大世界最年輕的女神,舉步投足間都還有些少女的氣息,比母親要清純很多,那種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韻味讓男人無法抵抗,何況她還有著九大世界中獨一無二的藍棕色眼睛。

這些年她越來越漂亮了。因為深愛妻子,赫默並沒有對她產生想入非非的情感,但如果讓喜歡斯薇的男人列成長隊,絕對可以從華納海姆一直排到莫金海港。

原來法瑟也不曾幸免麼?

畢竟他從來都不是聽從母親命令的人,所以和斯薇在一起一定不是弗麗嘉個人的安排。

赫默走出主神的金殿時不由自主笑了笑。

他竟還曾不止一次懷疑過法瑟對那個人類女孩還有感情……原來不過是錯覺。

詩歌女神殿堂。

赫默敲了敲寢宮的門。

「請進。」

纖細卻有些沙啞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她的神族語中有著濃濃的阿斯加德腔,因此比當地人感覺冷漠慵懶一些。

赫默推開門。

巨大的窗欞敞開著,框住了王都的冬景。

白霜爬滿了滿城金色的建築,樹木上的葉子全掉光了,枝椏在乾燥冷硬的空氣中呈現出蒼老的黑色。

站在窗台前背對門口的女子身材高挑,四肢筆直舒展,一頭銀灰色的大卷發披在背上,僅僅是一個背影都散發著阿西爾神族獨有的味道。

聽見聲音,她回過頭來,海藍色的瞳仁靜靜望向赫默。窗外深冬的寒風揚起了絲簾和她的長髮,像是長長的海浪波濤,在微光中翻騰著,飛舞著。

畫面卻仿佛持續靜止著,女子沒有說話。

「撒伽。」

赫默走到她面前,頓了一下,在她淡色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一如既往的,他沒有得到太多的回應,但她也並不抵觸。他輕輕攬著她的腰,眼神很溫柔:「法瑟說想請你去阿斯加德為他的婚禮詠唱頌歌,你願意麼?」

撒伽的瞳仁深藍猶如海洋,又仿佛深海一般孤寂。

她抬頭與赫默對望了片刻,忽然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當然願意。」

法瑟要結婚了。

——不,是他要再婚了。

九十九年過去,他早已忘記她是誰了吧?

不過這完全不能怪他,因為連她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是撒迦,是顧安安,還是一個僅僅憑著意志和殘酷記憶存活下去的傀儡?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會很快回來。」她輕輕靠入赫默的懷中,讓他身體的溫暖浸入她微冷的皮膚,「為我安排好行船吧,我想盡快出發。」

已經再也找不回自己。

感受到他擁抱加重,她卻絲毫感受不到暖意,只是輕輕揚起蒼白的嘴角。

記憶猶如散尖銳的碎片紛沓而來,滿滿的充斥在她的腦海。

那些虛假與欺騙。

那些背叛與憎恨。

那些溫柔的擁抱,深情的吻……

她早已不愛了,但還是很期待這一的神界之行。

法瑟,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又要重逢了。

……

現在除了本人,沒人知道撒迦的軀殼中裝著顧安安的靈魂。

九十九年前她跳入深淵火海,成為了世界之樹的祭品,並滋長了樹中靈魂的重生,按理說她應該已經死了。但醒過來以後,她竟出現在艾爾夫海姆的森林中,從水晶棺材裡出來。

當時貝倫希德的思念體一直在她身邊,她以為只是幻覺或者死前的夢。直到思念體消失,一切回歸黑暗,她才知道自己真的變成了撒迦。

或許是因為身上寄放了撒迦的夢才會死裡逃生。

但經過那一次劫難,她變得比以前膽小了。面對喜出望外的赫默,意識到這些神族根本就不需要顧安安這個人的存在。成為透明人一樣的撒迦,起碼還有赫默在意她。

這九十九年裡發生了很多事。

貝倫希德戰死,奧汀長睡不醒,法瑟繼位,梅勒索爾等人率軍叛變與華納部落結盟,阿西爾部落一分為二,弗麗嘉為尋求令奧汀醒來的方法周游四海……直到現在,聽說法瑟即將結婚的消息。

當然,這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

安安只是努力地去學習煉金術,通過撒迦存在過的痕跡模仿她,以免露出破綻。她曾經恨過,曾經無助過,曾經自我厭棄著痛苦思念過……那些濃烈的感情一次次折磨她,幾乎殺死她。

而時光川流不息,歲月連綿穿行,對於人類來說,九十九年實在太長太長。這樣漫長的時間過去,那些感情竟就這樣被時間的流水沖淡。

是愛是恨,她已全然不在意了。

成為撒迦,成為詩歌女神,成為赫默的妻子,成為華納部落的王後……沒有什麼不好。如果沒有這一次的邀請,她或許就會一直和赫默在一起,直到生命終結。

黃昏。

西方的天邊灼燒著紅霞,將金色的城市也染成了薔薇色。海尼爾皇宮建築群高高聳立在王都中心,刺破了絲絨似的雲層。一艘由巨鯨拖拽的飛行船緩緩從皇宮內駛入高空,停在皇宮的正門前。

高大的神族騎士們列隊站在兩旁,赫默和妻子挽手走到飛行船前。她提著海藍色的裙擺,剛踏步上甲板,赫默卻突然拉住她的手:

「不行,我不能讓你去。」

她回過頭看向他。她背對光,緋紅的夕陽把銀灰色的長髮染得緋紅,如同船上的甲板還有勝放的鮮花。

「如果法瑟做了不利你的事……我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了。」赫默抬頭,握住她的手也用力了一些。

「那就來神界保護我。」

看見赫默露出錯愕的眼神,安安眼中蕩開了淺淺的笑意:「你說過不想把我當成籠中鳥鎖在這裡,那就讓我自由。如果你擔心,就來陪我。」

「可是我在這裡還有事……」

「那麼,我先去阿斯加德,在那等你。」

她難得如此溫柔。赫默像著了魔一樣點點頭:

「……好。」

王後由五十多個護衛侍女陪伴著上了飛行船,金色的船緩緩開離了海尼爾皇宮。赫默的身影越來越小,微卷的頭髮在風中亂舞,雙眼卻一直目送著她。

在悄然降臨的夜幕籠罩中,飛行船遠離了空中王都,穿過白色半透明的雲層,越過連綿起伏的山川,離開了華納部落。

神族世界的夜晚星空如此遼闊,是無邊無際的深藍,這讓她不由聯想到了阿斯加德黑色的夜。

九大世界的各個種族總是喜歡拿華納海姆和阿斯加德比較。他們說,華納海姆是一個當你不知該做什麼時就可以去的地方,而阿斯加德是一個你在那站一秒鍾就不得不做事的地方。

萬年的歷史的至上神界,物價房價生活消費都貴得驚人。尤其是這些年法瑟把福利都撥給了暗之神界還有部落的其他城鎮,阿斯加德民眾的生活壓力更大,節奏快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阿西爾神族原本就是六大種族中最冷漠的民族,住在阿斯加德的阿西爾神族更是冷得像塊冰。不少人說這跟領導人息息相關。華納部落歷屆法王要麼有血性要麼文質彬彬,而阿西爾部落歷屆極位者都是冷酷理性的人,現在的法瑟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法瑟在奧汀的事情上處理得很不好,還因此失去了北境的領土,但因為他有著不亞於奧汀的統治能力,當年在處理諸多叛變事件過後追隨者也漸漸多了起來。直至今日,他的地位穩固,大權在握,但凡有人提到他,都說他是九界歷史上最睿智的年輕帝王。

金色的行船靠近了阿斯加德。

以前這裡曾是一個懸空的顛倒之城,但此時此刻,在一望無垠的璀璨星空下,安安看見的卻是一個分成南北兩塊的斷裂都城。南邊面積占了約莫四分之三,是法瑟的領地;北邊面積占了四分之一,是梅勒索爾的領地。

換在一百年前,任誰都不會想到,法瑟和梅勒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居然會決裂到這種程度,起因還是法瑟的妹妹。但法瑟發展勢力太猛,兩邊由勢均力敵進行到現在,梅勒那邊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行船漸漸駛入熟悉的帝都,越過擎天的世界之樹,在阿斯加德階梯下方的廣場處停下。

為表禮貌,安安沒有瞬間移動,而是帶著隨從們從行船中步行下來,走上了月白色的階梯。

星空散發著銀色的光輝,照亮了她海藍色的長裙,海浪般的大卷發。她提著裙擺,走上階梯,每走一步,階梯上都會有金色的魔法溢出,就猶如當年星耀神殿的階梯。

英靈神殿門前站滿了眾神,法瑟果然守信把排場弄得很大。

神殿正中央的男人披著拖地的黑色披風,右手輕握著兩根長長的權杖。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著緩緩走上階梯的安安,冷峻的面容上沒有任何感情波動。

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她完全沒有認出這個人是法瑟。

印象中,法瑟是一個愛穿紫色襯衫臉蛋俊俏的年輕王子,除了出席重要場合會穿上黑色的軍裝,其他時候打扮都很騷包。而且,就算穿了黑色,他那一頭金箔般的及肩發也會讓他漂亮到耀眼,更不要提他掛上的項鏈耳墜時的樣子……

而眼前這個人,除了臉孔沒變,其他都與那個王子完全不一樣。

大概是因為長長了,他的頭髮比以前直了許多,垂至背心以黑帶扎起,只能看到一些細微的弧度。而頭髮的顏色更是如同洗淨了鉛華般,在星光下連成一片銀白。不僅如此,他的嘴唇也呈現出蒼白色。唯獨紫色的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迷人漂亮,卻更加深邃。

這些年法瑟出現在新聞中報紙上總是戴著冠冕,竟是由於這種原因嗎……

旁邊的貼身侍女見安安一直盯著法瑟的頭髮看,意識到王後的消息總是很落伍,於是湊過來小聲說:「法瑟陛下的頭髮九十多年前就白光了,您有問題底下跟我說,現在這樣看,好像不大好……」

安安這才回過神來,走上台階,在法瑟面前停下來,行了個禮:「來遲了,請陛下見諒。」

她抬起頭,卻不經意對上了法瑟的目光。然後,瞬間不能動彈。

沉睡了多年的痛感又一次襲來,讓她腦中一片麻木的空白。

這真的是折磨了她這麼多年的那個人嗎?

她已經認不出他了。

就像她認不清自己是誰。

「歡迎王後作客阿斯加德。」法瑟攤手指了指英靈神殿,態度客氣卻冷漠,「請隨我進來。」

他並沒有留給她回話的機會,便轉身走入英靈神殿。

滿城銀色的燈盞照亮了神界輝煌的夜。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行廊中回蕩,黑色的披風,白色的發也隨著從她視線中漸漸隱沒。

……

注釋(1):斯薇,原型為北歐神話裡的斯薇法(Svafa),瓦爾基裡之一,Eylimi國王的女兒。

夜色濃且厚,金色的蔓籐魔法般爬滿了神殿的窗欞。空中的雲層是白銀色的,像是窗旁垂地的布幔,輕掩著閃爍的星點。金銀鳳凰離開殿頂,繞著神殿的高處旋轉。

站在英靈神殿五百多道大門正中央的台階上,這座都城夜間的勝景一覽無遺。

阿斯加德雄踞於九大世界之頂,被人們稱作「永恆帝都」,不論是宏偉的宮殿,寬闊的廣場,奢侈的拱廊……都充滿了濃稠的華貴之感。夜晚為它披上一層考究的黑衣,不論是空中飛行的巨龍還是盤旋在神殿附近的神鳳,還是帝都的中心與象征——英靈神殿,都讓它顯得更加宏大深沉。唯獨烏達泉潺潺輕靈,流經整個阿斯加德,環繞著世界之樹,如同母親溫暖的披肩。而那些泉中盛開的水仙花,又像是點綴在披肩上精致小巧的花紋,與磅礡的空中海洋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亙古貴氣的神界多了一份柔和的情調。

太久沒有回來了。

為了保持阿斯加德的歷史傳統,這裡的建築並不會發生巨大改變。所以眼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遙遠。

阿斯加德的第一建築是連帶英靈神殿的格拉茲海姆,緊接著便是剩下的十一座神殿。自從梅勒等人與法瑟決裂後,北境連帶三座神殿也被分離出去,包括貝倫希德的福克溫宮。

現在北境與南境已經斷開,中間隔了一道深淵,兩岸間都有重重森嚴的守衛,距離一下拉了很遠。安安瞇著眼睛尋找著熟悉的方位,竟看見了極遠處福克溫宮上貝倫希德的雕像。

還是舉劍的姿勢,像是會在古老的時空長流中永遠站下去。

這大概就是雕像的好。就算真人的美麗與青春轉瞬而逝,它也永遠年輕,永遠英氣勃發。

就算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英靈神殿內部。

法瑟為給華納部落的王後接風洗塵舉辦了酒宴,他專門準備了光輝紀元的海姆冥界紅酒,所有酒杯全是龍骨制的,據說晚一些還有神族的吟唱、精靈的頌詩、侏儒的馴龍舞和巨人的摔跤表演。

然而,酒宴正式開始前,如此寬廣的殿堂裡竟只有一兩個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法瑟宣布了安安作客阿斯加德後,帶著她向每一個在場的重要神祗進行介紹。

第一個介紹的人離王座最近。安安剛一看到他的臉,驚訝得幾乎不知如何反應。

「這是黑暗妖精王克瓦希爾。」法瑟指了指眼前有著黑色長髮、銀色瞳孔、耳朵尖尖的男人,「現在他是阿斯加德的神賜將軍之一,稱號『暗黑寒冰』。」

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濃濃的妖氣。他露出了艷麗十足的笑意:「很高興認識你,撒迦殿下。」

安安心中有疑問,但介於撒迦一直對外界漠不關心,就沒有多問。但克瓦希爾卻像是看透了她的眼神一樣,欠身謙卑地說:「我已歸順法瑟王,黑暗妖精已在他的統治之下。沒想到您竟如此年輕貌美。」

安安更疑惑了。

雖然撒迦和法瑟差不多大,但在神祗中也不算年長的,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突然想起法瑟的未婚妻才一百歲不到。

她不由看了一眼法瑟。

這家伙老牛吃嫩草,害她也受牽連,真是……

法瑟帶著安安走到萊斯威面前。

「這是萊斯威。你以前或許見過他幾次,但從來沒有正式介紹過。他是阿斯加德的首席煉金術師,號稱『英靈暴風』的神賜將軍。」

「很榮幸和傳說中的撒迦殿下面對面交流。以前我都只能看見你的背影和側臉哦。對了,我是單身。」萊斯威外貌一點沒變,說話調調也還是老樣子,充滿了孩子氣。

「是單身爸爸。」旁邊的克瓦希爾冷不丁地補充道。

安安微微一愣——萊斯威什麼時候結過婚了?

還在疑惑著,一個小小的銀髮男孩子就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拽住萊斯威的衣角,抬頭用碧綠色的大眼睛看著安安。他看上去也就是人類年齡的三四歲,理應是天真無邪可愛活潑的年紀,但眼中卻有一種濃濃的囂張霸氣,連看人的眼睛都是橫著的。雖然身子小小的也不胖,但臉上還有一些嬰兒肥,看她的時候小嘴一橫,那兩團白白的嬰兒肥也跟著橫了起來。

看到這種別樣熟悉的眼神和臉孔,安安已經不去猜測萊斯威的前妻是誰了。只是好奇他和尤茵為什麼要離婚。

萊斯威裝年輕失效,只能囧囧地牽住小男孩的手:「來,維希爾,這是撒迦殿下。」

維希爾……?

安安又看了一眼法瑟。

在華納神族語裡,這個名字發出來和「法瑟」幾乎一樣,只不過少了一個尾音。又據聞很多神族男子的名字都會在成年以後去掉後面可愛的「爾」音,由此推斷,法瑟以前的名字很可能是「法瑟爾」……

「他是故意的。」法瑟淡淡地回答。

維希爾非但沒有叫人,還伸出小小的靴子空中漫步想要逃跑。但小孩子的漫步速度是很慢的,還沒走幾步就被萊斯威拽住領子提了回來:「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叫撒迦殿下啊。」

維希爾猛地轉過頭,軟軟的銀髮甩出了很好看的弧度。但轉過來面對安安的卻是一個超難看的鬼臉。

安安一頭黑線。

帥哥美女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果然好看,但這脾氣真是……

法瑟又帶著安安介紹其他神祗。但安安的視線卻離不開萊斯威父子倆。

維希爾剛被萊斯威拽到一邊教訓,就拔腿沖到一個銀髮女子面前,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女子把維希爾抱了起來,摸了摸他圓溜溜的小腦袋。維希爾在她的懷裡一直撒嬌,柔弱得像個小女孩。

看到那個女子,安安幾乎有沖過去和她說話的沖動。

尤茵……

快一百年了,她還是這麼耀眼這麼漂亮,不知道她這些年都過得怎麼樣了……

然而,短暫的安撫過後,尤茵和維希爾一起轉過腦袋對向萊斯威,一起發射出完全一樣的凶狠眼神。萊斯威幾乎要縮到泥土裡去。

諸多神祗介紹結束後,法瑟帶領著眾神轉移到宴會廳,然後讓人準備晚宴。準備期間氣氛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安安一個人坐在貴賓席上顯得有些孤單。但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被孤立的感覺,只是靜坐在原處,石雕一般等待著晚宴開始。

沒過多久,克瓦希爾就端著紅酒坐到了她的身邊:「撒迦殿下有很多年沒有回到阿斯加德了吧?」

「嗯。」

克瓦希爾還沒來得及繼續問,另外幾個女孩就跑過來把他圍住,帶頭的金髮女孩第一個挽住他的手,嗲嗲地搖來搖去:「克瓦希爾殿下,你不是答應要陪我們玩的嗎?」

她的頭髮拉得很直,眉毛和發根都是深棕色,但染出來的金髮卻比法瑟以前發色的還淺。她穿著低胸短裙,似乎還在愛美但不會打扮的年紀。

「王後在這裡,我要陪她多聊幾句。」克瓦希爾把一邊頭髮別到耳後,眼睛就像玻璃珠子一樣透亮,「撒迦殿下這次回來有什麼感想麼?」

那個染了金髮的女孩只好嘟著嘴在旁邊坐下,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的頭髮。

「沒有。」

「覺得阿斯加德有什麼變化嗎?」

「沒覺得。」

安安的態度似乎沒有對克瓦希爾產生任何打擊,但他旁邊的女孩看著安安的眼神卻有點不大對勁。

「哦對了,我還忘記跟你介紹了,這是凱琳。」克瓦希爾指了指身邊的女孩,「她是斯薇的好朋友。」

凱琳彎著眼,立刻擠出一個可愛的笑容:「撒迦王後殿下。」

有了「撒迦殿下」就不能加「王後」,基本貴族稱謂都不懂,大概年紀真的很小吧。

安安撐著下顎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聲。

「說來,撒迦王後殿下是赫默殿下的妻子啊。我聽說撒迦王後殿下比赫默殿下年紀大?」

安安靜靜點頭,沒有看她。

凱琳眨眨眼:「這樣很好啊。我老覺得斯薇年紀太小了,跟法瑟陛下在一起會不搭調呢,因為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陛下操心。話說回來,如果女方年紀比男方大的話,可以像媽媽一樣照顧男方,男方也有找到媽媽的感覺,多好啊。」

克瓦希爾似乎腦中少根弦,聽她說了這些只是沉思了一會兒:「不好不好,媽媽一個就夠了,凱琳你這種想法是錯的。」

「哪有哪有,斯薇太年輕了呀,她比法瑟陛下小了六百多歲!我還是喜歡撒迦王後殿下和法王殿下這種媽媽和兒子之間的感覺。」

撒迦比赫默大四十多歲,其實光聽年齡差距並沒有大到離譜。但差別就在於,撒迦出生於重生紀元末期,赫默出生於神賜紀元。相差一個紀元,就算只有一年都是有代溝的。赫默和撒迦的組合其實在年齡上受到過不少非議,但這樣當面媽媽兒子說出來的還真蠻少。

安安淺淺笑了笑,銀灰色的頭髮流水般滑落在撐著下巴的手心: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當媽媽。所以只有找一個比我大的男人才可以對嗎?」

凱琳又飛速眨了眨眼:「不想當媽媽,撒迦王後殿下就不能當王後了哦。」

「不當王後也沒什麼。」安安用指尖輕輕敲著酒杯,以下巴指了指朝他們走來的法瑟,「當神後如何?」

這下凱琳和克瓦希爾都愣住了。

同時,法瑟帶著斯薇走到他們面前:「撒迦殿下,這是我未來的妻子,斯薇。」

「你好,斯薇。」安安撥了撥頭髮,和前來的斯薇握了握手,又轉過頭對那兩人做了「噓」的動作,「我開玩笑的,別往心裡去。」

看見凱琳吊兒郎當的樣子,安安差點以為物以類聚的斯薇也是這副模樣。

事實說明女人交友也可以有天壤之別。斯薇和在新聞中出現的時候一樣,不僅年輕貌美,還有一種聖潔無暇的氣息。她的眼睛尤其漂亮,像是藏匿了清晨閃爍的露珠般純淨明亮。

「撒迦殿下。」

斯薇不僅漂亮,還溫婉有禮,聲音更是纖細如同銀鈴。她僅僅打了個招呼,安安就明白法瑟為什麼要娶她了。

年輕孩子看東西的眼神總是清澈見底又充滿好奇。看見斯薇這樣的眼神,安安想到自己曾經也有這樣的眼神。現在不知是否因為身體改變,撒迦深藍色的瞳仁總是讓人看不透,像是冰冷黑暗的深海海底。

斯薇有些害羞,和安安握過手以後就拽住法瑟的袖子,看著安安的眼神膽怯:「對不起,我可能有點太緊張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和撒迦殿下對話。」

即將成為神後的人說這樣的話多少都會有些造作,但從斯薇口中說出來就變得十分有說服力。

連凱琳都覺得她過於謙卑了。但法瑟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髮。

這個動作在別人看來或許很正常,在安安看來卻十分不可思議。曾經的法瑟是一個如何叛逆任性又孩子氣的大男孩,就連告白都有些不情不願的別扭,現在居然能像在戀愛中扮演父親角色的男友般寵溺女人,這究竟是他成熟了,還是斯薇太稚嫩了?

大概真是隔了太久沒見,很多改變都無法適應。

眾神在酒宴上入座後,妮婭帶著侍女群為到場的每一個人斟酒。她的頭髮在燈光的照映下猶如粉色的雪,眼神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光芒四射。

沒有人會去留心一個侍女長心中的想法,但安安知道她的痛苦絕對不亞於自己。她從幾百年前就是貝倫希德的狂熱粉絲,只要貝倫希德出現,她就會失控地興奮尖叫。表現得有些誇張,可她對貝倫希德的崇拜絕對沒有半點水分。

貝倫希德……

只要稍微一回想這個名字,腦中就會變得空蕩蕩的,周圍的聲音也都消失了。然後那種熟悉的,只會隨著時間推移而增加的心痛就會卷席所有的思維。

貝倫希德殿下已戰死,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不要再想了,默默緬懷吧。

——她不止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但是,貝倫希德好像是唯一能夠喚醒當初純淨記憶的人。只有想起殿下,她才會想起自己也曾經如此簡單地憧憬過一個女性,也曾被人毫無保留地像是珍寶一樣保護過。

這一點連她以前的丈夫都無法做到。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如何才能做到不傷感,不遺憾?

法瑟不經意間看見了坐席上拿著酒杯發呆的王後。

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剛才的冷漠似乎早已坍塌,取而代之是滿眼的空洞與無助,原本瘦削的肩膀因此顯得更加單薄。

他和撒迦一起長大,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如此感性的眼神。或許這些年和赫默結婚了,她的性格有所改變……

「撒迦殿下,節目很無趣麼?」克瓦希爾繞了一圈又回來在安安身邊坐下。

安安抬頭看著他,眼中有錯愕一閃而過,但很快恢復平淡:「一般無趣。」

克瓦希爾快速眨了幾下眼,長長的睫毛也跟著扇了幾下:「你真的是很酷的女人,我喜歡。」半晌沒有得到安安的回應,他又撥了撥劉海,饒有興致道:「那有沒有想看的節目?」

安安連說話的力氣都無,只是無奈地搖搖手想打發他。

但過了一會兒又回頭說:「這裡幾乎所有種族的表演都有了,為什麼不上個人類的?」

「人類?」克瓦希爾微微一愣,「神族和人界的往來很早就完全停止了啊。現在阿斯加德完全禁止人類的進出,更斷掉了所有和人界有關的訊息,這裡沒可能有人類的。」

斷掉所有和人界有關的訊息?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九十多年前吧。好像是因為公主為了救顧安安而死,從那以後法瑟陛下就不願意再看到人類。」

樂師們還在奏樂,諸多神祗、領主、騎士、學者都開始互相敬酒,酒宴正隨著夜晚的深沉而變得歡鬧起來。

安安的情緒卻是說不出的復雜。她遲疑了很久,才像是有目的一樣將兩邊的頭髮都撥在耳後,又緊緊地將嘴唇抿成一條細縫。

是,貝倫希德的死和她脫不開關係。

但法瑟有什麼資格怨懟她?

如果不是他那一系列計劃,貝倫希德根本就不會死。

轉眼的時刻卻正好和法瑟視線相撞,他的手放在龍鱗扶手的金色王座上,看著自己的眼神漠然不帶一絲感情。

安安以透氣為由匆匆起身走出宴會大廳。

英靈神殿外,黑龍的旗幟獵獵抖動,殿內的五光十色將它染成了七彩的。

隔著長長的雲河,安安再次看見神界另一頭貝倫希德英姿颯爽的雕像。

不管別人怎麼指責自己,他們說得都沒有錯。

是她害死了貝倫希德殿下。

而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她已忘記了很多很多的事。依稀記得她與貝倫希德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去暗之神界,還有當時每天都會進行的巡邏,還有……

那個醉酒後的清晨,阿斯加德盛開的金薔薇中,那個溫柔無聲的吻。

安安緊緊握住雙手,指節白到完全失去血色。

貝倫希德殿下,請你回來。

我不會再說任何任性的話了。就算不喜歡女孩子,我也會永遠陪著你,不會隨便朝你亂發脾氣了。

只要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