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外延庭院中。
夜霧緩緩降臨,像是空中流動的白色輕紗。連四季盛開的金薔薇都被罩上了一層迷霧。
一到夜間溫差很大,普通呼吸也能吐出白霧。尤茵抱著維希爾,教他精靈語中「阿斯加德金薔薇」的發音。因為精靈語中有阿西爾神族語中沒有的卷舌顫音,維希爾在發音時經常把自己舌頭咬住,逗得尤茵呵呵直笑。
當時和萊斯威鬧離婚為了維希爾尤茵爭得頭破血流,但萊斯威那會兒卯足勁兒要和她拼搏到底。財力、實力、背景都不入丈夫的尤茵在阿斯加德法庭上敗仗下來,又以「在神界他有後台」為由在艾爾夫海姆又重新開庭一次。但尤茵所謂「他害死我的好友」再次被判為理由證據不充分,硬要離婚,維希爾還是得判給萊斯威。
這件事前些年鬧得滿城風雨,只不過當時安安一直鎖在房裡不聞世事,所以並不了解。
看著一向女王做派的前妻抱著兒子看花,萊斯威哭笑不得地說道:
「尤茵,你鬧夠了麼?」
尤茵回頭挑眉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漠視他。
「我都說了多少次,顧安安的那個計劃是法瑟直接下達的命令,而且最後她的死也屬於意外事故,為什麼你就不信呢?」萊斯威哭喪著臉。
「跟媽媽念,『金薔薇』。」
「金、薔、薇。」維希爾的舌頭好像又攪在一起了。
「這回很厲害了,希希好棒,繼續哦,金、薔、薇。」
「金、薔、薇……」
萊斯威終於忍不住了,過去把她轉過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聽什麼?」尤茵一臉無所謂,「把兒子還給我,我才考慮和你說話。其他的想都別想。」
「這不可能。」萊斯威斷然道。
因為八神安他都丟了個老婆,不能再丟兒子了。
「那別靠近我。」
尤茵剛一轉過頭,萊斯威就又一次捧住她的臉頰,猛地吻上她的唇。
尤茵錯愕得一下失去了反應功能。而維希爾更是嚇得倒抽一口氣,傻傻地看著突然襲擊媽媽的爸爸。
英靈神殿門口。
王後靜立在台階最上方,海藍色的長裙幾乎要融入黑夜。她拉緊了肩上奢華的皮草,頭髮像是多而茂盛的海藻,密密地蓋滿肩上的絨毛。
這是就算是背影都寫滿了冰冷拒絕的女人,盡管她真的很漂亮。
法瑟卻從來不像其他男人那樣對她又愛又怕,徑直才走到她身旁:「如果覺得累了,我讓人先送你回去休息。」
安安回過頭,眼睛海藍,載滿了寂然的月光。
現在在法瑟的眼裡,她是撒迦,是他弟弟的妻子。
安安不由猜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會怎樣?
驚訝,喜悅,憤恨,尷尬……還是根本無所謂?
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的有些自作多情了。不過是個惹事的人類。他的生命如此漫長,或許連她名字都記不全了吧。
就算她曾經願意為他放棄一切,感情卻永遠不是相互的。
「沒關系,只是出來透透氣而已,我會在這裡待到晚宴結束。」安安微微一笑。
法瑟也笑了:「嗯。你都有一百年沒離開華納部落了,難得出來一次,是該多玩一會兒。」
「法瑟陛下快要結婚了,先道一聲恭喜。」安安輕輕歪了歪頭,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果然,雖然反應不明顯,但法瑟愣了一下。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接話,斯薇就已經提著裙擺跑出來,摟住他的胳膊,笑盈盈地說:「陛下,裡面那個精靈好有趣,你一定要進來看一看……」
說到這裡發現了安安的存在,她立刻收斂了有些稚氣的行為,不好意思地說:「撒迦殿下……也進去看看吧。」
安安看了一眼她腰上鬆開的蝴蝶結,但沒有說明:「好。」
斯薇很快發現她看的地方,立刻伸手去系蝴蝶結:「不好意思,我得意忘形了……」
但可能是因為面對法瑟她一向都有些緊張,外加還有貴客在這裡,她幾次系都失敗,到第四次才成功。安安扣住食指,以關節輕輕頂著鼻尖笑了。
「斯薇沒試過緞帶的平面蝴蝶結吧,我幫你。」
見斯薇點頭,安安繞到她的身後,雙手從她的腰際伸到前面,然後兩個手指夾住緞帶:「看,要把這個帶子壓在這個上面,這樣穿過來,再這樣……」
斯薇認真地點頭學習:「啊,好厲害。」
「多試幾次就會了。」
安安抬頭,又對上了法瑟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然後她拍拍斯薇的肩:「你們先進去吧。我隨後再進來。」
「撒迦,你變了不少。」法瑟頓了頓,「比以前有人情味了。」
「可能是因為赫默吧。」安安淡淡笑著。
「那我們先進去了。」
斯薇摟住法瑟的手臂,燦爛地笑了:「撒迦殿下,真羨慕你們是一起長大的,他老嫌我年紀太小了。所以我以後要多和你學習,用溫柔征服他!」
法瑟和斯薇剛進去沒多久,安安就看見尤茵一邊穿著大衣,一邊從另一個門裡走出來。萊斯威臉上有一塊紅紅的印,抱著維希爾跟著她下台階,卻被她一臉怒容地喝止。
他沒有再跟上去,安安卻偷偷從很遠的地方跟蹤她。
大概跟了二十多分鍾,尤茵才在英靈神殿的英靈紀念碑林中停下來。然後她藏在濃縮瓶中的鮮花釋放出來,放在那個石碑前面。
阿斯加德的冬天寒風刺骨,她抱著胳膊瑟瑟發抖,對著石碑說了很久的話,才腳步頹然地離開。
已看不見尤茵的身影,安安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個石碑前。上面赫然寫著:
蘿塔(神賜紀元610年11月28日——神賜紀元729年1月4日),女武神,原始種族為人類,634年成為女武神,729年戰死於法瑟王的南征戰役中……
石碑上有一張銀底的相片。蘿塔將金色的大卷發藏在了女武神的頭盔中,面容冷峻剛毅,和過去那個波斯貓般的性感尤物判若兩人。
神族的英靈們在碑林中散發著金色的光體。
安安撫摸著冰冷的石碑,緊緊閉上了眼睛……
生命便是如此。反反復復的,是不斷得到與失去的過程。
……
酒宴結束後已是午夜後。
天氣驟然降溫,冷空氣中有細小的雪粒飄落。不過多時便成了漫天白茫茫的雪簾。原本已經被安排到法瑟的舊居星耀神殿暫住,但安安臨時發現自己的通訊器掉在了英靈殿,又不得不趕回去取。
華納海姆很少下雪,這麼大的雪也只有在書本和電影中看得到。輝煌的英靈神殿熄滅了大廳中所有的燈火,冷寂的銀白光芒輕擦過廊柱,默然鋪滿了所能觸及的地面。
神殿所處的高度可以眺望半邊阿斯加德的勝景。因為沒有積雪,建築都還保留著原有華貴的顏色,透過稀薄的雪光,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那被白雪沐浴的滿城建築,還有那些騎著龍在夜晚穿行的神族們……
法瑟坐在高背白裘皮的椅子中。他的黑天鵝絨披風雍容地順著椅子落了滿地,與銀色的發還有椅子上的白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雪光中,他的眼瞳幽紫,像是水晶一樣漂亮,卻仿佛比玻璃還要易碎。
近一百年來日理萬機,連他貼身的護衛都很少看見他如此無所事事地靜坐。
安安輕手輕腳地靠近門口,站在百米高的大門前看著沐浴著月光的神族帝王。
雪花被月色照得銀白,隨著寒風的吹拂而左右漂移。那些光影也在法瑟的側臉上、衣衫上悄然移動。他的大拇指上戴著象征極權的戒指,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隨意地扣在扶手上。
他,連帶他的國家,都美麗得如同海市蜃樓。
確實從未有哪一個帝王會如此美麗。但,也從未有哪一個帝王會如此寂寞。
不知是否月色的緣故,他的膚色十分蒼白,幾乎完全沒有血色。一陣寒風吹過,揚起了他額前的白髮,而年輕英挺的眉卻因此皺了起來。他捂著胸口,突然急劇地咳嗽。
因為大廳太過寬廣空蕩,他的咳嗽聲很快在殿內發出響亮的回音。連續咳了幾聲後,他捂著嘴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但胸前和喉嚨間的劇痛卻一陣陣往上沖湧,無法抑制。最後他不得不站起身,用一只手捂著嘴,一只手關上窗,然後重新坐回椅子上等待這一陣折磨過去。
悶哼聲依然發出驚心的回音,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他的臉頰都有些發紅了,才漸漸停下來。
剩下的,只有耗盡力氣的疲憊。
法瑟將頭靜靜側靠在椅背上,淡漠地眺望著被窗欞隔離的帝都之夜。
又是一年過去了……
漫天跳躍的雪花就像是白色的蝴蝶,洗淨了塵世,灑滿寂靜無聲的長街,繽紛的光芒折射入兩人的眼。
安安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很有耐心地站在門口,打算等法瑟離開以後再進去。
但是,幾分鍾過去,法瑟便頭也沒轉地說道:「有事麼?」
「我忘記拿東西了。」
「去拿吧。」
安安回到宴會廳,侍衛說她的通訊器已經被安排送回她的住處了。然後她重新走出來,發現法瑟已經站起來了。
「陛下不休息麼?」
「最近一直睡不著。」
「有什麼心事?」安安自覺走向他,和他並肩站在窗前。
這時的法瑟看上去精神好很多了,不僅臉上沒有疲憊之色,還微微笑著,有著成熟男人獨有的沉穩風度:「可能是因為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父親就會回來了,有時候會興奮到睡不著?」
最後那一聲上揚的問調讓安安禁不住笑了笑:「也是,馬上就要到一百年了。到時候陛下準備如何安頓洛基殿下?」
「最初是打算讓他當王,但現在我的計劃有變,所以一切等他回來後再說。」
「計劃有變,是指南征吧?」
她對戰事一直不感興趣,所以南征的事也只從赫默那裡聽說一些。前些年法瑟發現了冰之國度穆斯貝海姆的極南方有一塊新大陸,據聞這片大陸上的歷史長度堪比阿斯加德,人口數量比九大世界的加起來還多,有著肥沃的土地和豐饒的資源。但連接這塊大陸的交界處徘徊著九大世界最凶猛的毒龍野獸,還有大量古代遺留的巨人神靈。那時候的巨人和現在退化的巨人絕不可同日而語,不僅身材龐大,還有著驚人的力量,曾經一度讓神界全軍覆沒。而這些巨人神靈比遠古的普通巨人還要強大,平均身高都有四米多,伸出兩根指頭都可以捏死一個神族。
要進入新大陸裡的古老部落,就必須戰勝這些恐怖的守護者。
所以法瑟需要操勞的事很多,南征,收復失地,統一神界,尋回洛基,喚醒奧汀,現在還加上結婚……年紀輕輕壓力就這麼大,也難怪他會白頭。
只是安安沒能理解法瑟為什麼要南征。原本想多問幾句,法瑟卻答非所問:
「對了,赫默過一段時間就要來接你了是麼?」
「啊,是。」
「他還是很不放心你。這樣看來,你要在這裡待到四月。為婚禮贊歌做準備大概需要一個月,這樣看來你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有什麼打算?」
「虛度光陰。」
法瑟聽後笑了:「果然是撒迦。」
一夜滄桑的白髮仿佛吸收了星光,在黑暗中都會散發著淡淡的光。但他露出的笑容卻令安安回想起了很多往事。
曾經與這個男人耳鬢廝磨,親密無間,感情好到連洗澡都會一起……
如今她的肉身已死,不得不背負其他人的命運苟且偷生,他卻絲毫不受影響,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他的南征,完成他為自己定下的一件件人生大事……
曾經她想說服自己,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別。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看看赫默,奧汀,洛基,梅勒,提爾,艾奇……這些都是在神族世界裡舉足輕重的男人,他們都為自己深愛的女人犧牲過。
法瑟,他只是自私自利而已。
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的自私與冷血擊倒了所有人,讓他站在今天的位置上。
但法瑟不是沒有缺點的。
或許他不會把愛情交給任何女人,卻好色。
斯薇現在還是聖潔女武神,她的這一層身份要到他們結婚前才會解除。所以現在能確定的是,他和斯薇沒有肉體上的關系。
身材方面,撒迦比顧安安有料多了。
安安想了想,抬頭靜靜凝望著法瑟,蔚藍的眼中充溢著溫柔的雪光:
「我確實百年如一日,陛下卻變了不少。」
「怎麼說?」
安安側過頭,波浪長髮擦過白皙的臉頰。然後她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頭。
「哦,你說這個。」法瑟輕輕吐了一口氣,「我們太久沒見,其實白很久了。」
「而且,我不關心政治,但你確實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現在看著你,我經常會想起歷史上出名的王者。」安安輕拍了兩下法瑟的手背,「加油,你一定會比他們都成功。」
法瑟卻愣了一下。
他認識撒迦七百多年,成年以後他連撒迦的頭髮都沒有摸到過。她一向討厭跟人身體接觸……
「我先回去休息了。」安安牽了一下海藍色的裙子,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法瑟淡淡一笑,「陛下,晚安。」
星耀神殿。
法瑟並沒有安排安安到他們以前住過的臥房,但走在熟悉的回廊上,看著不曾改變的水晶吊燈和壁畫,一些深藏在心底深處的甜蜜回憶又一次被生生剜了出來。
曾經夏季的風輕輕拂過阿斯加德,吹落了滿城的羽萱花瓣。當時貝倫希德和蘿塔都還在世,法瑟、梅勒還有萊斯威都還是好兄弟,一幫人在清新的盛夏之夜玩著各種各樣讓人捧腹的游戲……
那時候,她最大的煩惱就是蘿塔和自己鬧矛盾了,法瑟又用井洺威脅自己了。
那時候,她每天不斷重復的事,就是和貝倫希德、梅勒一起巡邏;閒暇時間和尤茵、蘿塔還有妮婭一起喝下午茶,有時候看不小心遇到的尤茵萊斯威拌嘴……
那時候,她曾與法瑟一起並肩走在回到這個神殿的路上,好像只要有微風吹過,她就會下意識抬頭。然後,就會看見他明亮的眼睛。
曾經總覺得自己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夢想離自己很近,只要伸手就可以擁有全世界。到現在,面對空落落的星耀神殿,安安突然意識到,自己連跟尤茵說話都做不到。
而其他的人,竟不知不覺都從她人生的舞台中漸次退幕了。
也不知是否夜色讓人感到孤單和脆弱,一想到法瑟快要結婚,惆悵竟遠遠蓋過了憤怒與傷感。
連法瑟都要結婚了。
時間這個東西果然永遠不會等人。
翌日。
萊斯威來訪,並和安安到了密室單獨對話。
「其實這一次會這麼早就邀請你過來,並不是想請你幫法瑟的婚禮詠唱。」萊斯威壓低聲音道,「還有別的事……這件事很重要,不論你是否願意,都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赫默。」
「你說。」
「撒迦,我是相信你才這麼告訴你,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雖然萊斯威一本正經,但婆媽的性格還是沒改掉。安安有些不耐煩了:「相信還需要反復強調麼。」
「好吧……我說。」萊斯威深呼吸,「法瑟的身體有很大問題,他需要治療。」
「那你應該去找祭祀,我和你一樣,都是半吊子的煉金術師。」
「納尼?!我不是半吊子的……」
萊斯威原本一臉委屈,但臉變得比翻書還快,迅速調整回了之前神經兮兮的樣子:「他的病情很嚴重,祭祀已經不夠了,還需要詩神的詠唱與祝福。但你知道布萊奇現在恨法瑟到巴不得他立刻死掉,所以找他肯定是沒用的……」
神族因為身體組織功能多,疾病種類也比人類多,而且華納神族和阿西爾神族的病種還不盡相同。只不過因為神族的世界有神力和魔力的支撐且醫學發達,一般病傷都可以通過祭祀迅速治療。主神因為有神力護佑,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生病的。
安安打斷他:
「你先告訴我,他得了什麼病?」
「這個這個,大概就是副右心髒周圍神力組織無核細胞大量增生導致色素減少體質變弱並且不斷惡化的一種病吧。」
安安沉默了很久,才輕輕說道:
「你的意思是,法瑟得了瑞格竭心病。」
像是不願意面對這個名詞,萊斯威聽到這句話以後身體不由抖了抖:「差,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神族胸腔裡有兩顆心髒,一顆是正心髒,功能與人類的差不多,一顆是副心髒,分左右兩部分,分別是產生魔力和神力的主要來源。一般神族是沒有神力的,所以這副右心髒也只是擺設,就算開刀割掉也沒有關系。但對於擁有神力的神祗來說,這顆心髒就必不可少了。
瑞格竭心病是一種相當罕見的疾病,因為只有擁有神力的人才會發病,而且神力越高發病率越高。也正如萊斯威描述的那樣。瑞格竭心症會導致色素減少,身體狀況惡化,過去醫學技術不夠發達的時候還是絕症,所以它還有一個名字叫「竭心癌」。現在這種病已經可以通過開刀取出副心髒治愈了,但少了那顆心髒,再強大的神祗也會成普通神族。
所以,即便可以治愈,這種病依然是王者的絕症。
法瑟肯定不願意放棄這顆心髒。但如果繼續這麼拖下去,他也活不久。
一時間腦中已然一片混亂,安安搖搖頭:「法瑟怎麼會得這種病,他還很年輕啊。」
「他為南征透支了神力,外加當年他經歷了很多事……」萊斯威長歎一聲,「別說這些了,我知道赫默一直對他有成見,想必你也一樣。但現在九大世界裡除了他還真沒人能坐這個位置了,請你一定得幫這個忙。起碼在他完成目標之前,不能讓他發病。」
「你的意思是讓我詠唱,暫時抑制他的病情麼?」
「是的。」
「好。我答應。」
安安回答得非常乾脆。
為他詠唱,換而言之就是要去照顧他——這種事她怎麼可能拒絕?
然而,當日去找法瑟,安安就踢了鐵板。
「不需要。」
法瑟戴著眼鏡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連頭也不抬:「萊斯威居然連這種事都要說出去……辛苦你跑一趟了,但我現在身體狀況很好。這件事還要麻煩你保密,出去的時候記得把門帶上。謝謝。」
安安站在金宮的走廊上發了很久的呆,最後乾脆蹲在門口等待太陽下山。
但直到午夜十二點,法瑟才從辦公室裡出來。
「你怎麼還在這……」他愕然。
「這樣下去你不僅會發病,還會得胃病。」安安牽著他的手往門外拖,「詠唱先放放吧,我帶你去吃飯。」
莎蘭西街是阿斯加德的不夜街。
這裡有餐廳,酒館,夜店,公關,購物中心等等年輕人最愛聚集的地方,也是九大世界中最新潮最時尚的一條街。放眼望去滿街都是擁擠的人潮,五彩繽紛的時裝,光耀奪目的廣告牌,蓋了薄薄積雪幾十米高的路燈……
在他抽手之前她已自覺地鬆了手,但那種冰涼的觸感依然殘留在他的手背。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一直無話。安安卻絲毫不尷尬,左顧右盼幫法瑟尋找美味的餐館。終於她在一家海德倫肉店前停下。
這家店是紀元前的老字號餐館,裝潢店面都沒有旁邊的競爭對手們華麗,但生意一直是最好的。安安以前經常和姑娘們一起來吃飯,而且知道撒伽等一群貴族小孩小時候也愛來這裡湊熱鬧。她回頭對法瑟說:「沒想到這家店居然還在,我們就去這家好不好?」
「嗯。」法瑟跟著安安朝門前的隊伍靠近,「撒伽,你真的變了很多。」
「我知道。」安安還是一如既往保持著冷冰冰的樣子,但話多了不少,「偶爾出來吃吃東西也不錯。」
空中飄著小雪,地面溫度有零下三十幾度,但街上的很多神族女孩相當勇氣可嘉,穿著迷你裙和厚厚的皮草外套挽著手一邊發抖一邊走在喧囂的街道。
近百年來法瑟從未以銀髮的樣子露過面,這裡大部分都是年輕神族,一旦他散著發別人就不容易認出他是誰。而且阿西爾神族和圍觀愛好者中國民眾截然相反,是所有種族裡最會裝模作樣的一類,就算看到有人在街上裸奔,他們也只會很平淡地看一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所以很多人盡管會被他漂亮的臉孔吸引,卻不會一直盯著他看。
當然,酒醉的姑娘除外。
他們剛排隊沒多久,就有一個女孩和女友們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抬頭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法瑟:「啊,你真的好英俊。」
還沒等法瑟回答,她已花癡著走了。但才走了一分鍾不到,那女孩就又晃了回來:「把你的號碼給我吧。」
「啊啊帥哥,我也要和帥哥說話。」旁邊醉得亂七八糟的姑娘們也跟著起哄。
法瑟淡淡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再看她們。
「怎麼,為什麼不可以?」女孩歪了歪腦袋,「我覺得你看上去好眼熟……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弗蘭……」
安安正想編一個名字來哄女孩走掉,另一個甜甜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叫法瑟。」
緊接著,一雙手纏上了法瑟的手臂,斯薇可愛大眼睛朝著那女孩拋了個媚眼:「是我的男朋友哦。」
就算不認識散發的法瑟,也該認識超高曝光率的斯薇。女孩一看見斯薇那張臉,再抬頭看了看法瑟,立刻搖搖頭,酒醒了七八分:「對不起陛下,我不知道……」
「我的天啊,居然會在這裡遇到陛下……」
「快走快走。」
一群女孩狼狽地逃掉了。
跟在斯薇後面的三四個女孩也圍了上來,帶頭的是凱琳。凱琳畫著時下年輕女孩中最流行的電眼濃妝,看看那幾個落荒而逃的女孩,眼中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神情:「陛下不僅是陛下,還是魅力帥哥,真厲害。」
法瑟朝她點點頭,看著斯薇的眼中充滿了寵溺:「你怎麼來了?」
斯薇拎起手中大包小包購物袋:「你不是一直知道我喜歡在這裡逛街嗎?這問題我還要問你呢。」
「撒伽很久沒回阿斯加德了,說來這裡吃東西懷舊一下。」
聽到法瑟對安安的稱呼,斯薇稍微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凱琳。凱琳朝著安安的方向努努嘴,挑了挑眉,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妙笑意。
斯薇並沒有對凱琳做出任何回應。
「我知道我知道,懷念的又是我不能理解的黃金歲月對不對?」她嘟著嘴,征詢的目光卻投降了安安,「好啦,不介意我陪你們一起吃吧?」
「當然不會。」安安波瀾不驚地答道。
海德倫烤肉店中。
店長當然不會那麼有眼不識泰山,立刻為眾神之王和未來的神後騰出了一個最豪華的房間。於是最終局面便是法瑟被一群女孩眾星拱月地包圍在桌邊。他左邊坐著安安,右邊坐著斯薇,斯薇旁邊則坐著凱琳和其他女孩。
「你們……是走路過來的嗎?」斯薇還是黏黏地看著法瑟,「沒有騎龍?」
「嗯。」
「當然不可能是騎龍啦,連你都不能騎陛下的龍,其他人怎麼可以呢?」凱琳用湯匙在天鹿奶中狠狠攪了幾下,聲音卻很平靜。她從頭到尾都沒看安安一眼,其他女孩卻都不由看向了安安。
安安毫無反應,但心裡有一些不舒服。
她一向不喜歡自己在進行計劃時有人出來打斷。不過意外總是難免的,這一晚就先放棄吧。
看了看通訊器,上面有一條赫默發的新信息:阿斯加德溫度很低,你要注意身體,多穿一點衣服。我忙過了就過來看你。
她迅速回了一條「我知道了,謝謝」,就把通訊器收回口袋。抬頭和法瑟的視線對上後,她又迅速將目光轉移到別處。
「對了,我聽說陛下會說精靈語。」凱琳把椅子往法瑟的方向挪了一些,用不純熟的精靈語繼續說道,「我現在在學精靈語,陛下覺得我的發音如何?」
還未等法瑟回答,斯薇已像急於得到肯定的孩子一樣舉了舉手,用精靈語回應她:「這個我也會,我從小就在學,因為覺得這是最適合念詩和唱歌的語言了,非常優美動聽。陛下,你去過艾爾夫海姆嗎?」
「去過。」法瑟也用精靈語說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
「你真是笨蛋,陛下怎麼可能沒有去過?他當然去過。」凱琳拍了拍斯薇。
斯薇小小白了她一眼,又重新看向法瑟:「很久以前是什麼時候呢?」
不像斯薇和凱琳有一種刻意練習語言的感覺,法瑟說著精靈語就像是母語一樣自然流利:「快一百年了。」
「哇,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陛下還是王子吧?」
「嗯。」
「那去艾爾夫海姆,是為了游玩嗎?」
法瑟端起手中的紅酒,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抿了一口。然後他放下杯子,聲音低沉:「去參加女神節。」
一提到女神節女孩子們全部興奮了,立刻嘰嘰喳喳開始討論這個節日。現在阿斯加德的教育比以前先進了很多,學語言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了,所以大家都能用精靈語簡單地說幾句。無奈安安就比較悲慘了,她只會阿西爾神族語和巨人語。後者還是因為撒伽會說,她為了不露餡才學的。
聊到後面,情況演變成了法瑟、斯薇、凱琳一組,其他女孩一組,安安一個人坐在旁邊被孤立。
被一堆不是很標准的精靈語包圍,安安很頭疼,無聊的時候只能喝白水解悶。
十多分鍾過去,她總算聽到兩句能聽懂的話。
「他們居然還在聊女神節。」女孩甲用巨人語百無聊賴地說道,「陛下怎麼看上去不是很想繼續的樣子呀?」
女孩乙:「是因為想到不好的事了吧。」
「什麼不好的事?」
「好像陛下不會巨人語?不管了,你還是過來點。你知道陛下還是王子的時候妻子是人類吧?」
「當然知道了。後來那人類死了。」
接下來有十多分鍾安安的腦中都只剩空白。
直到第一道菜上來,法瑟叫了她兩次,她才心神為定地抬起頭:「哦,好,吃飯了。」
但拿過盤子和刀叉,她的雙手卻一直架在餐桌上不能動彈。過了半晌,安安終於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來說道:「我有些頭疼,先回去休息了。」
凱琳垂頭喝湯,埋著頭的嘴角卻難以自制地揚了起來。
直到安安關門的聲音消失很久,她才雲淡風輕地在斯薇耳邊小聲說:「老女人總是表面裝高貴,實際心中比誰都要波濤洶湧。但你根本別把她放心上,我來對付她,你專心攻陷你的眾神之王就好。」
斯薇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拿起一顆櫻桃喂到法瑟的嘴裡:「來,吃這個。」
凌晨兩點半。
法瑟回到金宮,正想著撒伽性格一點沒變,人稍微多一點她就待不住,卻看見她背著挎包,披著長風衣站在門外等候。
「比我預計得要早。」安安看看掛在回廊盡頭的時鍾,「我以為你最少要四點才能回來。」
「有什麼事?」
「我答應過要幫你治療,越早越好。」安安自行推開寢宮的門走進去,「今晚只詠唱,明天會叫大祭祀們一起來——放心,我會修改咒文,不讓他們知道你的病情。」
跟著安安進去,法瑟終於忍不住道:「就算生病,我也不需要你來照顧。」
安安把門關上,將銀色的長髮束到腦後,露出白皙修長的頸項。她把風衣脫下來扔到沙發上,高跟鞋的聲音在廣闊的寢宮內清脆作響:
「不需要我的照顧,難道要你的未婚妻來?她不過是個孩子,恐怕還需要你來照顧吧。」她把早已準備好的藥劑書籍從包裡拿出來,然後坐在床頭,「現在躺在床上去休息。」
「撒伽,你為什麼要這樣堅持?」法瑟站在門口沒動。
「因為現在沒有合適的繼承人,如果你出了什麼意外,神族世界一定會坍塌。而這些對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安安有些不耐煩了,抬頭露出冷冰冰的眼神,「現在去躺著,不然明天我就跟赫默說你得了什麼病。」
法瑟微微瞇了眼。他壓抑著怒氣扔掉外套,徑直走向床邊坐下。
「真聽話。」
安安把他放倒在床上,在他額前輕輕拍了一下:「接下來你只要安心睡覺就可以,等詠唱完我就不叫你了。」
繼位後第一次被人這樣威脅,法瑟紫色的瞳仁依舊有著隱隱的火氣。安安用手指撫平他的額心,將他的雙眼合起來,「睡吧。」
實在沒有辦法,法瑟只能閉上眼。
然後她把手掌輕輕放在他的胸口,開始用古神族語為他詠唱治療的詩歌。
手心有金色的光芒湧出,悄然將他們包圍。
她的聲音有一些低沉沙啞,外形也是個冰山美人的模樣。但是這一刻卻有一種無法描摹的熟悉感。尤其是他閉眼前的那一刻,她眼中綻放出的笑容,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和撒伽截然相反的人。
那個笑容比陽光還要溫暖的人。
那個藏在心底一百年,卻在清醒時一點也不敢回想的人……
半夜急劇的咳嗽讓法瑟半醒了片刻。
但很快有人幫他把被子蓋好,又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之後每次咳嗽,都有人輕拍他的背,像是比他還擔心自己的身體。然後,歌聲又會像暗礁上美人魚的呢喃一般,在他耳邊溫柔地響起。
一個人在這空曠冰冷的寢宮睡了一百年,這是他第一次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