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安安成為俘虜的第五天,赫默已在阿斯加德調動軍隊,從顛倒之井進入暗之神界。
在這次進軍中,赫默和梅勒產生了很大的分歧:前者以「要救王後」為由執意攻打暗之神界,後者則認為現在打到法瑟最後的大本營不合適,暗之神界多年來一直在法瑟私密操控中,他們幾乎完全沒有勝算。
臨時組建的軍團雖然數量龐大,但兩個領袖之間關系生疏,現在因少了王後的調和而變得難以統一。華納神族和阿西爾神族都是神族,卻仿佛流著完全敵對的血液。阿斯加德現在沒有統治者,雖然赫默是純種的阿西爾神族,又是阿斯加德的小王子,但因為在華納部落執政太多年,可願意叛離神界英雄梅勒去跟隨他拯救妻子的士兵們並不多。
最糟糕的是,暗之神界的地理氣候與重生紀元黑暗的阿斯加德如出一轍,華納士兵剛一進入法瑟的領土就覺得渾身不適,滿天飛舞的骨龍骨鳳、奔跑的骨豹骨狼等等也把這些年輕人嚇得不輕。
赫默並不害怕。相比較撒伽的困境,死亡也不那麼可怕了。
時值夏季,暗之神界卻依然處於它永恆的一個季節——深冬。黑雪神殿的宴會廳裡,壁爐中的火烈烈燃燒,映紅了中間的白色狐裘沙發,還有坐在沙發中央裡眾神之王的銀髮。
法瑟和一群部下喝酒,很是怡然舉杯乾了手中的陳年老釀。又輕輕拉了一下手中的權杖,把手捧酒壺、身著性感卻一臉厭倦疲憊的安安拽到自己面前,為自己倒酒。
「已經抓到了那麼多俘虜,赫默比我想得厲害。」法瑟看著面前的監控影像,長髮像是雪白的絲絨一樣披滿他的黑色大氅。
「陛下,我們什麼時候出兵啊?我們從來沒有和您一起對付過華納神族,這一仗打起來一定很有意思。」暗之神族的將軍搓著手掌,皮手套上的金屬摩擦出清脆的響聲。
「讓赫默自己的兵力和軍糧耗盡,豈不比我們現在去迎戰浪費精力的好?」
「我可不這麼認為!」好戰的將軍用力捶打著手心,「我已經好久沒打仗了!」
這一刻,難得光之神族和暗之神族都站在統一戰線,都說就算要耗費兵力也要出這口惡氣。只有萊斯威一直默默不語,看著穿著女奴紅衣在旁邊為法瑟倒酒的安安。
如此對待一個華納的王後,真的妥當麼?
法瑟難道真的打算和赫默徹底撕破臉了?
他能理解梅勒和索爾對法瑟的恨,卻完全不能理解撒伽和赫默對法瑟的恨。赫默雖然敬愛他的父母,但一直以來一顆心就放在了撒伽身上,他沒道理會放撒伽到法瑟身邊當臥底。
萊斯威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撒伽殿下,我可以問你個問題麼?」
撒伽冰冷的藍眸轉向他。
同樣是藍色的瞳仁,萊斯威的眼睛顯得無害多了:「你為什麼要背叛法瑟陛下?按道理說,你和陛下應該完全沒有仇恨……」
這個問題剛一出口,法瑟正在喝酒的動作就停了一下。但他很快佯裝無視,和旁邊的人繼續豪飲起來。
其他人也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但顯然都不是太感興趣。
直到熱鬧的大廳裡,安安聲音如同擦破空氣的薄冰一般響起:
「因為我想當神後。」
短暫的沉寂過後,爆笑聲響徹大廳。
將軍甲:「想當神後,這種話怎麼可以當著陛下說出來?這女人實在太不會做人了,恐怕也就只有赫默那個呆頭呆腦的法王會喜歡她吧?」
黑暗領主甲:「當神後?當神後?哈哈哈哈……」
將軍乙:「王後殿下啊,赫默小王子那是連奧汀陛下都不看好的人,他成王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與其想著叛變,還不如想想怎麼討好我們的陛下。當他的側室,都比對赫默有期望的好,哈哈哈哈。」
將軍甲:「等等,她說想成神後,是希望當陛下的神後,還是赫默的神後啊?我混淆了。」
將軍乙:「不是當赫默的神後麼,不然她當臥底做什麼?」
將軍甲:「可是她不是也在勾引陛下嗎?」
一群人吵吵嚷嚷半天,安安至始至終保持靜默。法瑟拍了拍掌打斷了他們:「其實你們都錯了。從地位上來說,她是赫默的王後,是我的奴僕。不過從實質關系上來說,她可是我們兄弟倆共同的神後。」
在大家又一次爆笑出聲時,法瑟補充了一句:「哦不,說不定她是我的神後程度遠遠高過赫默的。」
笑聲比之前更喧嘩,更刺耳。也最終蓋過了法瑟在安安耳邊的低語:「我說得沒錯吧?還有什麼行為我們沒有試過呢?」
原本以為那種惡心的事經歷多了會麻木,但安安發現自己的承受能力永遠比不過法瑟的蓄意重傷。
她已不想再聽他說出一個字。
她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
靜靜地聽完法瑟說出的每一個字,安安閉上眼,讓世界徹底變成一片漆黑。
還有什麼事比羞辱敵軍的王後更有趣、更助長己方士氣?
即將上戰場的男人們都笑得七零八亂,只有萊斯威一直悶悶不樂——前兩天法瑟才趁撒伽熟睡的時候把三十個大祭司和黑暗神官招到寢宮,為她治療背上的傷。傷口很深,所以治療結束後沒有完全復原,大祭司說出「可能會留疤」以後,他差點把他們全部送到刑場去。
他太了解法瑟,知道法瑟現在心情未必比撒伽好到哪裡去,所以從頭到尾不敢多說一個字。
從實時戰報來看,華納軍隊確實一路上都有兵力削減的跡象。但麻煩的是,無論士兵們受多重的傷,只要赫默願意,就可以讓他們恢復七八成。除非遇到破壞力極強的對手讓他們立即斃命,不然他怎麼都會有辦法救活那些重傷的士兵。或許他們沒有大魔導師那樣強大的破壞力,可以在俯仰之間摧毀一個村落,但當主帥是大祭司的時候,軍隊的生命力遠遠強過普通軍隊的數十倍。
而赫默也不是省油的燈,在暗之神界行軍的路途中他一路抓獲了大量俘虜,並且會在每個村落的駐守陣地搶奪軍糧和資源。原本產生了分歧的軍隊們突然之間有了莫大的凝聚力,這讓之前一直不看好赫默進軍的安安安心了很多。
看見安安神色舒緩地盯著戰報新聞,法瑟眼睛漸漸瞇成了一條縫:「撒伽,有件事想必你是清楚的。」
安安沒有正眼看他,反而更加全神貫注地觀察赫默肅穆指揮軍隊的影像。
法瑟從沙發上站起身,停在了離安安後背很近很近的地方:「赫默會這麼快攻打過來,是因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了——想來這一點你也知道。」
安安還是看著新聞,但眼神的變化讓法瑟知道她在聽。
「赫默已經很不冷靜了。如果現在我當著這麼多人上了你,他一定會發瘋一樣放棄儲糧,直接率兵打過來。到時候,他會輸得更加難看。」
法瑟的聲音就如同他的外貌一樣迷人,但說出的話卻讓安安氣得腦中一陣陣嗡鳴:
「你真卑鄙。」
「戰場上的人連命都不那麼重要了,你認為還會講人性麼?」法瑟摟住安安的腰,發現她渾身緊繃如同石塊,忍不住笑出聲來,「話還沒說完。我是打算告訴你,我不會這麼做。」
他用權杖指了指赫默:
「我要你親眼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王者。」
接下來法瑟真的沒有再動過安安,甚至連她的手也不碰。他只是相當冷靜地觀察敵方的動靜,把十萬精兵編排到泰沃城西部的冰原上,準備暗之神界建立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
終於到第四天,赫默的軍隊抵達了西部冰原。
法瑟把安安關在泰沃城靠西的黑色哨塔中。
從安安所站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見整片冰原,整個戰場。
狂暴的寒風像無形的猛獸一般卷過冰原,死去的骸骨生物因為戰場上即將到來的血腥與殺氣而靠近。空中有無數骨龍在展翅飛騰,白骨也因為死亡的氣息散發著暗黑與幽綠。疾風掀起了戰馬的鬃毛,卻完全無法撼動這些無生命的骸骨。
西邊的華納大軍像是大片翻卷而來的雪白海浪,在冰原上快速凶猛地移動,與東邊的黑色軍團交疊在一起,覆蓋了視線中所有的冰藍色。幾乎是交疊的同一瞬間,空中就有血光閃現。一時間,叫喊聲、兵器碰撞聲、彈藥聲混為一團,魔法聲更像是在海底爆破的船只,在極寒的空氣中燃燒著。
如果說開始安安還抱有一絲希望,此時此刻心也涼了下來——經過長途跋涉,華納的軍人們顯然已經心有余而力不足,面對強勢的帝王總軍團不論是氣勢還是實力方面都差了一大截。
安安在高空對著赫默大喊,讓他撤軍不要再打下去了,可是她站的地方太高,聲音很快被呼嘯的冷風吞沒。
華納軍隊不斷受著重創。所幸赫默是九大世界裡神力和魔力最強的大祭司,有著源源不斷的祈禱能力,可以及時為傷兵們治療。咆哮的冷空氣將他的雪白斗篷鼓得滿滿的,他微卷的黑髮也因為魔法的能量而顫抖。每當大批士兵受傷,他總是會以雙手捧著銀白刺目的光球,然後雙手張開,釋放出治愈重創的大魔法。緊接著,銀光像是流水一樣從士兵們的腳下滾過,在與帝王軍團的交際處停下,大半個冰原則都被這種光芒照亮,所有跌倒的、流血的、暈眩的士兵都像是重獲新生一樣站起來,再次上前與敵人浴血奮戰。
相較赫默這邊的積極參戰,法瑟那邊似乎完全沒有反應。就算看見了赫默的祈福把一條命當成幾十條用,自己的士兵卻大片大片地倒下,他也只是靜靜地站在城門前,長長的黑色披風載著銀髮垂落在地上。他觀察著戰場中的每一個細節,像是這一場戰爭與他沒有絲毫關系。
安安突然想起這兩天暗之神族討論大祭司人數不足的事。大祭司的很多魔法都對暗之神族的特殊體質無效,而黑暗神官一些傀儡術又會令光之神族肉身受到傷害。如果不速戰速決,法瑟這一邊恐怕會死很多人。
每死傷一片人,泰沃城就會打開一次,裡面有源源不斷的暗之神族騎著黑龍飛出來。法瑟不願意在赫默這邊浪費太多兵力,而赫默沒有援兵,兩邊情況都很緊迫。
安安想,可能到最後法瑟會退讓。
因為赫默的祈禱能力太強了,他的軍隊就像永遠不會死的亡靈英雄一樣。而法瑟因為得了病,魔法能力或許不會有以前那麼……
正想到這裡,離自己有數百米遠的城門處,法瑟忽然舉起權杖。
一兩秒後,滔天的火海在華納士兵的腳下燃起。頓時,慘叫聲,哭嚎聲混成一片,連帶那些混在華納士兵裡的法瑟己方士兵也受到了牽連。
赫默還沒來得及治療,法瑟又舉了舉權杖。
紫色的暗焰纏繞著所有華納士兵的腳,並迅速如同蔓籐一樣往上爬行,把他們整個人纏住再不能動彈。
法瑟再次舉杖的時候,赫默剛好釋放出治療魔法,可是那邊僅僅一揮杖,一個遮掩了大半邊天的紅色半圓火球從天而降,往戰場上墜去!
冰原表面發生了大爆炸,烈火熊熊燃燒,數百個華納士兵當場死亡。
安安心驚地看著這一幕……
完全不能接受下面那些倒下的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雖然聽說過梅勒叛變時死傷人數以萬計量,但第一次如此真實地俯瞰著戰場,這種震驚絕不亞於當年和貝倫希德在峽谷中一戰的惶恐。
法瑟不是在玩過家家,之前也不是冷眼旁觀。
他只是在尋找一個最好的時機,盡量減輕己方的損害,消滅大面積的敵軍。
轉眼間,法瑟已經瞬移到軍隊前方,並在自己的周圍建立了厚厚的保護層。在他接下來連番四五次的進攻下,幾十米厚的冰原裂開了縫,冰塊四處飛濺,赫默那邊已經死了近三分之二的人。
安安直接跳出窗口,用自己最大的力量瞬移——但純種阿西爾神族的缺陷就在這裡,在高空中根本無能為力,她最後還是重重摔傷在冰原中。
忍著身上幾乎骨頭散架的劇痛,安安沖到了軍隊正前方,攔在法瑟面前,對著遠處的赫默大聲喊道:
「赫默,你撤退!!」
「你到底在想什麼?」赫默指著法瑟,「難道你想繼續留在這裡被這家伙侮辱?現在過來,我帶你走!」
法瑟已然錯愕到啞然。
「法瑟是你的哥哥,他不會殺你,但你現在帶我走了,剩下這些無辜的神族怎麼辦?他們的命在你看來就一錢不值麼?」安安怒道,「你撤軍,要救我以後等統治了阿斯加德再說!」
還未等赫默回話,法瑟眼中已透出冰寒的笑意:「統治阿斯加德?就憑他?」他又扔下一團火魔法,徑直擊中赫默的胸口。
赫默吃痛,差點從龍背上摔下來,但還是倔強地看著安安:
「就算犧牲所有人,今天我也要帶你走……」
安安漠然地看著他:
「就算——我不是撒伽?」
「誰說你不是了?」赫默看了一眼法瑟,又看向安安,「你是撒伽!誰敢說你不是我殺了誰!今天我帶你走,誰也攔不了我!」
赫默騎著龍靠近,卻被法瑟的魔法再次擊中,這回連龍都受了傷,狠狠跌倒在冰原裡。
「算我求你了,回去!」安安帶著哭腔對赫默喊道,「赫默,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但現在,求你了,撤軍吧——」
看著安安哭紅的眼睛,法瑟怔住了。
就算自己對她做出那樣的事,她也始終冷臉對自己。可是現在面對赫默,她居然……
「誰說他有機會撤軍了?」
法瑟的眼神變得危險起來,他往前走了一步,揮了揮黑色的手套,準備下命令讓軍隊進攻。
「赫默,你看好,我不是撒伽——」安安再次擋在法瑟面前,「因為,撒伽永遠不會做這種事。」
她拉了拉胸前的系帶,紅色的女奴裙瞬間滑落至腰際。
站在外沿準備聽令進攻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未經人事的年輕小伙子,看見貌美女性的胴體全部都目瞪口呆,再也挪不動腳步。
法瑟睜大眼看著她,也驚詫得不能言語。
「撒伽早就死了!她早就自殺了!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一秒時間!」
安安背對著赫默,赤`裸著上身站在法瑟面前,聲音凌厲,但羞恥的淚水早已滾滿了脹紅的雙頰:
「現在,帶著你的軍隊,滾回阿斯加德!不然我連撒伽的肉體也殺掉!」
赫默愣了許久,才像中了魔一般站起身,率兵開始撤退。
法瑟這才反應過來,想要帶兵追擊,但安安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不顧一切地深吻他。原本大腦思維就已慢半拍的法瑟更加錯愕了,只是呆滯地站在原地,任憑她親吻著自己,任憑華納軍隊越跑越遠……
阿斯加德下了一場暴雨。
天河水連成了一片,白色的雨絲蒼茫猶如這座城市千年的歲月。
慘敗的軍隊毫無生氣地進駐帝都大道,赫默的金龍被雨水淋濕,在舞動翅膀的時候甩下大片雨點。
金龍滑翔至英靈神殿門口,他仰頭看著這座宏偉的大殿,任磅礡的大雨淋入眼睛,黑髮凌亂地貼著臉頰。
撒伽比他大很多。似乎在他有記憶以來,她就已經像個大姐姐一樣陪伴著自己。只是,這個大姐姐從來不像其他的姐姐一樣看見兒時的他就激動地亂叫,或是像逗弄小寵物一樣用甜甜的聲音對他說話。她總是沉默寡言,在人群中也總是選擇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無論他如何黏她,她也都只是漠然的,冷酷的,像是一座沒有感情的冰山。
不是沒見過她笑,但那樣美麗的、毫無諷刺意味的笑容,只有在艾奇面前展露過。所以他一直對撒伽沒有好感。
所以,自己第一次對撒伽動心的時刻就變得如此清晰。
就是在這裡。
在這座象征著阿斯加德的神殿門口。
那是神賜紀元的109年,貝倫希德成為這個紀元第一個將軍,封號「星耀極冰」。那一年的貝倫希德耀眼得就像是阿斯加德的陽光,沒有經歷過任何歲月的歷練,卻有著天子驕子的力量與外貌,無論走到哪裡,都被鮮花與掌聲包圍著。那時間的他還是屬於男孩過渡到少年的階段,但個子已經很高了。跟隨著姐姐的腳步進入英靈神殿,他站在撒伽身邊,看父王親手賜予自己女兒榮譽的勳章。
那時艾奇站在貝倫希德的斜下方,眼神溫柔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而撒伽看著自己的哥哥,唯一的情緒便是難以察覺的妒意。當時赫默並不能理解他們的情感,只是轉過頭睜大眼對撒伽說:「我好像比你高了耶。」
或許那是撒伽少有難過的時刻,她轉過頭,微微挑起一邊眉毛,眼神有些散漫:「所以呢。」
「所以我是男子漢了。」
「等哪一天你比我高還不覺得驕傲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撒伽有一種絕望的美,令他心跳到快要窒息。這種感覺伴隨著他六百多年,已經變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不管撒伽自殺已經多久,他都不在意。因為對他來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直到幾個小時前,那個女孩因為憐惜士兵的生命做出那樣令人震驚的事。
就和她所說的一樣,撒伽永遠不會這樣。在他冷漠的愛人眼裡,連她自己的生命都不重要。她的世界只有艾奇。只剩艾奇。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撒伽真的已經死了。
這一百年來帶給他快樂和溫暖的人,從來都不是撒伽……
大顆雨水落滿了赫默的臉,順著頸項流下,又從濕透的衣服表面滑落。
烏雲黯淡了天空,滿目蒙蒙一片灰色。夏蟬不再鳴叫,雨珠像是在哭喪帝都的不朽和歲月的衰老。
撒伽……
撒伽……
我好像剛從一場持續了百年的美夢中醒來。現在是該繼續睡下去,還是看清這個沒有你的世界?
……
……
黑雪神殿。
眾神之王的寢宮內,左右兩邊被兩小時前才裝好的鐵欄隔開。法瑟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看著正在搖鐵欄的安安。她的雙手依然綁著手銬,才被送去沐浴後換上的衣服也是另一套女奴裝,除此之外,她的雙眼還被黑布蒙住了。黑布是特殊材料做的,摸上去像是透明無物,要用溶液分解才能取下來。
「法瑟?法瑟?」看不見四周景象的安安終於有些慌亂了,她用力搖晃鐵欄,「你又把我關在了什麼地方?」
之前蘭克的刑罰猶如夢魘般纏著安安不放。她簡直不敢想象取下黑布周圍全是蜘蛛的模樣:
「你還在這裡麼?我在哪裡?」
「這就要你自己去摸索了。」法瑟終於淡淡說道,「你既然這麼享受被人看的感覺,那你就不要再看人了。等我把那些華納俘虜處理好了再回來找你算賬。」
雖然沒有打前線,但很顯然的萊斯威聽說了安安在戰場上的壯舉。法瑟剛一從寢宮出來,他就吞了口唾沫,攤開手中的圖紙:「法瑟,調查結果出來了,這個撒伽就是原本的撒迦。他們之所以說不是撒伽,或許是為了讓你放鬆警惕好放她走……」
「再給我查。」法瑟一邊穿上侍應遞來的披風,一邊大步往前走,「到華納部落查,你親自去。」
「是是是,我去我去……」
幾乎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又去「顧安安」那裡逗留了許久,法瑟才回到寢宮。裡面的人不知道是無聊到了極點還是睡著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法瑟徑直推開門進去,把安安從床上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熱吻像是暴風雨一樣襲上了她的唇。
安安渾身僵硬,嘴唇閉得很緊,卻被法瑟強制掰開,深深吻了下去。
「不要!」安安用被銬住的雙手推法瑟的胸,「惡心……」
法瑟微微一怔,想起她在戰場上大哭著讓赫默撤軍的情景,冷冷道:「你認為我們都已經是這種關系了,赫默還會稀罕你麼?」
「我討厭你與赫默無關。」
法瑟眼神更加深黯了。他用溶液把安安眼睛上的布條除去,待她不斷眨眼睛適應光線,捏著她的下巴轉向自己:
「去和赫默離婚,我娶你。」
安安怔怔地看了他許久:「……什麼?」
「你不就是想當神後麼。我娶你。」
原本以為安安會激烈地反對,法瑟甚至做好了用其他方法威脅她的準備。但沒想到她只呆愣了片刻就淡淡笑了笑,摟住他的脖子說:
「好啊。不過要等你的政權穩定了才可以哦。」
法瑟靜靜地望著她片刻:「還有條件?」
「當然要有。不然繼續跟赫默過日子豈不是更好?」
「好。」法瑟把她放在床上,以一種絕對獨占的姿勢把她封鎖在雙臂間,「但是神後不是那麼好當的,以後你的日子不會好過。」
從這以後,法瑟果然如安安預料一般忙碌起來。不僅不再碰她,連到她房間次數看她的次數也開始減少。
每天只有在吃飯的時候翻看最新的報紙才知道外面的事,也知道了法瑟正在籌備軍馬準備重新攻下阿斯加德,安安知道這已經是下下策。
但如果貝倫希德還活著,戰爭一定會停止。而她也不用繼續做一些令自己痛苦的事了。
法瑟起兵當日,萊斯威也剛好從華納部落趕回來。他在軍營裡找到了法瑟,並把自己從詩歌女神殿堂裡偷來的簿子交給了法瑟:「這個好像是撒伽的日記,不過設了密碼,我打不開。」
「這個你都弄到手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信任我。」萊斯威無辜兼委屈。
法瑟橫了他一眼,試了試艾奇的生日,日記簿無法解鎖。他把簿子重新遞回給萊斯威:「你先把這個收好,我打完仗再回來看。對了,順便去看看撒伽的狀況如何。」
「納尼,這麼重要的一戰你居然不讓我參加?」
「快去。」
萊斯威更加委屈了,但還是飛速趕到了法瑟的寢宮,敲了敲房門:「撒伽殿下,你在嗎?」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撒伽殿下?」
原本以為她在睡覺就不打擾,但從大門底下的縫隙中依稀有冷風吹出來。萊斯威把手放在門縫前停了一會兒,忽然猛地撞開寢宮門!
果然,裡面已經空無一人。
地面上有幾個裝了一半溶液的杯子和金屬,手銬也被燒壞了扔在床腳,而窗口上的魔法結界已經被燒出個大洞,冷風颼颼地刮入房間。
法瑟的魔法絕對不是一兩天就能燒穿的。難道,她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計劃了……?
人界。
這是人類歷的公元2112年。
歐盟和美國的已經過了最繁盛的時期,中國經濟蓬勃發展,在六十多年前已經躍為世界第一經濟大國,在各個領域已走向了世界的巔峰,真正實現了民主化,重現了歷史上數度出現的輝煌。幾十年前曾經出現過人口數量驟減、年輕人負擔過大、缺乏國家自身產業的現象,也在國家全民的努力下度過了難關。
然而,人口的老齡化卻越來越嚴重,經濟體制也有停滯甚至倒退的現象,二十一世紀初出賣的大量低成本產品讓「世界工廠」資源大量減少……各種問題都令中國人的樂觀情緒遠遠少於幾十年前。
由於物理分子傳送機的發明,人們可以通過傳送點瞬間移動到幾千公裡以外的地方,但缺乏運動和不健康的生活模式也導致肥胖率逐年增長,現在在中國已不難看見滿大街頂著巨大肚子、下巴脖子連成一體的老人。報紙上最常出現的話題就是瘦身和肥胖病。
中國某市。
貝倫希德·顧的墓地在這座城市的大學公園裡。據說她生前就有政治家破格允許外國人的她把墓地定在法國的拉歇茲神甫公墓、阿根廷的瑞克萊塔公墓或者紐約的青木墳場,但她都統統拒絕了。
在貝倫希德被安葬在這裡之前,這座公園就如所有的大學公園一樣平凡。但從三十年前開始修建她的墳墓後,這裡就吸引了世界各國的游客,變成了該市最大的風景觀光點。直至貝倫希德去世,游客的數量更是年年翻升,去年達到了歷史最高人次。
因為全球變暖,市內整個夏天的平均溫度都沒有低過四十度。公園裡有很多旅游團,人們穿著制冷衣隨著導游的腳步參觀著名的景點。
「關於貝倫希德的國籍,這一直都是最大的爭議點。」導游耳朵上戴著納米麥克風,聲音在由她帶隊的旅客耳機裡響起,「很明顯,我們都能看得出來她長了一張非亞洲的面孔,但她的戶籍與姓氏卻又是中國的。貝倫希德本人也說過,不管她的外貌如何,她的母語是中文,她在中國長大,心也屬於這個國家。但德國人聽了就不幹了,說既然她體內流的是德國的血液,她的出生地也是德國,那就應該是德國人。所以,貝倫希德·顧是繼路德維希·凡·貝多芬之後影響最大、有德國血統但國籍牽扯不清的人……說到這裡,我想問一下大家,有沒有人看過貝倫希德年輕時的照片?」
她這句話說完以後,立刻就有游客的聲音通過耳麥傳到了組團廣播裡:
「有,網上到處都是啊,又英氣又漂亮,特別好看。」
「她就是老了也很好看啊,很精神,而且腿型一點沒變,又長又直。」
導游笑了笑:「是的,貝倫希德年輕的時候曾經入過吉尼斯世界紀錄,記錄名是『世界最燦爛金髮』。她的頭髮天生就像吸收了陽光一樣燦爛,這讓西方媒體又在她的血統和國籍上做了不少文章。不過,我一直認為在現在這個地球村裡,血統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既然這樣一個歷史偉人稱自己為中國人,那我們自然要維護她的觀點,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嘛,人家大半輩子都待在中國,外國人就別瞎湊熱鬧了。」
導演理了理耳機,拿著手中的電子模板繼續帶隊往前走:「貝倫希德的人生是個傳奇,生前也有很多有趣的軼事。關於她如此熱愛中國的傳聞有兩個,其一,她的養父養母都是中國人。其二,她是出櫃的同性戀者,這個大家應該也都知道。她一生中交過無數女友,但無一例外的都是留著黑長直發、身高在一米六七到一米六九、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而且這些女孩長相都很相似,大多數都會跆拳道或者功夫,請大家看手裡的幻燈片。」
安安和眾人一起看著手裡的電子幻燈片播放器,裡面出現了貝倫希德年輕時歷任女友的照片,裡面有很多狗仔隊拍到的約會照。一直以來安安看見的都是穿著軍裝或鎧甲的貝倫希德,沒想到居然有機會看見她穿著很潮的襯衫、戴著墨鏡摟著女友進入拉斯維加斯賭場的照片——這張照片裡,貝倫希德的穿衣風格更接近安安所了解的時代。游客們紛紛討論這種「古代打扮」的時候,對安安而言感覺是非常奇異的。
「貝倫希德本人一直拒絕談起女友們的問題,但還是有傳聞說這些女孩和她的初戀情人長得很像。她的初戀情人就是中國人,而且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她才一直堅定留在中國……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說,事實究竟是怎樣我們誰也不知道。她的女友裡,和她在一起時間最長的就是國際知名動作演員筱安安,兩人差不多好了八年才分開,那之後貝倫希德就基本維持單身狀態了。」
導游把筱安安的照片調出來,用欣賞的目光看著照片:「筱安安長得很漂亮,就算放到現在看也很耐看。她們在安希德的商品展覽會上認識,據說貝倫希德對筱安安一見鍾情,就算知道對方不是同性戀還是展開了猛烈追求……」
看著那個筱安安的臉,安安的第一反應就是「好眼熟」。後來才發現是和以前的自己長得太像了。
雖然國際巨星要比她要好看了不知幾百倍,可是,她們倆連眼神都如此神似……
跟著隊伍又走了一段,他們抵達了一個種滿了新品種花的花園前面。導游指了指一個被柵欄包圍的長椅,旁邊還有個同樣被包圍了的熊貓垃圾桶:
「這是貝倫希德最喜歡來的地方,據說只要她人在中國,就一定會過一段時間來這裡一次,並且坐在這個位置看書、思考。」
看見這個椅子,安安整個人都懵了。
百年前,當她們都還在阿斯加德巡邏時——
「安安,我看你現在每天都挺閒的,在人界時也這樣?」
「差不多吧。我的大學附近有一個公園,裡面綠化特別好,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而且離家很近,所以在人界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公園裡喝奶茶看書。我還有一個特別位置,在一個熊貓垃圾桶旁邊,因為可以一邊吃零食一邊丟垃圾!」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我是不是又懶又沒有追求啊。」
「不會。」貝倫希德拉了拉韁繩,露出了慣有的任性笑容,「這樣的安安很可愛,我喜歡。」
安安到現在還記得,那時的貝倫希德牽著韁繩,背脊挺得筆直,英姿颯爽,好看極了。就算有些不羈,她微卷的短髮也真如這個導游所說,就像是吸收了陽光一樣燦爛,讓那時安安的心都變得溫暖起來。
只是到了這一刻,再是美好的記憶,也隨著眼前所有的歷史遺跡而煙消雲散。
其實很早就有和殿下重逢的機會。
可是,她遲到了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