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真實的安安

盛夏的陽光降落在人類的土地上,將墨綠的樹葉照得閃耀。

盡管安安把頭髮藏入了寬沿帽子裡,但在一堆黑髮黑眼、體型發胖的人類裡,撒伽清瘦高挑的神族身材卻是如此與眾不同。隨著導游出發,她以及周圍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認真聽解說,其余的人都向她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直到旅游團抵達了貝倫希德的墓碑。

進入眼簾的是一個白色的半圓形花壇,上面寫著大大的碑文:

生命不是永恆,死亡也不是終點。

她何時死去並不重要,我們只記得她如何活著。

而且,會一直活在我們的心裡。

這行字的正中央有一張貝倫希德老年時的黑白照片。她的頭髮已經完全蒼白,臉上也長滿了皺紋。但即便如此,她的輪廓並沒有變化太多,笑容仿佛也和年輕時沒有區別。照片下寫著她的名字,還有「1992-2095」。

直至這一刻,安安才真正確定了自己真正和貝倫希德錯過了。

看看周圍的世界,這原本是屬於她的故土,卻也因為經過百年的翻新改變而異常陌生。如果現在她以神族的身份回到這裡,無異於當初以人類的身份去神界。懷著滿腔的期待回到這裡,卻連最後一個希望也隨著破滅。

導游詳細介紹了一下貝倫希德的生平,帶著旅客們去了下一個景點,只有安安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因為四周綠樹環抱,鮮花簇擁,貝倫希德的墳墓似乎是公園裡最涼爽的地方。安安在旁邊的自動售花機裡買了一束白百合,放在墓碑前。

她的裙擺因溫暖的夏風輕輕飄揚,但樹蔭下的墓碑卻是永恆的冰冷。

「現在我的心情好很多了。貝倫希德殿下,原來你陪著我度過了八十三年……」

一綹長而微卷的髮絲順著安安的帽簷落下,柳絲般隨風抖動。她用沙啞的聲音對墓碑說著神族語:「原來這些年以來,我並不是孤單一人……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你記得我是誰吧?記得當年我、蘿塔還有尤茵一起逛街回來的時候,你說要送我回家,但我拒絕了。那時你說我拒絕你的理由是因為你是女的,我不承認,編了一堆理由。事實上我撒謊了——和你說的一樣,我接受不了同性的感情。」

安安將長髮別在腦後,繼續交握雙手,保持著原本的姿勢與墓碑面對面站著。長時間的沉默中,只有樹葉沙沙摩擦的聲音打破這片寂靜。

「……到現在,我覺得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如此崇拜你,不管是戀人也好,小跟班也好,奴僕也好,還是讓你打趣取鬧的妹妹也好……只要能留在你的身邊,不管是以什麼形式我都不會介意。這樣說,你一定會笑話我對吧?因為實在太晚了。但你放心,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倒我。」

早就聽說過高階位的神族可以用自己的神位換回低階位的神族,那麼如果她當上了神後,就一定可以換回貝倫希德殿下吧?

可惜這個身體不是安安本人的。閱讀過相關的書籍,看過一些資料,她推斷出的結論是,如果不屬於自己的身體發生了巨大變化,「顧安安」的靈魂很可能也會跟著灰飛煙滅。

「謝謝你曾經在這裡活著。我不怕消失。」安安抬頭直視貝倫希德的照片,露出了陽光一般的微笑,「如果用我的存在可以換回你的回來,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也算在一起了吧。」

移動的陽光穿透樹林,為貝倫希德的墓碑鍍上了一層金色。

安安的眼眶有些發紅,但笑容更加燦爛了:「這大概是在我完成任務後最後一次和你見面。殿下,我很快就會成為神後了。請你一定要等我。」

安安把帽簷壓低,順著原本過來的方向往公園外面走去。

她剛離開沒多久,依然穿著神族便裝的法瑟就從樹林裡走出來,在貝倫希德的墓碑前蹲下,拿起那一束百合花看了許久,又重新放下。

他拿出撒伽的日記本,不確定地輸入了貝倫希德的生日:0729。

沒有反應。

他又試了試0611,還是沒反應。

……

最後打開日記本的密碼是2907。

裡面有密密麻麻的幾百篇日記,而且全部都是用中文寫的。法瑟的面容在陽光下完全失去了血色,手心也滲出了冷汗。

隨手翻了一篇,內容是這樣的:

小的時候媽媽告訴我,對於願望離自己越遙遠、越難實現的人而言,時間過得越慢。就像我們小時候總想著要當科學家,當總統,當公主,好像未來就有幾萬光年那麼遠。隨著年齡漸漸長大,愈發看清了現實,懂得收斂自己的幻想、把目標放得近一些,時間就過得越來越快。

這些年我總有一種時間靜止了的感覺。開始我以為是因為自己已經沒有夢想,後來思索了很久,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其實很多。

想洗去記憶,忘記那個男人。

想重新開始,變回以前的我。

想時光倒流,看見貝倫希德殿下好好地活著;想回到屬於我的世界,我的年代,和父母一起吃一頓團年飯,希望能夠成為孝順的女兒,陪在他們身邊,讓他們不再那麼孤單地老去……

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

原來當夢想已經不可能實現的時候,時間真的會停止不前。

……

……

安安重新回到神界,原本想回去先和赫默會面,卻發現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法瑟從南境上空丟下的究極大魔法,其能量與摧毀力比聖魂之戰敵方所有魔導師釋放出的還要大。帝王總軍團包圍了十二神殿,金龍隊還從十一區上空飛過,自上而下爆發了空降侵襲。

所以當安安抵達十二神殿統領范圍之內時,看見的只有滿大街被扣押的華納俘虜、梅勒軍團俘虜和整齊規劃的法瑟軍隊。經歷過這場短暫而威力十足沖擊行人都在竊竊私語,說法瑟這一回發揮了八成以上的實力,這場戰爭滿溢著熔巖般的可怖暴力。

北境的軍人們說洛基之子帶著父親的邪惡力量回來了,這讓曾與洛基交戰敗北無數次的索爾和布萊奇畏縮起來,開始和梅勒商討著把暗之神界北境還給法瑟的交易。盡管如此,堅韌不拔的梅勒軍隊卻毫不怯懦,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只是放棄南境回到北境,重新開始計劃對付法瑟的戰略。

很顯然的,梅勒那一邊明顯處於劣勢。安安現在面臨著最艱難的選擇:是該回到赫默那邊繼續幫助他,還是忍辱負重和法瑟結婚然後換得神後之位?

如果回到赫默身邊,她就徹徹底底得罪了法瑟,而且習慣忍讓的赫默也未必會盡全力和哥哥拼命。

如果她站在法瑟這一邊,赫默肯定會頓時失了氣焰放棄反抗,梅勒一個人完全不可能斗過法瑟。而以梅勒固執的個性,不弄到全軍覆沒他是不會認輸的。如此一來,又會死很多人。但如果真這麼做,這等於下了很大的賭注,因為法瑟說要娶她是在他敗北後一無所有又賭氣的情況下。現在阿斯加德又是他的了,那些年輕漂亮的女神們、貴族小姐們,還有最棘手的斯薇又一次繞著他團團轉,他還會遵守諾言麼?

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被推搡著往地下牢獄前進的俘虜們,安安最終還是披好遮臉的斗篷,朝港口的方向走去。

——她都已經逃出來過了,法瑟一定會認為她回了赫默身邊,都是對他的違逆,不如真的去赫默那邊看看情況。

阿斯加德港口。

小雨灰霧般籠罩了港口,船只在空中翱翔著,聲音一如交響樂搖撼著戰後的海岸。而這一日通往華納部落的船只非常稀少,滔滔無盡的黑色天宇有著細小的船影和難言的神秘。

在岸邊等了接近一個小時,才終於盼來了第一艘華納海姆的金色船只。安安跟著稀拉又無神的人群走上甲板,卻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

「還是要回去麼?」

安安眼神微微滯住,回頭看向人群裡同樣穿著黑斗篷的銀髮男人。

他抬頭仰望著她,眼眸就算在灰色的光線中也如紫水晶般美麗。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緣故,這一日他身上所有的凌厲與強勢都已消失。他沒有上前阻止她,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站在擁擠的人潮裡等她回答。

碼頭上丟滿了華納軍官們的龍鞍、毛毯、皮革戰襖、被撕破天鵝絨的木椅……還有一些已經看不出形狀的廢棄物。那些沒有參與戰爭的華納商人們被法瑟無條件釋放。他們指揮著搬運工從庫房拖走行李,任細小的雨絲落滿了疲憊骯髒的臉。

安安停在甲板上,被匆忙又不耐煩的搬運工們撞了好幾次。最後她有些尷尬地往下走了一些,但對著法瑟卻依舊不知該怎麼辦。

隨著她身影的靠近,法瑟的腦中的記憶愈發清晰。

他化作狼王在野外強要了她……

他讓蘭克拷問她,把她關入深牢中……

他讓她穿上那種卑賤又暴露的衣物游街示眾,向所有人宣布她是自己的奴隸……

他在她極其厭惡反感的情況下對她做出無數粗魯的事,甚至還對她說……

——我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

——你這種女人,就只值得我這麼做。

——從地位上來說,她是赫默的王後,是我的奴僕。不過從實質關系上來說,她可是我們兄弟倆共同的神後。

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做了些什麼?

安安不曾留意法瑟的情緒。

她一直在搖擺不定,究竟是否該留下來。這艘船就快要走了,如果不上去,可能又會被強迫留下來,那就再沒機會和赫默見面。

可是,貝倫希德一個人的死已經讓她痛不欲生。戰爭帶來的災難,又會令多少人因為摯愛人的死去而痛不欲生?

法瑟既然都能抽出空來準備南征,那對付梅勒也是遲早的事。

她……究竟該不該留下來?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安安終於走到法瑟面前,「你說過要和我結婚,是真的嗎?」

法瑟怔住。

安安等了一會兒,看向身後的行船,又轉過頭看向法瑟:

「快點回答,我等不了太久。」

「為什麼想要和我結婚?」

安安突然害怕和法瑟此時的目光對視。雖然他沒有太大的表情,但眼中濃烈的感情卻讓她莫名不安起來:

「這個問題我不是已經回答過了麼?我想當神後。」她不等他回答,已迅速問道,「快點回答我,時間不多了。」

法瑟仍舊沒有回答。

他從出生到現在,很少如此猶豫。

放她走吧。

已經做了多少對不起她的事,怎麼還奢望她留下來?和你在一起,她只會一直生不如死,一直痛苦下去……

可是赫默不會喜歡上別人,他留安安在身邊,僅僅是為了撒伽的軀殼。放了她,她會繼續變成赫默身邊的傀儡,繼續讓赫默把她當成替代品來愛。

——都是借口。她在日記裡寫了那麼多心裡話。她根本就不想看到你。

可是,已經一百年了。

失去她的一百年,簡直就像永恆那樣漫長。

「我就知道你會失信。」安安冷冷地扔下這一句,重新走上船去。

但是看見她的背影,法瑟忽然像是如夢初醒,沖過去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強制留了下來:「我答應你。我會讓你成為神後。」

安安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你確定?」

「但是我有兩個條件,如果你能做到,那這個交易才算定下來了。」

「你說。」

「第一,婚禮要放在我收復北境、南征結束後再進行。」

「萬一你活不到那個時候呢?」

「我起碼可以再活三年,三年時間足夠了。而且如果我連收復北境的能力都沒有,最後還被梅勒打敗了,那眾神之王也不再是我,你嫁給我也毫無意義。」

「那為什麼不在收復北境之後就進行?我不想等到你南征結束。」

「這是交易條件,你不答應的話,現在就可以走。」

看見他態度又可惡地強勢起來,但同時又如此篤定自己可以統一神界,安安恨得牙癢癢的。她思索了許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好吧。你說第二件。」

「我非常不喜歡你的名字,也不喜歡你的外形,我想換個稱謂,你的打扮也要我來決定。」

「這個很簡單,只要不讓我裸奔,怎樣都可以。」

「那好,以後我就叫你安安了。」

安安猛地抬頭:

「什麼……」

「你不是知道的麼,這是我已故妻子的名字。既然你可以為了神後之位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那也該允許我對王後撒伽沒有愛情吧。」

「不,不行。」安安搖頭,「除了這個名字,什麼名字都可以。」

「船快要開了,你要不要現在就走?」

安安看了看身後已經在緩緩移動的行船,一時間有些慌亂。但隨即法瑟就把手伸出來:「考慮好了就跟我走。」

她銀灰色的睫毛幾乎和雨霧融成一片。眼前的男人對她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她看著他伸出的手,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即將踏入陷阱的感覺。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很准,她禁不住又一次問道:「如果我答應你,你一定會兌現諾言,對不對?」

「嗯。」他篤定地點點頭。

「那好吧……」安安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你不可以食言。」

「絕對不會。」

法瑟靠過來,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然後緊握她的手:「安安,我不會再騙你。」

其實這句話本身就是個天大的謊言。

但他已經做了那麼多次對不起她的事,再多一次也無所謂了吧。

這是最後一次。

抱歉,安安。

這個夏天阿斯加德比以前狼藉很多,光之神界連續易主的戰亂也讓人們更加沒精打采。眼見一年一度的夏季游園會時期又要到來,法瑟不惜砸下重金為這一屆游園會做準備,盡可能地把它做得盛大而華麗,以振奮子民們的情緒,增加部落的凝聚力。

然而,也如安安預料的那樣,自從法瑟和斯薇的婚禮失敗,在很多人心中他就是單身了。他一坐回原本的位置,立即被美人環繞。

不過斯薇也沒有放棄,並和「顧安安」變成了法瑟身邊的小行星。法瑟處理神界內務一整天,終於有時間在餐廳用餐,卻被她們一人纏住一只手,連餐具都拿不好。

「顧安安」:「瑟瑟,你是我的,不可以看別的女人!」

斯薇:「你都消失一百年了,還指望陛下和你在一起?他從來沒有給你舉辦過這麼盛大的婚禮吧?」

「顧安安」:「那是因為我差點死掉。瑟瑟,你快告訴她你愛我。我會讓你幸福的,選我吧選我吧。」

斯薇:「與統治者的婚姻只有愛情有什麼用?你幫不了他一分一毫。」

「顧安安」:「你不也一樣嗎?就只是長得漂亮而已,還不如撒伽殿下有用。」

斯薇:「你……」

「都別爭了。」法瑟輕輕抽出自己的手,「這樣吧,我給你們一個考驗能力的任務。」

二人異口同聲:「什麼任務?」

「巨人墓園裡有一頭野生的邪龍,如果你們誰能降服她,誰就留下來。」

「顧安安」奮勇地拍拍胸口:「沒有問題!」

斯薇卻有些遲疑:「這……」

「害怕的話你可以打退堂鼓啊,瑟瑟是我的了!」

斯薇站起來,沉吟了片刻:「給我幾天時間做準備。」

法瑟總算能騰出空來吃飯,吃了幾口抬頭對角落裡幾乎成為隱形人的安安說道:「你去當評委。」

四日後。

漢德城外的巨人墓園。

六千年前,洛基還沒有奧汀反目成仇,這裡曾經有過高度的文明與奢華的建築,滿大街都有兵器鏗鏘的響聲、軍人整齊的腳步聲、戰馬號角聲,但到現在,過去再是輝煌的遺跡也坍塌得殘破不堪。又因為這個區域是在暗之神界陰影的籠罩之下,進入這個區域以後,眼前只有一片深灰色的斷壁殘垣。

放眼望去,視野裡沒有任何活物,只有古代巨人大到恐怖的斷裂骨架。它們像是恐龍的化石一樣深深埋在死灰色的沙土裡,一有風吹過,就會掀起令人窒息的沙浪。

「顧安安」和斯薇已經走在了前方,兩人都在神經緊繃地提防著怪物的出現。他們已經走出了墓園的旅游觀光區,越過了「此後危險」的標示。看著四周荒蕪的景象,安安也有些緊張,但身邊的法瑟卻一臉怡然,好像真的是在觀光景點。

斯薇早已全副武裝,渾身上下的裝備都是由阿斯加德最好的神匠做造。她雙手冒汗,拿出準備好的投擲器具,踩在了一個疏鬆的骨架上,差點跌入下面的深坑。所幸有驚無險,剛倒抽一口氣,卻在抬頭時看見一條龐大的黑影從前方閃過!

「啊——」斯薇驚叫著,差點丟掉了手中的武器。

「顧安安」殺上前去,擺出了安安式備戰姿勢——

然而,當龐大影子漸漸暴露在光線中,他們卻看見了一頭金燦燦而又英氣的四翼巨龍。

「……洛洛?」「顧安安」看了看那頭龍,又回頭看看法瑟,「瑟瑟,這不是洛洛嗎?」

法瑟點點頭。

洛洛卻耷拉著腦袋,像只巨型哈巴狗一樣趴在法瑟身邊,金色的瞳孔閉了起來。它現在比以前更大了,這樣趴在法瑟身邊,一個頭居然和法瑟差不多高。法瑟伸手摸了摸它的額頭,它繼續像寵物一樣抖了抖翅膀。

「還是沒有用嗎?」法瑟溫柔地拍拍它的頭。

洛洛半睜著眼,更加無精打采。

就在其余三人都還一臉不解的時候,天上像是有烏雲飄過,黑影慢慢靠近,將一行人籠罩。

洛洛忽然睜大眼,看向他們一行人身後的地方,咆哮了一聲。

那道影子化作一道閃電,天降的隕星一樣俯沖下來!

洛洛把三個女孩馱了起來,躲過了摧毀性的攻擊。頓時灰沙四起,三人在濃煙中咳嗽,只能在濃煙中看見一雙陰綠的瞳光。

當塵埃漸漸落定,濃煙中的獸也露出了白森森的牙,粗喘朝著他們慢慢靠近。

「這是……」斯薇抱住了法瑟的手臂,聲音有些顫抖。

「顧安安」卻盯著那頭獸看了很久,直到它的身影完全顯現在視線中:暗黑色的身軀,金色的爪和尾巴,眼睛呈現著黃綠色,雖然不及洛洛那麼龐大,但從線條看來明顯是優種龍。

剛一看見這頭龍,安安震驚得差點把它的名字脫口而出。

「海芙……?」而「顧安安」代替她叫出了龍的名字。

海芙張開血盆大口,舞著翼失心一般朝他們撲來。

差點被它咬到胳膊,斯薇已經被嚇過頭了,想都沒想就把塗滿毒液的屠龍匕首扔了出去!就在那匕首快要靠近海芙的時候,洛洛卻又長嚎一聲,用尾巴扇掉了這一擊。看見自己尾巴上立刻流出的鮮血和腐蝕的鱗片,洛洛眼中難得露出了凶殘的神情,然後憤怒地把斯薇從背上摔出去。

法瑟剛想瞬移過去接斯薇,安安卻已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上來。

「海芙!」

「顧安安」激動地喚道,不顧一切地朝海芙跳過去。然而她剛一跳到海芙背上,卻意外地激怒了它。海芙像是被捆縛的野獸,不顧一切地甩動腦袋和身體,想把她從背上扔出去。

「海芙,我是安安啊,你忘了我嗎?」「顧安安」緊緊抱著它的背,苦苦哀求道,「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回答我——」

但不管她身手再怎麼好,到底是敵不過神界最強大品種的龍,最終被海芙掙脫,重重跌倒在沙塵中。誰知海芙還不放過她,雙眼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嘶鳴著張開大口朝她撲過去!

「不要——」

這時,安安才從洛洛背上跳下去,瞬移到了「顧安安」的面前,把她拉開。自己伸手去抵擋海芙的尖牙。

「撒伽殿下——」斯薇倒吸一口氣。

法瑟已準備好擊暈海芙的魔法。

但海芙張大的口最終停在了離安安不到一米的位置,所有殺戮的氣焰也隨之消失。它眼中只剩驚詫,也溢滿了紅色的液體,大顆大顆落下來。

最後,海芙像是已經全然精疲力盡,跪趴在安安的腳下,很快暈了過去。

當天晚上,法瑟的寢宮。

「原來這個安安竟是假的。」法瑟靠在窗邊,一臉憂郁,「海芙因為失去了主人變成了邪龍,無論洛洛怎麼求她,她都不回來。金龍向來以忠誠聞名,一生只追隨一個主人,或者主人的至親。如果安安是真的,她不可能認不出來。」

安安已經擔心了一天。

很顯然海芙認出了她,所幸海芙體力不支,在有所表示之前已經暈了過去。但一想到這一百年它都在這片荒蕪的墓地中度過,她就難過得不願多說一句話。

「剛才我一直不明白,海芙為什麼會被你降服。」

聽見法瑟的話,安安又一次警惕起來。他喃喃道:「大概是因為安安身上有你的夢,有相似的基因。」

安安鬆了一口氣:「可能是。」

「我也想過了,既然這個安安只是個軀殼,那你就遵守之前的諾言,改變你的外貌吧。」

安安抬起頭:「……什麼?」

「在成為神後之前,進入這個軀殼。」法瑟撐著下巴,回頭淡淡地看向她,「我說過,我不喜歡王後撒伽。以後我要你完全變成安安,你能做到對不對?」

這個要求在安安聽來簡直就是世界上最荒謬的事,但令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是,她居然沒有直接拒絕: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我沒在跟你討價還價。」法瑟難得露出了固有的挑釁表情。

從法瑟那裡離開後,安安一整個晚上都在想這件事。其實就她本人而言,這件事是十分令她抵觸的。但是想起戰場上發生的種種,赫默透過她的眼睛看向一個消逝靈魂的眼神,還有撒伽生前與自己牽扯太多的是非……突然覺得離開這個身體其實對大家都好。

畢竟她不是撒伽。

——以前曾經迷失過,但這一回去了人界,看見了貝倫希德的墳墓,她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如果連自己是顧安安這個事實都不願去面對,那她就太對不起貝倫希德了。

而且從她的目標來看,究竟有怎樣一個皮囊真的不重要。

夏季的下午,空氣燥熱而沉悶。明明才不到四點,天就已經籠罩上了一層蒙蒙的灰色。悶雷在蒼穹中隆隆作響,樹枝像是舞動的手臂一樣輕輕搖擺。幾道白光閃過後,大雨傾盆而瀉,路上的行人即便打著雨傘,也被雨水沖刷得褲腳濕透。

城中心的某個通訊亭。

安安收了雨傘,抖了抖傘尖上的雨水,迅速鑽進了亭內小小的魔法隔音區。

深思熟慮後,她還是呼叫了已經回到華納海姆的赫默。

「撒伽,你總算知道聯系我了。」一接通連線,赫默的聲音帶著一些磁性傳到耳邊。

「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的號碼地域位置在法瑟的統轄范圍內,現在在那裡除了你沒人會用私人方式聯系我。」赫默的語氣聽上去很平穩,好像並沒有生氣或者不開心,「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很想你。」

「赫默,其實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安安把法瑟的要求轉述給了他。之後,那邊有很長時間的沉默。原以為他會一口答應或者勃然大怒,但他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

「你還沒有忘記撒伽是誰,我有多愛她,對吧?」

「沒有……」

「既然如此,你也記得你曾經用過她的身體和法瑟睡覺,對吧?」

安安握緊了通訊器旁邊的欄桿,壓低聲音說:「這是我的錯。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用撒伽的身體白白享受了一百年的壽命,還弄髒了她的身體,現在和法瑟的感情穩定了就打算把她還給我?」

安安不敢相信,一個人居然可以用如此溫柔的嗓音說著刺耳的話。

「赫默,撒伽身體的事我真的很對不起。但如果我繼續待在這個身體內,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麼。」

「難道你還打算待在法瑟身邊?」赫默終於冷笑了一下,「你現在就回華納海姆。」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磅礡猶如海浪,淹沒了視野中的所有景色。唯獨金翼龍身上的護罩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在空中猶如流星般躥過。

像是在等待雨變小一些,安安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亭外搖撼的樹枝上:

「對不起,我不能回來。」

沒有什麼沉默能比此時的相對無言更令人不知所措了。終於那一頭的無聲讓安安都以為斷線了,她又一次輕聲喚道:「赫默?」

「如果告訴我你不打算回來,那完全沒有必要。如果是想像扔抹布一樣扔掉撒伽的身體,那我絕對不同意。」其實他完全可以用告訴法瑟她的真實身份來要挾她,可是他沒有。安安閉上雙眼,一字一句說道:

「我知道了,我會繼續待在撒伽的身體裡。但是,總有一天我也會像撒伽那樣死去,到那時候你可不能怪我了。」

「生老病死是萬物的自然規律,就是神祗也一樣。我不會怪你。」

與此同時,英靈神殿。

全城通訊器監聽器前,萊斯威把安安的聲音調得很大:

「赫默,謝謝你。你不僅給了我重生的機會,還給了我自由……我很感激你,所以,等我從法瑟那邊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就會還你一個完整的撒伽……」

自從她變成了撒伽,就幾乎沒用過這樣溫柔的聲音說話。

法瑟站在窗前,靜靜地聽著她神似顧安安的語調,撥開落地窗簾看著外面被大雨覆蓋的阿斯加德,眼中毫無一絲感情起伏。

這個晚上,一直抑制著病情的法瑟終於熬不過去發病了。

已很難分辨窗外嘈雜的聲音是雨聲還是風聲。從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似雨似霧,成片在狂風中抖動漂移,像是黑暗中掀起的一層層白紗,模糊了這座至上帝都的繁華。

安安被萊斯威通知過去為法瑟治療。

微暗的燈光中,法瑟按著胸口不住地咳嗽,皮膚蒼白得不像活人。即便安安及時趕過去為他治療,效果都比以前差了很多。他緊閉著眼,額上不斷冒出冰冷的汗液:

「安安,安安……你過來。」

還是有些不能習慣他這個叫法,安安遲疑了片刻才挪到他身邊坐下。法瑟握住她的手,聲音嘶啞得仿佛完全是另一個人:

「安安,告訴我。」他瞳孔的顏色從來不曾這樣淺過,看著安安的時候仿佛已經變成了透明的,「……你為什麼要留下來?」

「先不要說這些,等你好一些再說。」

咳嗽終於緩和一點,法瑟的語調也變得平靜一些了:「告訴我。我想知道答案。」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安安輕輕拍著他的背。

「我要真正的答案。」

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還是說,他要聽他想聽的答案?

安安沉思了很久,終於把另一只手也握在了法瑟的手上:「因為我捨不得你。」

「什麼意思?」

「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想待在你的身邊。」安安眼中是滿滿的溫柔,「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聽完她這句話,法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直到走廊外面傳來了萊斯威和其他大祭司的腳步聲,法瑟才動了動蒼白的嘴唇:

「所以,這是你留下來的真正原……」說到這,他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一回比之前還要嚴重——安安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人會這樣咳嗽,像是無論怎麼壓抑都控制不住,連生命和呼吸都要帶走一般。

「所以……咳咳,你喜歡上我了……」

法瑟微微笑著,但眼中卻沒有一絲喜悅,只有病魔帶來的痛苦,笑容也因此顯得有些嘲諷:

「所以,你喜歡上我了……」

因為之前服藥過量,法瑟的身體已經對藥物產生了抗藥性,這一次的發病特別嚴重。萊斯威覺得這件事已經不能再瞞著其他人了,決定次日就和法瑟商量告訴大祭司們他的病情。

幾個小時後,天都快亮了,法瑟才終於從痛苦中緩解,側著臉靠在躺椅上沉沉睡去。幾個小時的折磨讓他額上滲出了大片冷汗,這時汗也已半乾,令他兩鬢的髮絲緊貼在臉頰上。這樣看去,他原本就很小的臉頰顯得更瘦削。盡管如此,疼痛似乎並沒有完全散去,因為他的額心還是微微皺著。

安安靜默地站在他的身邊,看了他很久很久。

她相信,現在心中的苦楚僅僅是因為看見一個人被病魔折磨的同情。她對這個男人已經再沒有別的感情了。

沒有愛,也沒有恨。

一直以來她有著想做的事,如此堅定,就像是法瑟要捨棄生命去南征一樣。

雨後的世界安靜得仿佛可以聽見心跳。

一只鳳凰抖落了滿翅的銀色星光,振翅飛過空中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