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朝旭十年的第一場冬雪來的極為安靜,夜月色一覺醒來便覺得室外一片銀光耀眼。問了月明知道是降了初雪之後,便連忙梳洗打扮好。穿上厚厚的裌襖,又披上雪貂毛的披風,該是上早朝的時間了,但她想在早朝之前先看看吟風國的雪。

  待到步出紫辰宮,才發現雪仍靜靜的飄著。整個世界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白壁嬌嬈。雖是初雪,卻下的極深,殿前的開闊庭院上已落了厚厚一層。夜月色童心頓起,不顧滄海月明的阻攔,執意跑到庭院中在雪上印下深深的腳印。正看著那腳印歡喜,一抬頭卻看見蕭淩天正站在宮門外看著她。

  身後的太監為他撐起油紙傘,他裡面穿著白色朝服,外面卻罩著一件純黑色的水貂毛披風,頭戴著白玉冠,似乎比夜月色初見他時又英挺了幾分。

  上次那輕輕一吻之後,他們二人之間有了一種默契,像兄妹一樣相處著,靜靜等著蕭淩天口中的合適的時機到來。夜月色壓抑著心中隱痛,越發的安靜乖巧,於暗中緊緊守著自己的心,生怕遺落的更多。蕭淩天隱約知道她的心事,雖覺得隱隱心痛,但也理智的與她保持距離,不想給她無謂的希望。兩廂忍讓之下,竟比以前生分了許多。

  本來蕭淩天上朝是不必經過紫辰宮的,但今日他卻偏偏想到紫辰宮看一看,結果一來,就看到了那雪地中的精靈。很少看到她如此頑皮的樣子,此刻見了,才覺得她有點像個十四歲的孩子,不再像以前連笑都帶著淡淡的愁,心底越發的疼起來。

  終於上前兩步向夜月色拱手見了禮,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過了良久,終於輕嘆一聲:

  「陛下,當心著涼。」

  夜月色心中酸楚,這人,雖面上有時冷冷的,到底還是關心她。殊不知正是這樣不經意的溫柔才最能輕易打開她的心防,叫她拒絕也不是,接受也不是。

  「謝謝殿下關心。」她低聲應了。此時月明已上前為她撐起了傘,她便和蕭淩天並肩前行,身後跟著太監侍女,一行人浩浩蕩蕩向明光殿走去。

  憑良心說,夜月色其實是個挺沒心沒肺的人,跟著上了半年左右的早朝,除了每天聚在御書房的幾個人之外,別的大臣竟沒幾個記住名字的。至於朝政大事,枉費了蕭淩天日日給她授課,她到現在也沒辦法搞得清楚明白,簡單一句話,她就不是搞政治的料。可就她這樣對政治一竅不通的人,近日來也漸漸發覺了朝堂之上的不對勁。

  要在以前,蕭淩天在朝堂上說一,絕不會有人說二,所以夜月色常在心中腹誹早朝不過是個擺設。但最近,似乎以左相沈復言為首的一些文官想要從蕭淩天手中分權,許多事雖說不上是與他針鋒相對,但也讓人漸漸嗅到了火藥味。

  今日早朝的主要議題是年末的國庫清帳,夜月色聽了半天終於聽出了端倪來。原來每年冬天若是嚴寒,洛水便會結冰,臨水國便經常會渡河騷擾,因此每年冬天吟風國都會在邊城布下大量軍力來應對。既要布軍,便要花錢,這錢自然是要從國庫中出的。吟風國近年來國泰民安,戰事又少,所以國庫本該是很充裕的。但問題就出在這,這本該很充裕的國庫此刻竟沒有多少現銀了。

  夜月色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冷笑,貪官污吏不管在哪個朝代哪個時空都沒少過。以前還覺得蕭淩天挺有手段,吟風國也算是吏治清明,誰知到了年終時刻才知道,竟有那麼多官員私借了國庫的銀子不還,尤以左相沈復言為最。蕭淩天提出要在年前將銀子還清,他們不但推脫,還厚顏無恥的列舉種種理由,說明臨水國今年必不會進犯。總而言之一句話,今年不想還!

  夜月色看著蕭淩天面露苦惱之色,心中有一種很滑稽的感覺,這可不像他啊。

  鬧鬧哄哄地一早上也沒吵出什麼結果,到了御書房又開始繼續。夜月色終於知道沈相為什麼敢和蕭淩天叫板了,原來是手裡有了兵權,腰桿子也就硬了。驃騎大將軍洛鐵雲去了戰雲城,帶走了蕭淩天的嫡系部隊銀甲軍。帝都的防衛力量神武神策兩軍就由兵部接管,兵部尚書陳瑞風也是欠錢的大戶,自然是站在左相一邊,沈復言的大兒子又在前兩日任了五萬禁軍的總教頭,整個帝都的兵力可以說全握在他手中了,他說的話自然就有了份量。

  待到他們都退下後,夜月色有些擔心的看著正在埋頭批閱奏章的蕭淩天。他是天之驕子,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名義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際上就是這吟風國的第一人。這些年來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怕是半分挫折也沒受過的。如今被臣下聯手擎制,他如此心高氣傲,心中不知如何氣惱。

  感覺到夜月色的安靜,抬頭對上她擔憂的目光,蕭淩天知道她的擔心,心中不禁微微一暖,唇邊也綻開溫柔笑意。將手中硃砂筆一扔,對她伸出手來。

  「陛下,可願與臣一起去賞雪?」

  她從御座上起身走到他身邊,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抓住他的手。倒是蕭淩天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向室外走去。

  雪仍未停,細細的從空中灑下。蕭淩天細心的為她整理好披風,戴上兜帽,又從太監手裡接過傘,便一手撐傘,一手牽著她的手,在雪地中慢慢地走著。

  下雪的時候並不冷,空氣格外的清涼,沁人心肺。他們二人手牽著手漫步,誰也沒有說話,但卻覺得無比親近,似乎天地間再無別人,只剩彼此而已。夜月色覺得蕭淩天與以往不同,眉宇間不再有往日的邪魅之氣,顯得格外的平和安詳。越是如此,她越是擔心,如此反常的蕭淩天,該不會是被刺激到了吧?

  「殿下……別擔心。」她不自覺的握緊他的手「總會有辦法的,」

  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一點忙也幫不上他,連安慰的話也不會說,真是百無一用,不由得懊惱的咬住了嘴唇。蕭淩天見了她的樣子,終於輕笑出聲。

  「傻孩子,不必擔心我,我沒事的。」

  夜月色的眼淚差點控制不住的掉下來。「傻孩子」這個親暱又窩心的稱呼擊中了她心靈中最脆弱的地方,她幾乎有些恨起蕭淩天來,為什麼要這樣親密的對她呢?

  夜月色低頭不讓他看到她失態,蕭淩天便繼續緩緩而言。

  「我從十七歲繼任攝政王的位子以來,便每天都這麼勾心鬥角的活著。下絆子,耍手段,面上露笑臉,手上使刀子那是家常便飯,政治本來就是這樣骯髒的。別看我現在這樣風光,我也是跌跌撞撞一路走過來的。雖然一路走來不平坦,處處是驚險,但我沒輸過,在政治上,輸就是死,我還不能死。十七歲時我沒輸,現在更不可能會輸,我還沒做到答應你的事呢。所以,」

  他停下腳步,轉到夜月色的身前,彎著腰看著她的雙眼「相信我,別為我擔心。好嗎?」

  她看著他的雙眼,重重點頭。她知道他能做到,她是相信的。只是明知這是他的選擇,心中仍為他從少年時就每天過著這樣的日子而感到心疼。

  看到她點頭,他真心的笑了。這個孩子關心他,理解他,信任他,這讓他覺得溫暖。剛才說的,是他從未對別人說過的心裡話,他以前也從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對別人說這些。這孩子如此奇妙,總能讓他不自覺的打開心防,讓他疲憊的心靈得以棲息。他深深的看著她,突然害怕放她走以後的生活。到了那時,如果他的心累了,倦了,想休息了,他該怎麼辦呢?

  似乎是痴了,他們的目光糾纏,中間有太多欲說還休的東西,氣氛一時曖昧不明。

  滄海實在是不想打斷他們的對視,但現在已經過了午膳時間很久了,於是鼓起勇氣輕輕咳了一聲。那對視中的兩人終於被驚醒,雙雙轉頭看著他。

  「啟稟陛下、攝政王殿下,該傳午膳了。」

  是啊,到了午膳時間了。蕭淩天點點頭,「擺在紫辰宮吧,孤王現在就送陛下回去。」

  「等一下,」夜月色出聲阻止,「朕想吃火鍋,擺在暗雪亭吧,攝政王也一起用。」

  「這……」滄海看了看蕭淩天,他們以前從未曾一起用過膳,不知攝政王會不會同意。

  一邊賞雪,一邊吃火鍋麼?倒也是個好主意。蕭淩天點點頭,滄海便吩咐下去,一行人又朝暗雪亭走去。

  暗雪亭旁的桃花林早已被移走了,又植上了應季的梅花,此時朵朵寒梅已經打了花苞,在白雪掩映下倒也別緻,只是御苑湖邊的一棵光禿禿的桃樹有些扎眼。蕭淩天見了,不由得問道:

  「別的桃樹都移走了,怎麼單留了這一棵?」

  「是我不讓他們移的。」夜月色答道。

  「為什麼?」

  夜月色看著那光禿禿的樹,眼中竟似有一絲笑意,「我與殿下第一次相見就是在這桃花樹下。我不讓他們移走,是為了以後我不在此處,殿下看見這桃花樹也能記起我這個老朋友。」

  不在此處?他的心一痛,她早就做好離開的準備了嗎?自己一點不留戀,卻給他留下念想嗎?

  此時午膳已擺好,銅質的炭火鍋裡湯底咕嘟咕嘟的翻滾著,各種各樣的吃食擺了一桌子。二人面前各擺了一個玉杯,月明給杯中斟上了桃花酒。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殿下,你看這首詩值不值得我們浮一大白?」她巧笑倩兮的舉杯看著他,藏起深深的心痛,不給他看。

  「如此好詩,當然值得,」他也笑,與她輕輕一碰杯,抬手飲盡杯中酒,也飲下胸中痛楚。放她走,對他們都好,此時的心痛,不過是一時的不適應罷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放下酒杯,他看著她沾染了桃花顏色的雙頰,喃喃地說了一句:「就快過年了。」

  「是啊。」她應道,「快過年了,會很熱鬧吧。我們再溜出去玩吧。」

  「好。」他笑著答應她,「只是過完年,你便要及笄了。」

  及笄怎麼了?她不解的望著他。

  他看著她笑,心中卻是苦澀。及笄了,我便不得不傷你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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