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在夜月色的記憶中,朝旭十年的那個冬天似乎過得特別快。自下了第一場冬雪後,那細細的雪似乎就沒停過,紛紛的撒過了整個冬季。在這個冬季中,夜月色在朝堂上看著蕭淩天與沈相勾心鬥角,似乎落了下風,在私下繼續學習那些琴棋書畫,一邊偷偷為將來離宮做準備。臨水國皇位之爭剛剛平靜,無力騷擾吟風國,吟風的百姓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個好年。

  這一年的除夕夜,在例行公事大宴了群臣之後,夜月色以為會只剩下宮人們陪自己守歲,誰知蕭淩天竟來陪了她,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她永遠記得自己傻傻的從他手中接過紅包時的心情,那是她收到過的第一個紅包,原來收人紅包的心情是這樣的。

  「恭喜發財。」她記得她當時這樣說,沒錯吧,電視上的小孩子好像都是這樣說的。

  「恭喜你自己吧。」他好像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時他手上的溫暖。

  然後他就在紫辰宮中陪著她守歲,她嫌宮燈太亮,便全熄了換了蠟燭。在昏昏的燭光中偷偷打量他如雕刻般完美的面孔,心中也不知是苦是甜。然後他們開始話家常,說實話,夜月色以前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和蕭淩天閒話家常的一天,所以直到現在她還有些懷疑那天的一切也許根本就是自己的想像。他們談了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關於蕭淩天的。他們談到了他那生他時難產而亡的母親,他那生來便有腦疾,沒活過二十歲的父親,談到了將他一手撫養長大,只讓他接受魔鬼般的訓練以繼承家業,卻從未曾讓他感受到一絲親情溫暖的祖父。夜月色不得不承認他說的那句話很對——「我們的靈魂都太孤獨。」

  那一夜,他們就像親人一樣擁著又厚又溫暖的狐裘倚在寢殿中的軟塌上輕聲細語,分享彼此的溫暖。他輕笑時胸膛輕輕的震動,看著她時眼角淡淡的笑意,都被她當作記憶中最美麗的珍珠,深深的收藏於心海。待到離別之後,這些珍貴的回憶,將成為她緬懷這段純真的少女情懷的唯一的憑記。

  那個冬天,他們經常一起賞雪。蕭淩天有時會放下手中繁忙的公務,牽著她的手親自撐著傘在梅林中穿梭。有時他們會在某個亭台中坐下,喝一杯清甜的梅花酒。有時什麼話也不說,只在梅花海中穿行,靜靜地看著那出塵傲雪的梅花開得安靜。他在別人面前仍然是冷面無情,喜怒難測的攝政王,但在她的面前卻總是溫柔的,只是她總覺得那溫柔中似乎藏著一絲深深的疼痛,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的變得愈發明顯、尖銳。

  慢慢的,冬日的雪停了,融了。慢慢的,春天的草探出頭來,綠了。不知什麼時候,花匠們將御花園中已謝了的梅花樹移走,換來了已含苞的桃花樹。於不知不覺中,朝旭十一年的春天到來了。

  對於內務府而言,朝旭十一年的春天裡,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夏至節並朝旭女帝的及笄禮。朝旭女帝是吟風國有史以來的一個女帝,為女帝舉辦及笄禮,自然要前所未有的隆重,因此便早早的就開始著手準備。可是在定奪上笄的人選時,卻遇到了一個大難題。

  按照吟風國的規矩,女子及笄之時,要有一位家族中身份尊貴,德高望重的年長婦女來為她上笄。若沒有合適的人選,父兄也是勉強可以的。但夜氏皇族十幾代都是一脈單傳,先帝和先皇后又早已駕崩,夜氏除了女帝竟再無血脈至親,更遑論身份尊貴,德高望重的年長婦女或父兄,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為女帝上笄的人選。內務府斟酌再三,實在不敢妄自決斷,終於在朝議上提了出來。

  由於吟風國無此先例,因此大臣們在朝堂上吵翻了天。有人提出沈相德高望重,夫人系出名門,可以請沈相夫人代勞,沈相倒是不推辭,笑吟吟的似乎很樂意。但夜月色卻分明在蕭淩天那噙著冷笑的眼角眉梢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殺意,不由得開始心驚,這會是又一次朝堂爭端的開始嗎?

  第二日早朝時,又有大臣提出蕭淩天是攝政王,與女帝父兄無異,應由攝政王上笄,朝堂之上又是一片爭論聲。如此幾日之後,一直默不作聲的蕭淩天終於發了話。

  「沈相夫人不甚合適,還是由孤王代勞吧。」

  他說這話時,沈相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他那冷冷的目光一掃,便再也說不出口,此事也就這樣定了下來。

  及笄那天的情景,她已無法記得很清楚了。只記得在夏至這一天,在肅穆的宗廟中,當她身穿華服祭過天地祖宗之後,他站在了她的面前。不可思議的,她清楚的記得他修長漂亮的手指,溫暖而乾燥。那手指輕輕拈起金盤上的象牙梳,象徵性的梳了三下她挽髮時特意留在外面的頭髮,然後將它們輕輕的挽到頭上,又從另一個金盤中拿起那隻八寶攢絲金鳳釵輕輕的插在她的發上。此時禮成,文武百官跪在地上山呼萬歲,而他則慢慢的將她扶起,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她。

  「恭喜。」他的聲音如此深沉,也掩不住其中的絲絲痛楚。

  「謝謝,」她微笑,心中一片冰冷,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漸漸地像潮水將她淹沒。

  那個晚上,夏至節的晚上,她從宮宴上退下後,一直在寢宮裡等待蕭淩天的到來。沒有等很久,他果然來了。這一次,夜月色沒有讓蕭淩天動手,她自己從蕭淩天的袖中找到了那把匕首,自己劃開了手腕,讓血流到玉杯中,然後親自舉起玉杯送到蕭淩天的唇邊。

  「請用。」她看著他的眼,平靜的與他對視。手腕還在流血,鮮紅的血順著白玉般的藕臂蜿蜒而下,別有一種詭異的妖媚。

  他雙眼深沉,低頭,就著她的手將杯中鮮血一飲而盡。然後,一把抓住她受傷的手臂,將她旋身擁入自己懷中。

  她沒有反抗,乖乖的任他擁著。感受那男子寬厚溫暖的胸膛,感受他在她耳邊輕輕的喘息。明明是很曖昧的姿勢,他們二人之間卻沒有一絲情慾氣息,有的,只有深刻的憂傷。

  蕭淩天緊緊的抱著夜月色,感受自己從未感受過的痛楚。是最後一次吧,以後再也無法這樣擁抱她。這個冬天,他們互相溫暖著彼此,現在,終於要放開手讓她走,這是他早已做好的決定,也是唯一能保護她的方法,只是,為什麼他的心這樣痛?

  他一手緊緊的抱住她,另一隻手解開束髮的發帶,為她包紮手腕上的傷口。他不知道,一層又一層的發帶,纏住的不止是傷口,還有她的心。

  「能告訴我會發生什麼事麼?」她忍不住開口。早就隱隱感覺到他有什麼計畫,可是他不說,她也從不曾問。但今天他的態度太反常,讓她覺得害怕。

  他將頭埋入她的頸項,努力平息心中的疼痛。

  「我答應過會放你走。」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我沒有告訴過你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什麼……代價?」她問的小心翼翼,卻並不如何害怕。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意外之禮,最多也不過就是把這條命還回去,她不怕的。

  「別問,今天別問,」他緊緊抱著她,恨不能將她揉進身體裡。最後一天,讓他再逃避一天吧。

  「嗯,不問,我不問。」她反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他。

  這一夜,蕭淩天就這樣抱著她,感受她的溫暖和嬌柔,直到滄海在門外輕聲道:

  「陛下,殿下,該準備上朝了,」

  他終於放開她,抬頭看她時眼中已滿是冷清的光。

  「你可以恨我。」他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留她在原地,忽然覺得全身冰冷。

  早朝時一切都很正常,待下了朝退到御書房時,她終於知道了自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那一刻,她真的開始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