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最近過得委實不順。若她嫁予平常人家,懷上雙胎必是天大的好事,但她嫁的偏偏是皇室,情況就截然相反。
誕下兩兒視為不祥,誕下兩女視為不祥,誕下一兒一女實乃大大的祥瑞,然其中又暗藏凶險。龍生鳳死視為不祥,龍死鳳生視為大不祥,唯有雙子均安才算是平穩了。
算來算去,反不如只懷一胎,是好是歹也就五五之數,並無需操那麼多心。
且讓她更感焦慮的是,她嫁入東宮六年,太子膝下僅得一子,與其他幾位子嗣豐茂的皇子比起來實在是少的可憐。皇上十分看重嫡庶,太子沒有嫡子一直是他的心病,故而這些年對太子妃越發不滿。
又加之徐側妃野心漸長,在她懷孕期間頻頻放出流言擾亂她心神,幾位妯娌也暗中使絆子意欲令她落胎,其中艱險一言難盡。
太子妃雖然行事沉穩,卻也有些頂不住了,這才前往道觀謁拜鬼神。送上祭品後她在簽筒前站了足有兩刻鍾也不敢伸手去拿,只好把虞襄叫進來,抽中上簽便罷了,抽中下簽她還能安慰自己那是別人抽的,與本宮無關。
接過簽後她指尖微顫,看也不看就遞給觀主。
觀主輕咦一聲,她脊背立馬繃直了,問道,「可是簽文不好?」
老太太捏著佛珠默念一句『阿彌陀佛』,忽而想起這是道觀,又連忙告罪,改念一句『無量天尊』。
虞思雨眸光微閃,只等著看虞襄倒霉。這種兩頭討不了好的事她也巴巴的湊上去,可見平日裡的聰慧能幹都是被老祖宗和大哥捧出來的!
觀主細看片刻,笑著擺手,「非也非也,貧道卻是要恭喜太子妃娘娘,竟抽中了本觀唯一一支龍鳳簽。太子妃娘娘請看。」話落將簽雙手奉上。
太子妃定睛一看,簽頭標了一個上上,下繪首尾相連的一龍一鳳,簽文只兩句——竹化成龍鳳入天,道光普照諸邪散。其寓意已經很明顯了。
太子妃長出一口氣,捏著簽頭低笑起來,淤積在心底的,快要將她壓垮的慌亂和焦慮頃刻間消散,喟歎道,「襄兒果然是個有福的。」
虞襄擺手,「不是我有福,是神仙借著我的手給娘娘賜福,說到底還是娘娘您命數好,沒我什麼事兒。」千萬得把自己撇乾淨,否則生的不是龍鳳胎也要怪到她頭上,皇家人實在是難伺候。
「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九兒也來了,在後殿的廂房裡睡覺,你帶她出去轉轉,省得她一睡又是一整天。」太子妃笑道。
虞襄應諾,在兩個宮人的帶領下往後殿行去。老太太大舒口氣,暗道襄兒果然是個福星,這運氣著實不一般,與太子妃略敘會兒話,又祭拜了殿中雷祖,這才帶著滿腹心事的虞思雨離開。
***
白雲道觀的規模雖比不得鎮國寺,卻也占了一整個山頭,山頂更有一口天然形成的湖泊,碧色的湖水印著淡藍的天空和一輪燦陽,風景著實美不勝收。湖邊儼然是最清幽的去處,故此,道觀特意建造了一座兩層高的茶室,又在茶室旁修建了幾個小亭,無論是飲茶還是泛舟,都是絕佳去處。
風景好了,去的人也就多了,虞襄帶著九公主跟范嬌嬌來到茶室時,二層靠窗的位置都已坐得滿滿當當,只餘樓梯口一個小桌還空著。
九公主現年十二歲,很快就要十三,身量抽條了,臉也長開了,雖比不得虞襄嬌艷逼人,卻也俏麗可愛,再加之一身卓然貴氣,只要不開口說些傻話,倒挺能唬人的。
范嬌嬌是三人中最年幼的,卻也是最高壯的,濃眉大眼很是英氣,腰間別一根蛇尾鞭,誰要是敢對九公主不敬,她二話不說便抽過去。京中閨秀給她取了個混號叫『打手』,她聽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因觀中人多手雜,觀主為防衝撞貴客,將茶室讓給女客,湖邊的幾個小亭用來招待男客,倒也兩相得宜。
道童一面用抹布擦桌,一面邀請三人落座。
九公主指了指窗戶,道,「我想去那裡坐。」
范嬌嬌立馬走過去,抽出腰間的鞭子在桌上甩了甩,哼道,「聽見了嗎?九公主要坐,還不趕緊讓開。」在虞襄堅持不懈的調教下,她越發朝著將門虎女的方向發展,那氣勢怎麼看怎麼彪悍。
四位閨秀一臉屈辱的起身,移坐到樓梯口,其余人等皆站起來行禮。九公主目不斜視的走過去,拿起四人未曾用過的糕點一口口啃起來,唇角的糕點渣立馬將她渾身的貴氣驅散,變成了傻氣。
虞襄瞥她一眼,對著窗外明媚的春光幽幽歎息。
「你怎麼了?吃啊!」九公主拿起一塊雲片糕,頗為殷勤的遞過去。
「你自個兒吃吧,慢著點,別噎著。出宮的時候沒用膳?」
「用了,我最近飯量見長,皇嫂和母后不准我多吃,說是會胖成小時候那樣,待來年就嫁不出去了。」九公主腮幫子不停蠕動,像只倉鼠。
「他們嚇唬你呢,你小時候那哪兒叫胖,叫圓潤,好看著呢!」范嬌嬌這些年拍馬屁的功夫越發精進。她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性子直,又非常喜歡九公主,說出來的話自然肉麻了些。
虞襄聽了深以為然的點頭。
幾人閒談的片刻,茶室裡忽然騷動起來,也不知哪家閨秀尖叫了一聲,「呀,是狀元郎,他也來了!」
眾人紛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樓下三四米處的小亭內,幾位青年文士正圍坐在一起喝酒談天,說到妙處忍不住拿起筷子敲擊碗沿,放聲高歌。
煙綠色的柳枝四下裡垂落,在微風的吹拂下一起一伏,倒似在和歌起舞,頗為雅意。
然而更為雅意迷人的還是狀元郎那俊美異常的五官,或輕笑,或皺眉,或面無表情,種種神態無不使人迷醉。
九公主含著一口糕點都忘了咽下去,呢喃道,「真俊俏,和蓮子糕一樣俊俏。」邊說邊站起來,探出身子看個不停。
有她帶頭,其餘閨秀也都忘了矜持,全都擠到窗邊探看,不時發出一陣陣驚歎。
虞襄轉眼瞥去,心下略感驚訝。傳說中才高八斗的狀元郎竟是那位意圖撞車尋死的落魄公子,短短兩月而已,他還真飛黃騰達了。
只看了幾眼,她的注意力就被背對著茶室的高大身影吸引。倘若將幾位文人雅士比作翠竹,那身影便似一棵青松,且還是扎根於崖頂的凌雲松,自有一股堅毅不拔,英雄蓋世的氣度。他無需露臉,在虞襄眼中便是最特別的存在。
閨秀們的嬉笑聲引得湖邊的青年們紛紛抬頭眺望,雖面上不顯,心下都略帶幾分得意,吟詩的聲音都不自覺拔高了許多。唯獨那人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將手置於腰間的刀柄上,脊背繃得直直的,隱約可見掩藏在官袍下的強健而充滿張力的肌肉紋理。
虞襄定定瞅了他好一會兒,見他總沒發現自己,眼珠子一轉,從荷包裡掏出幾粒紅豆,朝他砸過去,然後立馬彎腰躲在窗台下。
耳邊有破空聲傳來,虞品言迅速躲避,垂眸一看卻是幾粒紅豆。他轉臉朝茶室看去,發現九公主嘴裡正叼著半塊糕點,癡癡的望著沈元奇。范嬌嬌沖他擺了擺手,擠眉弄眼的不知想表達些什麼。
虞品言挑眉,故作不在意的轉身,繼續盯著亭中喬裝改扮過的太子。
虞襄捂著嘴偷笑,隨即又掏出幾粒紅豆砸過去,卻發現自家兄長迅速轉身,似笑非笑的瞥過來,用口型無聲訓斥,「又淘氣!」
虞襄趴伏在窗台上,沖他飛了個得意的小眼神兒。她本就長得跟一幅畫兒似得,頭上又籠罩著絢爛的春光,眉心一點朱砂閃閃發亮,嬌艷欲滴,直叫湖邊所有人都仰頭朝她看去,目中均露出癡迷之色。尤其是沈元奇跟方志晨,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
虞品言臉上的悅色頃刻間退去,拾起地上一粒紅豆,彈向她所在的窗口。只聽匡當一聲脆響,卻是支撐窗欞的竹竿被彈斷,窗戶重重落下。
所幸虞襄極為了解自家兄長的脾性,在他彎腰撿紅豆的時候就急忙躲開,順便將九公主也拉離窗口,否則她們鼻子都得被撞歪。
「你哥哥又生氣了。我每次見他,他都在生氣。」九公主搖頭歎息。
「虞大人真厲害!我爹說他是大漢朝第一高手,這話果然不假!高手嘛,總有那麼一點兒小脾氣的。」范嬌嬌又開始拍馬屁。
虞襄沒搭理兩人,立即去掀窗戶,卻發現湖邊再看不見半條人影,只餘一隊龍鱗衛拿著劍戟匆匆走過。
***
沈元奇辭過太子,行至虞品言跟前,拱手道,「下官見過侯爺。方才那位小姐可是侯爺的嫡親妹妹?」
方志晨本也打算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朝兩人看去,腦海中不斷浮現少女那張比春光還要明媚的俏臉,一時竟有些癡了。他萬萬沒想到,那瘸了腿的嫡小姐竟是如此一位絕色佳人。單她那張臉,已足夠彌補她身上所有缺憾。
「沈大人,你逾矩了。」虞品言語氣陰冷,右手搭放在腰間的繡春刀上,輕輕摩挲刀柄。
沈元奇這才意識到自己衝動了,連忙彎腰告罪。
虞品言面無表情的點頭,繼而大步離去。
沈元奇摸了摸微微發涼的脖子,心下既感到欣慰又覺得失落。唯一的親人就近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認。她現如今是侯府嫡女,深受兄長和祖母的寵愛,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倘若自己貿然登門相認,也不知會不會招致她怨恨。
罷了,再等等看。沈妙琪近日也入了京城,估計沒多久便會尋到永樂侯府。侯府想找姓沈的商家是千難萬難,而沈家想找侯府卻很容易。京中侯爵本就只那麼幾戶,再加之十年前遭逢大難這條線索,稍一打聽也就知道了。
憑沈妙琪那心性,定是要奪回屬於她的一切。他且等她先出手再另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