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坐著啜了幾口茶。眼見得茶鋪裏頭的客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了我一個,小穗卻還未回來。我不免有些擔憂,望瞭望門外,卻發現不知何時起,周遭已是寂靜無聲,外頭亦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大聲呼喊小二,卻無人應答。這般異狀令我心中陡生不安,炎炎烈日下竟生出一絲寒意。我欲出去看個究竟,方站起身,茶鋪的門窗忽然同時「砰」地關上,屋內頓時陷入黑暗,只有門窗縫間透進的微弱光線。
我心中大驚,憑著直覺去推那木門。手還未觸到木門,便見門上騰地現出一個碩大的赤色道家咒文,猛然向我襲來。猝不及防之下,我被一下彈開跌至地上,那只推門的手亦被灼得皮開肉綻,不由驚呼出聲。
我奮力從地上爬起,仰頭一看,卻見周遭牆壁門窗皆已不見,幽暗的空中,赤色的咒文連綿不斷,嚴絲合縫地構成一個巨大的赤色罩子,將我牢牢困在其中。
到得此時,我不可能還不明白是有人設計對付我。想到相伴十六年的小穗也會害我,我心中一片苦澀。那幕後之人絕不可能是心智單純的小穗,可又會是誰?
此刻無暇細究,當務之急是逃出去。以我一千七百年的修為,還破不了這鬼畫符麼?我收起雜念,催動法術向前猛然一推,那咒文構成的赤色罩子抖了一抖,片刻後豁然向我收攏。我急急退至中央。
卻聽得一聲厲喝響起。那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又似飄渺無蹤:「妖孽,此乃我獨門降妖陣法,休想逃出去,乖乖伏法吧!」
我大聲道:「裝神弄鬼!有本事現身出來堂堂正正與我鬥!」
「一介小妖死到臨頭還敢如此倡狂。」那人譏笑道,「你禍害人間尚不知悔改,貧道這便將你收了去!」
話畢,頭頂的咒文紅光大盛,整個赤色罩子繞著我急速旋轉起來。我一時頭暈目眩,趕緊閉上眼,身上的衣袂發絲被撩得亂飛,面紗早已不知刮去哪里。我渾身如受烈火灼燒。那灼燒之感越來越強烈,應是身周咒文在急劇收攏。
我咬緊牙關忍住疼痛,暗暗將全身法力聚於完好的左手。驀然睜開雙眼,伴著一聲大喝,揮動左臂奮力一斬,風刃過處,赤色罩子上裂開一個碩大的口子。卻聽那隱匿之人輕輕「咦」了一聲。
赤色罩子受此激蕩,轉得慢了下來,裂口處的咒文蠕動幾下,漸勢合攏。我趕忙催動法力,凜冽的風刃一下又一下不斷砍在那裂口之處。罩子終於停止轉動,亦不再收攏。雖然如此,卻依舊難以脫困。
我正想著下一步該如何,罩子又開始緩緩旋轉,似是那掌陣之人在催持法陣。我不敢稍停,銀白的風刃如流星一般落在赤色罩子上。許是受我攻擊所阻,那罩子始終緩慢旋轉且無法再收攏半寸。
如此,那人在外我在內,兩者僵持了將近一個時辰。他無法殺我,我亦無法脫困。
我雖尚有餘力,但若繼續如此下去,定然敗下陣來。
在這生死交關之際,一抹玄色的身影在我腦海中閃現而過。我心中一凜,平白生出一股勇猛鬥志。絕不能莫名喪命於此!
我念頭一轉,佯裝法力耗盡,跌坐在地。
掌陣之人冷笑道:「妖孽,納命來!」
「慢著!」我一聲輕喝。
「怎麼,想要討饒了麼?」
我假裝力竭難繼道:「我自知今日難逃一死,別無所求,只求死個明白。閣下究竟是誰?為何要對付我?」
赤色罩子依舊在旋轉,卻止了收攏之勢。
四周沉寂半晌,一個聲音幽然響起:「到得此刻,告訴你也無妨。」不是之前那人的聲音。可這個聲音對我而言太過熟悉,熟悉中還帶著屈辱的記憶。雖然已過了變聲期,添了男性低沉的特質,我還是很快便聽了出來。
「二少爺,是你?」
「呵,蘭兒居然還記得我。」
我不顧顧彥淩譏諷的笑聲,質問道:「我自問從未害過顧家一人,亦未曾有過害人之心,你為何要至我於死地?」
「從未害過顧家一人,你還說得出口?」顧彥淩恨道,「你這個妖精,難道忘了當年是怎麼勾引我大哥?害他受你迷惑,棄父命與顧家名望不顧,在外漂泊多年。還敢說未害過我家人?簡直厚顏無恥!」
我悲戚道:「我在顧府那麼多年,一直都是循規蹈矩,安守本分,從未有過非分之想。他的心思我又如何左右得了?」
「你莫得意!」顧彥淩道,「你以為你的那點伎倆真的能騙過我們麼?若不是我大哥極力保你,你能留在我家那麼多年?」
我心中一突:「你說什麼?」
顧彥淩道:「其實大娘早已懷疑你的真實身份,早在你離府前幾年,便打算將你逐出顧府。誰知苦心安排卻被大哥破壞,大哥竟以十八歲前參加科考為條件,求大娘將你留在府上,還一再保證只是念在與你的主僕之情。幸好大娘聰明,趁他趕考時偷偷將你送出府,等他回來時試已考了,後患也已除去,可謂一舉兩得。可沒想到大哥對你情根深種,居然肯放棄之後的省試轉而去尋你。」
顧彥淩越說越氣憤,我卻是越聽越心驚。原以為能呆在顧府那麼多年是因我掩飾得好,不想竟然是這個原因。
「我現今與顧家已無任何瓜葛。顧彥卿不是要成親了麼?你還來殺我作甚?」
「不錯,大哥是要成親了,此時尤其不可再出意外。殺你,只不過防患於未然。」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只因未行之惡,便要來殺我,這是何道理?然我還有一個心結,「你利用小穗來設計我,又比你口中的妖精好得到哪里去?」
「哼,與妖精何須講道義?」顧彥淩繼續冷言冷語,「我只請她家人來我府上做回客,她便自願聽我安排,何樂而不為?」
原來小穗因家人受制于他,才會如此。
我將滿腔怒火生生遏制住,道出最重要一問:「臨死之前,能否讓我明白我究竟死于何陣法之下?」
掌陣之人哈哈大笑,道:「無知孽畜,此乃困妖鼎所成獨門陣法,專收你這等作惡妖物。多說無益,便讓我即刻收了你!」
話音方落,那赤色罩子再次急速旋轉收攏。
這陣法竟是困妖鼎所成?我曾聽洛穹說起過,方才竟然未曾想到。困妖鼎乃上古遺下的仙家寶物,專困妖族,是九天上的仙家收惡妖的利器,卻極為依賴運用之人的法力。若是運用之人法力高深,便是上萬年修為的妖精亦無法脫身。可若那人法力微薄,卻極易破除。
以方才情形來看,那掌陣之人定然無甚高深法力。我竭力回憶洛穹所說的破解之法,緩緩站起身,暗暗凝聚法力往方才破裂之處奮力一擊。罩子一抖,旋轉又慢了下來。我抬頭望向赤色罩子由下而上八尺之處,努力辨析上頭的咒文字樣。待看到要找的那字,我瞬間凝聚僅餘的法力,向那處猛然一擊。
那咒文構成的巨罩登時劇烈抖動。片刻後,咒文竟猶如失了線的珠簾,一個接一個相繼斷裂。彈指間,只聽「轟」的一聲震天巨響,赤色咒文連帶著灼熱之氣消散無蹤,黑暗隱去,天光復現,陣法破。入眼是漫天飛舞的黃底紅字的殘缺符紙。而我置身之處一片廢墟,已瞧不出原先茶鋪模樣。
洛穹曾說過,困妖鼎雖厲害,卻也有它薄弱之處,便是在祭起時離地八尺處的一個咒文,只要找准這個咒文,施動全身法力猛擊,千年以上修為的妖精當能破去此陣。
若早知這是困妖鼎,早便能逃脫,也不至受困那麼久。
正在我無限怨念之時,卻聽有人驚呼一聲。我抬眼一瞧,便見不遠處站著一黃臉長須的精瘦男子,身著繪有太極八卦的墨藍道袍,望著地上一物,驚得雙目大睜。我循他目光瞧去,見地上躺著一隻巴掌大的三足青銅小鼎,鼎上遍佈暗紅的符文,早已沒了方才的攝人威力。
我抬步上前。那長須道人見我靠近,似想後退,卻又未退,便那樣站著驚恐地望著我。瞧他模樣,顯然道行僅僅勉強能催動那困妖鼎,現今陣已破,已無擒我之能。
「此等仙家之物竟落在你這種愚昧淺薄的道士手中,當真是暴殄天物!」
說完,我錯開幾步對他身後之人冷然道:「顧二少爺,好久不見!」
長須道人身後正是五年未見的顧家二少爺顧彥淩,現如今早已脫了稚氣,年近弱冠,身材高挑,容貌雖及不上顧彥卿俊秀,卻也是面如冠玉,眉目如畫,由其那雙眼像極了董姨娘,如今正驚疑不定地望著我。
「你,怎麼出來的?」顧彥淩聲音微抖,卻極力維持鎮定。
我雖恨他殘忍,但見他面對活生生的妖怪還能這般臨危不懼,悍勇自持,也不得不佩服。
我淺淺一笑,道:「讓你失望了。」
顧彥淩忿然道:「你這個狐狸精,就算我殺不了你,終有一天也會遭到天譴!」他這番話說得暢快淋漓,全然不覺自己已猶如砧板上的肉,任我宰割。當然我也不會真將他怎樣。
「你怎知我是狐狸精?」危險既除,我居然開始有閒心與他調侃。
顧彥淩語噎。
我正色道:「二少爺,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之前所言句句屬實。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妖,可我只想平平靜靜地活在這世上,從不想害人。你根本就不瞭解我們妖族,怎就斷定妖族定會作惡?怎就斷定我勾引過……顧彥卿?我勾引他作甚?若說要害他,我在他身邊十幾年多的是機會,又何必等至今日?」
顧彥淩望著我,目光複雜,少頃卻冷哼一聲將頭一撇道:「誰知你有何陰謀詭計。」
我還想說點什麼,見他這般,也懶得再說。
「今日之事,你我都忘了吧。」
「你不殺我?」顧彥淩似乎有些意外。
「我為何要殺你?」我轉瞬明白他的意思,道:「你以為你指使個道士來殺我,我就應當報復與你?」
顧彥淩有些迷茫。
我怒指身旁道人道:「你以為我像這個道士一般,不分青紅皂白,見妖便殺?」
顧彥淩看了看一旁戰戰兢兢的道人,又看我:「你不殺我,我也不會領你的情。」
我洩氣道:「隨你怎麼想,看在你是顧彥卿弟弟的份上,這次我不想再追究。可若有下次,或是將我身份外泄……」我故作兇狠地盯著他,「難保我會為自保而不惜代價。」
顧彥淩全身一僵,面色倏然慘白。
目的達到,我不再逗留,轉身便走。而事實上我方才一直在強撐,一場惡戰後,早已無餘力再追究。
「此妖道行高深,恕貧道無能為力。二少爺還是另請高明吧!」風中依稀傳來那道人的聲音,卻許久都未聽到顧彥淩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