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一切如今想來依舊仿若一夢。我總會自問,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崎嶇坎坷,竟難以相信幸福真會降臨。
我知道顧彥卿將我二人安排在別院的用意。他想避免我與他家人時常碰面造成尷尬甚或意外。我說遲早總要見的。他說成了親便回汴京赴任,不會見太久。或許在他看來,我與顧夫人,與顧彥淩的矛盾太難調和,兩相生厭倒不如不見。
然而,我總覺著他或許不夠瞭解顧夫人。顧夫人甚是疼愛這個獨子,之前針對我的那些事全是為了他,現今我與他既已成定局,顧夫人沒理由不顧他而繼續給我這個准兒媳難堪。
數日後,顧府來人,說顧老爺與顧夫人要見我。洛穹昨晚再度鬧失蹤,至今未歸。我想了想,便隻身前去。
雖然顧府的地形於我早已是輕車熟路,我還是安分地跟在下人身後,隨他往東廂行去。
行至花園,卻見繁花樹影間現出一人,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二少爺!」我面無表情欠身一躬。
顧彥淩看了我一會,轉頭與引路的下人道:「你去園外等。」
下人對他行了禮,向花園外走去。只剩我二人。
顧彥淩一直盯著我,目光未曾移動。我低頭垂眸,暗忖他在此攔我是何用意。
「你真要嫁給我大哥?」
我點點頭。
「難道你忘了當日所言?」
「我沒忘。」我抬眸看他,「我永遠都不會害他。」
「那你為何要回來?」顧彥淩面現慍色。
「因為我想明白了,我喜歡他,要一輩子陪著他。」
「你若當真為他好,就該一輩子呆在江州,與他永不相見。」
「我倒以為,應當順著他的意。他想與我在一起,我便與他在一起。」
「你……」
「二少爺,若你此番前來只是為了要我離開,勸你大可不必,我的心意不會改變。」
顧彥淩望著我,片刻後道:「你究竟是什麼妖精?」
我睨他一眼:「我為何要告訴你?」我向顧彥卿坦言,是因我信任他。至於顧彥淩這個一心要滅我的禍患,還是少說為妙。
「我大哥知道真相麼?」
我點頭:「他全都知道。」
他沉默,而後道:「你當真不會害他?」
我不耐道:「不信就算了。」
他沒再說什麼,片刻後道:「上次請道人捉你之事,是我的主意,與大娘無關。」
我驚訝看他,他避開目光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若心中不平,盡可沖著我來。」
我點點頭道:「還有何事?」
他轉頭看我,目光微閃:「沒事了。」
「那我走了,夫人還在等我。」我欠了欠身,轉身離去。
「你要記住今日所言。來日若對我大哥不利,我定不會放過你!」身後傳來顧彥卿的叫喊。
「不會有那一天的。」我腳步未停,往花園外走去。
剛到後院,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匆匆而來。
我意外道:「彥卿,你怎麼也來了?」
顧彥卿拉了我憂心忡忡道:「我聽說爹娘找你,就趕來了。蘭兒,我與你一道進去。」
怎的一個個都如此緊張,顧彥淩緊張我會加害顧夫人,顧彥卿又緊張顧夫人會為難我。
我笑著拒絕道:「不會有事的,老爺與夫人只是找我談話而已。」
顧彥卿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定要與你一道去。」說罷,拉了我的手往裏走。
行至顧家雙親房門口,丫鬟攔住門道:「老爺夫人吩咐,要孟小姐一人進去。」
這裏知道我化名的,除了顧彥卿,就只有顧夫人了。莫不是顧夫人特意要他人都知曉我現今身份?
顧彥卿不理,正要與我一道進門,卻聽門內傳來顧夫人的聲音:「卿兒,你留在外頭。」
「娘,為何我不能進去?有什麼是孩兒不能知曉的?」
「你就這麼不相信為娘?」顧夫人聲音有些悽楚,說完一陣輕咳。
顧彥卿身子一僵,雙眉微蹙,握著我的手不自覺收緊。
「彥卿,聽你娘的話,去外頭等我吧。」我見狀趕忙勸他。
顧彥卿看著我,欲言又止。
門內又傳來顧老爺的聲音:「卿兒,我與你娘只是有些話要單獨與她說,並不會為難她。你連爹的話也不聽了麼?」
顧彥卿躊躇片刻道:「好,那我去外頭等。」又轉頭與我道:「我不會走開太遠,有事叫我。」
我笑著點點頭。
見他走開,我轉身斂了笑容,走進門去。門外的丫鬟旋即將門閉起。
抬頭只見顧老爺與顧夫人二人在上首正襟危坐望著我。
我上前行了禮,依言坐在下座,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沉寂半晌,顧夫人重重歎了口氣,先開了口:「當年我低估了你,如今還是低估了你。」語聲帶著蒼老悲涼之氣。
我抬起頭看她。顧夫人已然四十出頭,當年再是美貌,如今也已美人遲暮,漸生華髮,隱現衰老之態。她此刻神色哀傷落寞,再無婚禮當日在堂上的威嚴,不禁令我動了惻隱之心。
我明白她話中含義。當年,她趁顧彥卿應考之際將我遣離顧府,卻不料顧彥卿為了我甘願放棄省試,離家尋我三年。如今,她自以為為顧彥卿尋得一門好親事,卻不料婚宴成了一出戲,還成就了我與顧彥卿。她與其說是低估了我,不如說是低估了顧彥卿對我的深情。
她一心為愛子考慮,自以為一番作為全是為他好,卻不料到頭來他為了她眼中的一個下人一個異類而多次忤逆她,甚至還因曾經的所作所為換來愛子如今的不信任。不可謂不可悲。
「真不知你究竟有哪里好,卿兒竟會對你如此執著。」顧夫人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在自言自語。
「顧夫人,情之一物,本就不知所起。我也沒料到有一日會喜歡上彥卿。」
顧夫人神色微變。莫非她以為我在向她挑釁?想說彥卿也不見得多好?我不想解釋,這種狀況,越解釋越糟糕。
顧夫人似乎有些氣憤,想說什麼,卻突然咳嗽起來。顧老爺在一旁輕輕拍撫她的背。顧夫人咳了好一陣,才漸漸息止。
顧老爺轉頭與我道:「蘭兒,還記得你當年是如何來到我府上的麼?」
我道:「顧老爺對我的恩情,蘭兒不敢忘!」
他道:「當年,我憐你孤苦無依,將你收留。你在我府上多年,一直恪守本分,盡心盡力。我夫人有意將你許配人家,你一律回絕,甘願獨守空房。你被迫離開顧府,卻心無怨恨,在江州安了家,深居簡出。據說卿兒在江州尋到你時,你寧可與他斷絕往來,也要他回家遵父命成家立業……」
顧老爺每說一句,我的心便柔軟一分。原來這些他們都知道。
「……可見你本性善良,並無噁心。可你既然一直以來都不願牽涉情愛,為何今朝突然一反常態?難道當真,愛上我兒?」
我望著他道:「顧老爺,我先前抗拒情愛,是因我心如止水,如今接受彥卿,是因我動了心動了情。我對他的愛慕之意,絕無半分虛假。」
顧老爺看我半晌,點頭道:「好,我暫且信你。」
「老爺……」顧夫人想說什麼,卻被顧老爺按下。
顧老爺又道:「我們雖然反對你與卿兒在一起,但也從未真正傷害過你。你曾經在顧府賣身為奴,與我兒身份懸殊。如今脫了奴籍,這一點倒是不成問題。只不過……」顧老爺頓了頓道,「……你與我等畢竟有別……」
我看他。莫非他們又要反悔了不成?
他見我始終不出聲,便接道:「不知你是否介意告訴我們,你的真實來歷?」
我垂首思慮。他們是彥卿的父母,又早已懷疑我的身份,倘若說出來能解去他們的心結,倒也無妨。
我心中計較一番,抬頭道:「顧老爺,我可以告訴您,但希望你們能為我保守秘密,切莫外傳。」
顧老爺與顧夫人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我道:「我這面貌,想必已令二位心中有數了。我確實不是凡人,也不是修了駐顏術的仙道,可也不是什麼造惡的妖魔鬼怪。我不過是一隻無意間落入凡間的修仙小妖,失了法力,徒留一具不老之身。」
上座二人雖心中早有準備,還是不免意外,驚得雙目大睜。
「我先前並非刻意隱瞞,而是因為失了記憶,不知自己身份,近來復原後才知曉一切。彥卿也已知曉,他並不介意。我肯向你二人說出這些,是因你們是彥卿的父母,我理應如他一般敬重你們。顧老爺,顧夫人,我不願再辜負彥卿,只希望今生與他幸福,望二位成全!」說罷,我起身向他們跪下。
我跪在地上,看不到他們的神色。
須臾聽見顧老爺道:「起來吧。……這些年卿兒的所為我們都看在眼裏,他對你的執念有多深,我們哪能還不懂?事已至此,再反對又有何用?」語氣雖有些無奈,卻也有豁然之感。
我看顧夫人也無異議,終於站起身來。
顧老爺道:「今日傳你前來,除了方才那番話以外,我們還想聽你立個誓言。」
我看他。他看了看顧夫人。
顧夫人道:「卿兒是我二人愛子,我們實不願他受到絲毫傷害。希望你能在我二人面前,以命立誓,今生永不會加害於他。」
我訝道:「我愛他還來不及,怎會害他?」
顧夫人道:「我們要聽你親口立誓,才能放心將他交托於你。」
「若只有這樣才能令二位放心,我願意在此立下毒誓。」我伸指朝天鄭重道,「小妖洛小八在此發誓,今生善待顧彥卿,愛他護他,永不背棄,若有朝一日有了害他之心甚或傷害了他,便教我五雷轟頂,魂飛魄散,永不得超生!」
這般毫無退路,狠毒決絕的誓言,他二人聽了也不禁動容,終於沒有再為難我。
走出房門時,顧彥卿在外頭焦急地走來走去,見了我忙跑上前來。
我拉住他的手,笑道:「彥卿,你答應娶我的,可不要反悔?」
顧彥卿一聽便展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