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花燭照,玉璧全

後來顧彥卿告訴我,當年我還在顧府時,他以科考為條件換取到我多留兩年,若不是顧夫人從中插手,他本打算州試後借赴京參加省試之機帶我離開揚州,遠赴汴京,到時顧家人再想對付我亦伸手難及,待到省試之後,再設法令雙親同意二人婚事。如今兜兜轉轉,雖然波折重重,也算殊途同歸。

我與他的婚事終於再無阻礙。很快,揚州城又傳遍了顧彥卿即將成親的喜訊,而上次婚宴上的烏龍事件卻仿佛被眾人一夕遺忘,再無人提起。據傳這回的新娘子是當今天下玉石業的辨玉奇才,江州奇女子孟初彤,此女來自民間,背景神秘。我聽到這個說法時哭笑不得,我的背景還真夠神秘的。

宣和六年四月初八,揚州顧府張燈結綵,禮樂喧天,我在顧彥卿的牽引下跨入顧府大門,在顧家雙親跟前行了三拜之禮,正式嫁于顧彥卿。

弦月高掛,蘭香幽幽,我著了鳳冠霞帔候在新房中。房內花燭高照,兩簇燭火映在大紅的喜蓋上,跳躍得寧靜而熱烈,仿若我此刻期待又不安的心緒。

人聲散去,房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隨即門被輕輕推開又關上,一雙錦鞋出現在我眼前。喜蓋掀起,我看到了他一身火紅與眉梢眼角漾起的笑意,心中的不安霎時煙消雲散。

交杯酒畢,鳳冠除,二人相對而坐。

顧彥卿伸手抽去我的發簪,撫著我垂至耳邊肩頭的縷縷青絲,眸光如醉,聲音低如歎息:「蘭兒,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我望著他清俊的容顏,癡癡道:「彥卿,我怎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

顧彥卿笑道:「你要怎樣才信這是真的?」

我不假思索伸出雙手,猶如一千多年前那般捏住他的俊臉往兩邊扯,直扯到變了形,他卻一聲不吭,雙眼無辜地望著我。

我問道:「疼嗎?」

他含糊道:「疼。」

我一陣恍惚,鬆了手,又心疼地去撫他臉上被我捏出的淡淡紅痕。

他抓住我的手,可憐兮兮道:「蘭兒,你可真狠心。我被你捏疼了,你得補償我。」

我道:「怎麼補償?」對他的這一出,我永遠無力招架。

他目光灼灼望定我,俏皮地笑了笑卻不說話。濃密的長睫下,深不見底的墨瞳似能吸人心神,令人沉淪而無法自拔。

我看著他的臉慢慢在我眼前放大,待感知到雙唇上轉瞬即逝的溫熱,臉上頓時如火燒般發燙,想要低頭,下巴卻被他牢牢鉗住。

他的吻隨即再次落下,如羽毛輕擦般溫柔而誘惑。淺吻片刻,又伸出舌尖舔舐我的唇角,微張嘴輕咬著我的唇瓣,一味在我雙唇上流連撕磨。趁我雙唇酥麻不自覺放鬆牙關之際,他猛然長驅直入,用舌尖挑弄我的,纏綿卷起,忘情吸吮。

我緊閉著雙眼,感受著他的滿腔深情與留戀,拋開一切,學著回應他漸轉深切的親吻。

這一吻繾綣而綿長,仿佛跨過兩人相識相知的二十二年,跨過離散飄零的四百年,跨過更為久遠的千年時光。腦海中浮現小鴉與墨玉相依相偎的身影,我的淚不可遏止地簌簌而下。

顧彥卿發覺了我的異常,離開我的唇舌,轉而去吻我的眼淚:「怎麼了?」

我未睜眼,搖搖頭,伸手抱住他道:「莫再離開我!」

顧彥卿擁著我,親了親我的耳垂道:「傻瓜,我怎會離開你?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分開!」隻言片語,卻瞬間安撫了我莫名憂懼的心緒。

我此時才意識到似乎有些不同,睜開雙眼,卻發現二人不知何時已衣衫半褪躺倒在床上。羞恥感陡然爆發,伸手便要往胸前擋去。

顧彥卿抓住我的手在唇邊親了親,低語道:「蘭兒,莫要躲我。」

他低下|身來,從我的額頭親到鼻端,從雙唇親到耳垂,低低笑了一聲,將頭埋在我頸間道:「那麼多年我都被你看了去,如今也該輪到我好好看你了。」

我羞得連耳朵脖子都發起燙來。

他在我的鎖骨上輕輕噬咬,慢慢下移到我胸前流連不去。我感受著從未體驗過的情動,悄悄抬手將十指埋入他的發間……

這一晚,芙蓉帳暖,紅燭雙融。

次日清晨,我裹著被子慵懶地睜開雙眼,便見到顧彥卿噙滿笑意的目光。想起昨夜忘情的一幕幕,頓覺羞澀,像鴕鳥一般將頭埋進被中。

他笑出聲來,從錦被中扒出我的腦袋親了親,又隔著錦被抱住我,半伏在我身上。

他的上半身裸|露在被外,腰腹若隱若現,雖不似武人般強壯卻也肌理分明,發出瑩潤的光澤,多年不變的如玉白皙更令身為女子的我也不禁嫉妒。

他頸上的墨玉墜擦過我的下巴,帶起一絲微癢。

我看著他道:「彥卿,能否送我一樣東西?」

顧彥卿道:「你想要什麼說便是。」

我將目光移向他頸間,道:「我想要你頸上的墨玉墜。」

他一愣,旋即笑起來,抬手解下墨玉墜,掛在我頸上道:「這塊玉墜伴了我二十餘年,我卻不知與它究竟有何因緣。往後,便由它替我時刻陪著你吧。若是有一日……」

我捂住他的嘴,望著他略顯惆悵的雙眸,認真道:「不會有那一日。」

他沒再說下去,望著我的眼中重現笑意,用雙唇輕輕摩挲我的手心,將我抱得更緊。

他知他陪不了我百年、千年,卻不知我已決定世世相隨。

婚後不久,顧彥卿便帶我回汴京赴任,再次遠離了揚州的一切。

因當今皇帝崇信道教,宮中時有捉鬼降妖的道長出入建醮。顧彥卿怕我遇到會有危險,便從不帶我入宮,更叮囑我莫去皇宮附近。我既有一千多年的修為,自是不怕一般道士之流,然而知他憂心我的安危,便乖乖聽從他的建議,平日裏若無事便呆在家中不出門。

自從當日離開江州,我未再想過遮蓋自己的容顏。我將卿玉閣委託與李伯打理,把金盞招來了身邊,留下那處宅子沒有變賣。

不久後,我暗中將墨玉墜交給洛穹完成墨璃真身的修復。洛穹說需要一段時間,修補妥當後再來尋我。

顧彥卿發現我頸上不見了玉墜便問我。

我神秘一笑道:「彥卿,想不想知道那玉墜的來歷?」

顧彥卿驚詫看我。

我道:「過一段時日便可知曉了。」

顧彥卿平日裏公務繁忙,每日清晨天未亮便要起身去上朝,散朝後去戶部署事,傍晚才回家。我每日晨起替他洗漱更衣穿朝服,親自伺候他吃下早飯,送他出門。傍晚又去家門口迎他回來,與他一道用晚飯。每次吃飯,我都會細細將魚剔去刺,將蝦剝去殼放入他的碗中,看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心滿意足。到了晚上,便張羅他沐浴熏香茶飲等大小諸多事宜,直至就寢,真是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能伺候他左右。

而對這一切,顧彥卿泰然受之,自然難掩幸福甜蜜之色。正所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說金盞,便是家中一眾僕從都早已見多不怪。

盛夏來臨,酷熱的天氣令我整日裏精神萎靡,一天到晚昏昏欲睡,甚至失了食欲。一日晚膳,我剛剛入座,聞見那滿桌菜香,便受不住轉身乾嘔。

顧彥卿見狀擔憂不已,當即要為我請大夫。我想起自己元神解封,脈象或許有異凡人,便阻止了顧彥卿。他轉瞬明白過來,卻又放心不下,便叫膳房為我做了些清涼解暑的清淡之物。我卻獨獨愛飲酸梅湯。

如此過了數日都無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嗜睡。幸而我本就不需進凡間之食,倒也不至於多難捱。顧彥卿卻是憂心如焚,寢食難安。

幸而一個月後,等來了洛穹的出現。

洛穹來時,顧彥卿署事未歸,我剛起床不久,坐在房中喝著酸梅湯打哈欠。

他將修復完畢的墨玉璧交予我,看我一臉困倦之態問我最近身體可是有恙。

我將近幾月情形與他說了,他細觀我氣色,又替我診了脈……

顧彥卿回來時,一見到洛穹,不由分說便拉了他道:「洛兄,蘭兒最近身體不適,快幫她診治一番。」顧彥卿自從得知我二人兄妹關係,對洛穹的敵意也便淡去了。對於這個稱呼,洛穹無可無不可。

洛穹道:「我已幫小八診過脈了。」

顧彥卿神色緊張地望著他,道:「那,蘭兒得的是什麼病?」

洛穹繃著臉道:「進去再說。」

關心則亂,顧彥卿被洛穹這番做派嚇白了臉,忐忑地跟他來到屋內。我憋著笑,任顧彥卿拉著進了屋。

洛穹賣夠了關子,摒退下人,轉身笑著拱手道:「恭喜彥卿!你要當爹了。」

顧彥卿雙眼驀然大睜,臉色漸轉難以置信的狂喜,上前一把抓了洛穹的胳膊道:「你說的是真的?」

洛穹點頭笑道:「小八的症狀皆屬害喜的自然反應。我今日觀她脈象,應是已有了三個月身孕。」

顧彥卿放開手傻笑了片刻,回頭拉著我道:「蘭兒,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的孩子……」高興得像個孩子一般,雙眸閃著興奮的光芒。

我點點頭,也望著他笑,心中無比幸福。

洛穹卻收了笑,一臉凝重道:「這本是件好事,不過,我勸你二人暫且莫要宣揚。」

「為何?」我十分不解。

洛穹道:「小八,你知道自己身份,今後孕象很可能會異于常人。若被有心人知曉,恐怕多生事端。」

我被突來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居然忘掉自己妖身懷胎的事實。洛穹所說確實在理,這胎兒今後會如何,還是個未知之數。

顧彥卿見我失落,執了我的手寬慰道:「蘭兒,你只需安心靜養便可,不必擔憂。待孩子生下來,我們再告訴家人也不遲。」

當晚,顧彥卿回到房中時,有了第二次驚喜。當他看到牆上碩大的墨玉璧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顧彥卿喃喃道:「古時祭天的禮器,玉璧。可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玉璧。」

我上前道:「這是戰國時期的祭天玉璧,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由整塊上品墨玉製成,通體墨黑無暇,瑩潤飽滿,曾一度因遭劫而四分五裂。哥哥花費了四百年才將它們重新拼為一體,可惜已無法重現它昔日的光彩。」我望著玉壁,語氣雖淡,心中卻不免黯然。

顧彥卿走上前來,伸手撫上玉璧。

我指著一塊拼接的碎玉道:「這便是你給我的那塊墨玉墜。」又回頭對他道,「彥卿,我說過,既是有緣,它自會來到你跟前。」

顧彥卿看了看曾經的那塊墨玉墜,又轉而專注而肅然地望著玉璧,指腹緩緩撫過每一寸裂痕,輕聲道:「與我有緣的,究竟是那塊碎玉,還是這面玉璧?」

我默然不語。他不會知道,這不只是件稀世無價的墨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