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天下變,將軍臨

我二人聽從洛穹所言,終究將我懷孕之事給瞞了下來,除了我們三人,再未有他人知曉。顧彥卿每日裏要人燉些清淡的滋補粥湯給我調養身子,早晚也開始自己洗漱更衣,再不許我起床忙碌。

起初,我一日裏多半時間都懨懨臥在床上,兩個月後終於漸漸不再嗜睡,只是總覺精氣不濟。

洛穹說是胎兒吸取了我體內一部分元氣才會如此,恐怕今後胎兒成長會霸佔我更多元氣,若是元氣損耗過度,還會致使無法施用法力。後來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一些珍稀丹藥給我,我吃了之後,倒是好了許多。

洛穹在我婚後極少出現,往往數月才來看我一回。依他的說法,我既已為人婦,他就不便繼續長留我身側。我心中明白,他生性本就風流灑脫,若不是受我牽絆,早便曆劫登仙,或逍遙四海了。

夏去秋來,冬去春至,到了第二年夏,整整一年過去,我的小腹卻依舊平坦,無任何動靜。凡人十月懷胎,卻不知我究竟要多久。而我體內的元氣也日漸衰弱,靠洛穹的丹藥再也無法彌補。

還未等我腹中孩兒出世,天下已然風雲變幻。

當年十月,金兵分東、西兩路南下攻宋,來勢洶洶。消息傳到汴京時,北方的燕京城已然歸降金人,太原城也已遭圍困。金兵東路大軍正越過燕京城向汴京而來。宋朝皇帝急忙下詔勤王。

顧彥卿告訴我這些時,神情平靜。我雖心驚,也知他不願我擔心,便盡力裝著不甚在意。顧彥卿每日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時往往疲憊不堪,然而見到我,卻總是對我寬慰一笑,仿佛那前一刻的疲憊神色都只是我的錯覺。

十二月,皇帝在對敵的緊要關頭,竟然傳位長子趙桓。新皇有意抗敵,任命主戰的李綱為兵部侍郎,在城內布起防禦工事。城內百姓知道金人來襲,開始人心惶惶。

顧彥卿數次看著我欲言又止,言行間對我愈加親昵依戀。我有些搞不懂他的心思。

汴京的形勢日益嚴峻。十二月下旬的一日,洛穹出現。

他一見我便開門見山道:「小八,跟我回鳳凰山吧。」

我搖頭道:「哥哥,我不會走。彥卿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他睨我一眼,歎息道:「就知你舍不下那小子。」又道:「你有破天環護身,我本不需如此擔憂。但你如今畢竟有孕在身,不比從前,遇事切記自保為上。」

我點頭應下。

待到傍晚顧彥卿回家,三人一道用了晚飯。洛穹席間說,此次會小住三日。

當晚,顧彥卿異常沉默。直至就寢,也未多說一句話。我雖不放心,但心恐他所憂是國事,也不便多問。

就在我即將入睡的迷蒙間,恍恍惚惚聽到顧彥卿喚我。我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把頭往他肩窩蹭了蹭。

顧彥卿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道:「你說什麼?」

顧彥卿道:「三日後,你與洛兄一道走吧。」

我聞言驚醒過來,抬起頭看他:「彥卿,你在說什麼?」

顧彥卿垂眸道:「近來朝中事多,我恐怕無暇顧你。等我忙過這陣子……」

我回過味來:「你要趕我走?」見他不說話,我緊緊抱住他道:「我不走。」

他怎會因為這麼一個緣由便要我離開?金兵來勢洶洶,汴京城隨時兵臨城下,他不過是想借此機會將我支走,遠離這場災難。我終於明白他為何近來言行古怪,那些話他定是放在嘴邊轉了無數回。

顧彥卿道:「蘭兒,聽我這一次。」

我道:「要我走可以,除非你與我一道。」

顧彥卿道:「我身為大宋臣子,怎能在此刻拋下君王與滿城百姓不顧?」

我道:「你不走,我也不會走。你說過的,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分開。」

顧彥卿抱著我,將我的頭壓在他懷中,默然不語。我只聽見他穩健卻有些急促的心跳聲。

片刻,他的聲音透過胸膛悶悶傳入我耳中:「蘭兒,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又怎麼忍心讓你離開?可是如今形勢,你留在這裏於事無補,只會徒增我的擔憂。金兵雖然兇猛,卻未必不可一戰。各路勤王之師正在趕來,屆時整合各路兵馬,定可合力將金人擊潰。」

我道:「既然汴京守得住,你又為何要我離開?你以為留你一人在這裏,我不會擔心麼?」

他不說話。

我道:「我既已成了你的妻子,從今往後生死榮辱都應當與你共同承擔才是,豈有一人偷安之理?」

「可是……」

「你不用再勸我,我是不會走的。」我想了想笑道,「你放心,以我之能,他們又怎能傷得了我?」

顧彥卿見我怎麼都不願離開,只能作罷。

洛穹此趟又給了我一枚碧菱。我服用之後體內元氣霎時回復了不少,也能勉強動用些法力,然也知這支撐不了太久。

我疑惑他如今怎如此輕易就能取到各種神物,先是不知何名的丹藥,後又是碧菱。他搖頭笑道:「只可惜碧菱一次不可多食。否則我定然拔光他家的菱草。」

我聽後暗暗歎息洛穹口中的那位朋友交友不慎。

汴京城的百姓剛過了個戰戰兢兢的新年,金兵已然渡過黃河,直逼汴京。城內一片慌亂,有些王公貴族已動身離開汴京往南逃,百姓們見狀也呆不住了。

我見府中人心惶惶,便與下人們說,若想離開,隨時可離去。生死存亡之際,我不可能因為自己留下,也不讓他們逃命。一時便有數人前來告辭,府中下人本就不多,散了數人,便所剩無幾了。金盞不願走,說舉目無親,我便是她的親人。

顧彥卿回來時,臉色很不好。晚上趁無人時告訴我,太上皇已然連夜偷偷出城往南去了。我心中震動,新帝尚且年幼,太上皇丟下這麼個爛攤子獨自逃生,朝中眾人會怎麼想?人心又如何能齊?怪不得那些皇親國戚敢在此刻大肆南撤。尚未對敵已失了鬥志,這仗還怎麼打?

顧彥卿問我:「你怕不怕?」

我笑道:「只要與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顧彥卿道:「汴京城豈是一般城池,京師之地易守難攻,只要我們全力防守,定可撐到援軍到來。」

幸而朝中很快傳來消息,新帝決意固守京城,並委任兵部侍郎李綱為汴京守禦使,全權負責全城防禦要務,準備抵抗金兵入侵。然而這決心究竟經過多少艱難曲折而來,卻不得而知。

顧彥卿向皇帝自薦守城,上了抗敵的前線。我雖知他自幼習武,可畢竟未曾上過沙場,不免擔憂。

金兵攻打汴京城的那一日,正月還未過。京城迎來了艱難的保衛戰。顧彥卿隨李侍郎出戰。我在家中提心吊膽多日,終於聽到了靜難軍節度使種師道和承宣使姚平仲帶領的西北軍來援的消息,城內眾人大受鼓舞。

然而在眾人以為金兵可退之時,等來的卻是我軍偷襲失敗的消息,隨後便是與金人議和,賠款割地,金人滿意北撤。我聞之愕然。

有一晚,顧彥卿終於忍不住憤然道出了「君王怯懦,奸臣當道」的激言。他忠心為國,力主抗戰,可惜生不逢時,滿朝皆是主降之臣,新帝更是懦弱可欺,放著大宋數十萬精銳之師,因一次失敗就起了怯意,鬧到割地賠款的恥辱地步,如何不氣。可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語,也只敢無人時說一說。

無論如何,汴京之圍終於得解。

經此一役,京城之內滿目蕭條。

由於遣散了眾多家僕,家中僅餘的幾個下人用起來就有些緊巴巴。如今大難剛過,一時招不到那麼多下人,我見他們也十分不易,便只叫他們揀些要緊之事先做,其他能放就放。比如,暫時無人會住的廂房,園中肆意生長的花木就都由它們去了。

先前朝廷為籌集給金兵的巨額賠款,責令城中每家每戶分擔了數量不菲的金銀,家境稍差些的幾乎傾家蕩產。戰後物資奇缺,有些懂得鑽營的商人便趁此囤積居奇,一時間柴米貴如金。這樣一來,城中雖不至於餓殍遍地,也已是景象淒慘。

幸而顧彥卿所領的皇糧還有富餘,府中倒也尚無後顧之憂。只是一想到那些忍饑挨餓的貧苦百姓,我便有些坐不住,於是與顧彥卿商量後,將家中的米糧勻出一些,在府門外放糧賑濟無米度日的百姓。糧商就算對我的作為心有抱怨,也不敢對我這個朝廷命官的夫人怎樣。

到了第二日,消息傳遍全城,便有越來越多的百姓趕來這裏領米。一時間,家門口人頭攢動。我出門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顧夫人出來了。」排隊領米的眾人紛紛向我跪下叩謝。我有些汗顏,我自認為不過是出了些微薄之力,稱不上有多高尚無私,卻不知在他們眼中已然等同活命之恩。看著跪滿地的眾人,我除了連聲勸起,心中更多的是悲哀和黯然。

我猶自心神抑鬱,有人從一旁上前拱手道:「顧夫人,我家將軍請您借步一敘。」

我一愣,順著他手示意的方向,見不遠處一隊士兵重甲策馬肅然列在一條巷子口。

「你家將軍是何人?」我不記得我認識什麼將軍。

那人恭敬道:「我家將軍姓衛,是顧夫人的故人。」

我心頭一跳,頓時明白過來,道:「請帶路。」

我跟著他來到巷子裏,狹長的巷子兩頭兵馬均一字排開,將此處隔離出來,裏頭的將軍一身銀甲,跨坐於馬上,巍然如山。聽見那親兵稟報,下馬轉身走來。

這是我七年後再次見到衛寒,感覺恍如隔世。他已年逾不惑,再無年少時不做收斂的攝人寒氣,取而代之的是軍人特有的凜然正氣。如今這身盔甲,更襯得他英姿勃勃,一派武將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