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大哥!」我聽到自己因欣喜激動而微微發顫的聲音。
衛寒望著我眼波一動,對我微微頷首,轉身引我走到巷子中間,待遠離那些衛兵才開口與我道:「你過得可好?」
「我很好。」我躊躇片刻又加了一句,「我,嫁給彥卿了。」
「我知道。」衛寒的語氣平瀾無波,堅毅的薄唇抿成一線。
他自然是知道的。眾人皆知顧彥卿的夫人在府門前放糧賑災,他又怎會猜不到我的身份。當年成親時,因不知他具體所在,未曾邀他赴宴。多年未見,不知他如今生活怎樣,可有娶妻生子。這麼想著,便問出了口。
「你呢,這些年你過的怎樣?」
「很好。」衛寒點頭。
見他不願多說,我便轉而問道:「你如今還鎮守西北邊陲麼?」
「正是,此番南下是奉詔勤王,明日便要隨種少保前往救援太原。」
「這樣……」我想起太原城還被金兵圍困中,數月過去依舊未解,命運堪憂,觀他神色,忍不住輕聲問道,「此戰,把握大麼?」
衛寒默了默,卻只言:「大如何,不大又如何?金人無恥欺我大宋,我等身為大宋兒郎,自當全力以赴。」
聽他如此作答,我心中無故湧出一陣不安,卻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道:「那就預祝你出師大捷,早日收復太原。」
衛寒點頭作謝,看了看我,沉默片刻道:「我此來,是勸你離京。」
「為何要離京?」我不解。如今戰事已過,怎麼還要我離開這裏?
衛寒道:「金人恐怕不肯就此甘休。」
「你是說,金兵很可能再次來犯?」聽了他的話,我不免擔憂。
衛寒道:「金兵此次之所以肯退兵,主要因為西路大軍在太原受阻,僅余的東路兵馬又受我軍牽制,攻下汴京勝算不大。種少保原本向官家提議趁其北撤渡河之際進行攔截,以絕他日之患,可惜……」可惜皇帝並沒有採納。
衛寒平時寡言少語,說起兵家謀略,卻是侃侃而談。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雙眉緊蹙:「如此說來,金兵此番南下竟是全身而退了?他們攻宋之心未絕,一旦得以喘息,就會捲土重來?」
衛寒點頭:「怕是如此。」見我神色猶疑不定,又道,「你若是舍不下他,不妨將他一併帶走。」
衛寒是在說顧彥卿吧。我暗暗苦笑,說得容易,若他願意走,我又何必留在這裏?既然他不願走,我也是萬萬不會走的。
「多謝提醒,我自當好好考慮。」衛寒的一番心意我卻也不能不領情,只得先謝過再說。
衛寒聽我說完,似乎鬆了一口氣,正要再說什麼,我搶先道:「衛大哥,我們也有七年未見了吧。聽說,你當年後我一步離開揚州。」
衛寒目光閃了閃,雙唇緊抿。
我思索著開口道:「當初離開揚州時,我確實很是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於是游走各方,半年裏倒是看遍了江南的山川美景。平江的太湖,杭州的西湖,江州的鄱陽湖,每一處都美不勝收,令人留戀往返。」我盯著衛寒的神情變化,繼續道,「記得有一回,我想去西湖邊走走,結果趕到時已是黃昏,不過那日的晚霞真美,你說是不是?」
衛寒正要開口,卻猛然頓住,神色有些訝異有些不自然。
「衛大哥,那半年多謝你!」說完,我向他欠身一躬。
一個年輕女子孤身遊走江湖半年,卻能平安無事,連樁小小的意外都不曾遇到,我又怎會傻到真去相信這世間當真人人心無詭思。前幾年聽說衛寒隨我之後也即離開顧府,我便已有些懷疑,如今這般更是確信無疑了。
衛寒很快斂去異色,不在意道:「無妨,你無事便好。」十多年過去,他還是這兩個字。
見他這般,我著實觸動,心底的事便有些藏不住了。他是我在這世上難得可真心相交之人,又始終如一誠心待我,我又怎忍心繼續對他隱瞞真相。想來想去還是開了口:「衛大哥,其實我……」話至一半,望瞭望兩頭士兵,確信他們聽不到,壓低嗓音道:「其實,顧二少爺當年的話沒說錯。」說完,緊張地盯著他,一瞬不瞬。
「你是……」衛寒驚愕,見我點頭,卻淡淡道,「那又如何?」
我啞然,道:「我只是不想瞞你。」
衛寒聞言略勾了勾嘴角:「我知道了。」
看他神色依舊如常,才知他根本不曾在乎這些。或許對他而言,我只是小蘭,是能與他談天說地,探討兵法時政的女子,其他的並不重要。
衛寒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我也該回去了。切記我方才所言!」
我與他辭別,混混沌沌跟了先前那名親兵往回走,這時才想起之前要問的問題並沒得到答案。
我小心翼翼開口問那親兵:「衛將軍的妻兒都留在駐地了麼?」
親兵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道:「我家將軍並無妻妾,只有一子,此次也隨他回了京。」
我訝然,聽了他的解釋,我才知道,原來衛寒並未成親,多年前在戰爭中領養了一名孤兒,認作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習武藝。
聽到這一結果,我卻說不清是何感覺。當年我在藏書閣的所為,究竟是不是害了他?或者對他而言,這才是他要的生活。
靖康元年那一年,京城中上至皇帝朝臣,下至平民百姓,都過得十分不易。宋軍戰事多次失利,救援太原也以失敗告終,九月太原失守。主戰派李綱受牽連被逐,種師道年事已高鬱鬱而終。朝中一時無可用大將,滿朝愁雲慘澹。
而我所擔心的是,數月前前去救援太原的衛寒至今生死未蔔。
若說現今唯一的好事,便是我的小腹終於隆起了一些,已能瞧得出懷孕之狀了。然而,我們依舊未對人言,下人也只當我是豐滿所致,而我確實也比先前圓潤了許多。
汴京解圍之後的大半年,顧彥卿每日一得閒便陪著我寸步不離,對我細心呵護,關懷備至。可我還是沒能忽略他關切繾綣的目光中時而滑過的一縷憂色。
冬日將臨,天氣漸寒。
十月裏的一日,我收到一封書信。不知在這多事之秋,戰亂之時,這封信是如何被送到這裏?
我疑惑地拆開一看,只見信紙正中只寫著八個大字:「京城危殆,速往南避。」落款:「衛寒」。寥寥數字,落筆蒼勁有力,幾透紙背,盡顯他對我的關切與擔憂。
看來,衛寒尚在人世,並未亡於那場戰爭。我放下心來。依這八字所言,衛寒已知金兵不日將要南下,恐怕此次不會再放過汴京。
我想著要提醒顧彥卿早做防備,當晚,便將那封信拿給他看。他看後神色凝重,卻並不如何吃驚,顯是對當今形勢已心中有數。
顧彥卿看著我,猶豫片刻道:「蘭兒……」
「不用說了,我是斷然不會離開你的。」我知他想說什麼,當即截了他的話頭。
顧彥卿輕輕一歎,沒再說什麼。
十一月,金兵果真再次南下攻宋。太原早已成了他們的囊中物,此次沒了太原相阻,兩路大軍來勢洶洶,直逼汴京。宋朝皇帝再次下詔勤王。然而到了月末,只有南道總管張叔夜一路一萬多人突入京城,其他勤王之師均不見蹤影。而我後來才知道,突入京城的那路兵馬中,還有衛寒。
閏十一月,天氣驟寒,大風雪連日不斷,汴京城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嚴冬。同一時刻,圍在城外的金兵開始瘋狂攻打汴京城。宰相何㮚奉命守禦,築起防禦工事。面對人強馬壯來勢洶洶的金兵,城內可用之將寥寥,兼且兵馬匱乏,軍民抵抗金兵全憑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
便這樣雙方三日一小戰,五日一大戰,戰事一時陷於膠著。這般連日風雪的酷寒對來自北地的金兵尚不算什麼,對於汴京城內的宋軍而言卻無異於雪上加霜。不過幾日,城中士兵已然凍死凍傷無數,宋軍的戰力直線下降。
一日,金盞匆匆跑來與我道:「小姐,外頭可鬧翻天了。有人在南門大街上擺了個臺子,說是要招募六甲神兵。」金盞叫慣了我小姐,愣是改不過口叫夫人。
「六甲神兵?」我聞所未聞。
「嗯。那人叫什麼……郭京,懂茅山道術,據說他的六甲神兵可以全殲城外的金兵,解汴京之危。」
「有這麼神奇?」我疑惑道。若當真有如此神通,汴京有救了。然而道教中人向來清心寡欲,宣揚自然無為,那郭京怎會破例干涉俗世紛爭?「那人是什麼來路?」
金盞茫然搖頭道:「不知道,我也是聽外頭的人說的。」
我心中疑竇叢生兼且好奇心起,便呆不住了,叫來家中車夫要其備車。
車夫急道:「少夫人,少爺去護城時交代我等在府中護您周全。如今外頭兵荒馬亂的,這麼做恐怕不太妥當。」
我道:「我自有分寸。」遂駁了車夫的異議,叫其備好馬車,坐車前去南門大街。
今日依舊大雪紛揚,倒是風小了許多。寬敞的南門大街上積雪白皚皚一片,中間掃出一條道來,僅容兩輛馬車駛過。
這天寒地凍的,遠處卻有一群人圍了個大圈,人頭攢動不見當中情形,只見一側排了一列長長的隊伍。
車夫見我要下車,道:「少夫人……前頭亂哄哄的,還是莫下去了吧。」
我道:「沒事,我去去就回。」
車夫見攔不下我,便把馬車栓了,陪我一道前去。走到人群中,便聽見眾人議論紛紛,神情興奮。
只聽他們口中說什麼「六甲神兵」,「神人」,「京城有救了」,「滅了蠻子」……
我上前問道:「此處可是招募神兵之處?」
一名中年男子回頭道:「正是。妹子你也是來應募的?」
我道:「這神兵……女子也行?」
那人道:「行啊,郭神人說了,男女老幼都不限,只要生辰八字合了就能入選。」
我疑惑道:「哦?不知這生辰八字要怎麼合呢?」
他道:「這個俺就不懂了,橫豎郭神人說合便是合了。你要是有意,進去問問不就明白了。」
他見我站著不動,便不再理我,轉身與一旁另一人道:「我們有了神兵相助,就不用怕那些金兵了。只盼神人快顯神威,把那些蠻子打回老家去。」
另一人道:「金兵那麼厲害,不知這神兵頂不頂用……」
「怎會不頂用?」第三人道,「我聽宮裏的人說過郭神人擺小陣。耗子進了陣裏頭愣是找不著出路,不知怎麼就死了。這千人神兵陣法肯定更是威力通天。到時陣法一開,那些金兵還能逃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一旁眾人附和。
聽他們這麼說,看來這郭京還是有些能耐的。若不進去,卻是連那人的樣貌都看不到。
我想了想,轉身走回馬車上,與車夫道:「我還有些事,暫不回去。我要小憩片刻,無事莫叫我。」見車夫恭敬應了一聲,我便進了車廂,放下前頭的簾子。
我探了探體內元氣,應足夠動用些粗淺法術。於是暗念法訣變回真身,為保險起見又施了隱身術隱去小鴉身形,從車窗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