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探郭京,析大勢

我低低飛過眾人頭頂,到得人群中央,便見一間小小的屋舍,像是臨時搭建用於抵禦風寒。屋舍前簷高懸一面碩大的橫幅,上書奉禦旨重金招募六甲神兵之事。一側貼了一張招募告示,詳細寫了招募事宜,免不了將神兵大大吹噓一番。

我飛到裏頭,終於見到了眾人口中的神人郭京。只見他身形消瘦,相貌平庸,觀其外表並無甚不凡之處,神情卻頗為傲慢驕溢。他坐在一張臺子後,身前臺子正中放了一本登記用的卷冊、一支毛筆與一方硯臺,臺子一端放了一把劍,劍身毫不起眼,劍柄上繪了一幅太極八卦象。

我拍拍翅膀停在簷下,俯視下方情形。

站在隊伍最前頭是一名三十出頭的男子,一身武人短打,隱現糾結的肌肉。

只聽郭京問道:「來人通名?」

男子答:「莊大有。」

郭京又問:「年齡?」

男子答:「三十三。」

郭京打量了下再問:「會武?」

男子答:「當然。不是俺誇口,俺以一敵十不在話下……」

郭京截了話頭道:「可有正經營生?」

男子答:「有,俺殺豬為生。」

郭京問:「生辰八字?」

男子劈裏啪啦報了他的生辰。

郭京道:「不合,下一個。」

男子一聽急了,嚷道:「怎麼不合了?俺既有力氣又有武藝,俺只想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這樣也不合?」

郭京瞟他一眼道:「我說不合便是不合,下一個。」

排在後面的人趕緊擠了上來。只見那人二十出頭,油頭粉面,一身棉服裹得嚴嚴實實。

待那人通了姓名年齡後,郭京問道:「有何營生?」

那人道:「營生?神兵還需要營生?」

郭京道:「生辰八字?」

那人報了他的生辰。

郭京在面前卷冊上寫下他的姓名道:「合。三日後午時,右掖門外。」接著又叫下一個。

那人喜滋滋去了。

一連幾個看下來,郭京選的皆是手無縛雞之力或是不務正業之人,倒是那些有勇有武的都落了選。這般招募法聞所未聞,我看得目瞪口呆。郭京這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我目光掠到臺子上的那把劍,回身啄下一枚黑羽,施了引風術令它緩緩往劍身落去。郭京顧著招人,並未注意這邊異動。黑羽穩穩落至劍上,劍柄上的太極象暗淡無光,並無任何反應。黑羽上有我的妖氣,若那把劍是道家寶物,定然有所感應,如今看來,那把太極劍只是凡品。

我又催動引風術,令那枚黑羽飄至郭京面前,在他眼前緩緩盤旋。郭京終於動容,伸手一揮將羽毛揮落至硯臺上。我轉念間輕念咒語,一陣大風過,落在硯臺上的羽毛又重新飛起貼在了他的鼻子上。郭京惱怒之下一把將羽毛抓落,使勁用袖子揩鼻子上的墨印,卻如何都揩不乾淨,反而越擦越髒。

郭京無奈之下起身離開臺子,往屋外快步行去。我趕緊跟了上去。

他走出十幾步遠,拐過一處牆角,來到一間瓦舍後的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正要出聲喚人打水,我先一步化了形解去隱身術,又化出一身粗布衣衫上前道:「郭神人,可要幫忙?」

郭京當即以袖掩鼻,指著井口頤指氣使道:「你,快替我打一桶水上來。」

我道:「郭神人可是臉上染了污漬要清洗?」

「你怎知……」郭京一瞪眼道:「我要作甚與你何干?快替我打水!」

我逕自道:「其實以神人您的能耐何須如此費事,施個障眼法不就看不到了。等晚些回去再慢慢清洗,可不比這半途出來找水有失體面。」我推斷先前眾人所說困死耗子的法陣許是小小障眼法,便故意拿話激他。

郭京一愣,隨即哼聲道:「我道家堂堂法術,豈能大材小用?要用便該用在降妖除魔,擒賊殺敵之上。」

我道:「哦,原來如此。小女子好奇,不知道長曾降過何妖除過何魔?」

郭京得意道:「這可說來話長,話說當年……」於是滔滔不絕吹噓了一番,聲稱用他那把太極劍砍殺了無數妖魔鬼怪云云。

我越聽越離譜,等他說完又一個故事,問道:「您說的太極劍可是臺子上的那把劍?」

「正是。」郭京傲然仰頭,正色道。

我道:「郭神人如此神通,不知小女子可有幸見識一二?」

「這……」郭京遲疑。

我道:「還是說,您只是欺世盜名?」

郭京變色道:「我今日奉聖旨招募神兵,屆時是要與金兵一戰的,豈有欺世盜名一說。小輩無知,我不與你計較。」說罷,也不打水了,轉身便往回走。

我本欲施法留住他,逼他現行,然而終歸記得顧彥卿提醒,沒敢貿然在人前動用法術,只得看他快步離去,心中卻已有八九分把握。

當晚,連日守城的顧彥卿竟破天荒提早回來,神色不虞。

我奇道:「彥卿,今日怎回來得這麼早?城外戰事如何了?」

「蘭兒。」他不顧我的詢問,先緊張地將我上下查看一番,又問我,「你沒事吧?」看來府中下人向他報告了我今日行蹤。

我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去看看郭京長什麼樣。」

顧彥卿頓時變了臉色:「我叫你好好呆在家中你怎不聽?如今城中局勢不穩,治安不力,本就不太平。那郭京又是習過道教法術的,你還偏去接近他,萬一……」顧彥卿嘴唇抖了抖,沒往下說。

顧彥卿對我向來溫言軟語,頂多撒嬌時發些小脾氣,也是揭過就算。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怒。

見他這麼大反應,我自知理虧,噤了聲。

顧彥卿見狀,情緒稍緩,目光轉為焦慮而哀怨:「蘭兒,你可知我有多擔心?聽下人稟報後,我在城樓上一刻都呆不下去,當即便趕去南門大街。我尋你不著,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幸好府中來人說你已回來。若是你當真出了事,我也……」顧彥卿總是知道如何叫我心軟。

我愧疚而誠懇道:「彥卿,此次是我思慮不周,太過魯莽行事,下次不會了。」

「不許有下次。」顧彥卿一把摟住我肩膀,聲音低沉,「莫再叫我擔心。」

我再三發誓保證好好呆在家中,不再以身犯險,他才漸漸放下心來。二人聊了片刻,我見他不再有芥蒂,便拉他進屋,與他道:「彥卿,你有沒想過,那六甲神兵可能是假的。」

「我正有此懷疑。」顧彥卿道,「道家法術再是厲害,又如何敵得過千軍萬馬。」他似乎有未盡之言,然而看了看我,卻沒說下去。

我將今日所見所聞告訴了他,道:「那把太極劍普通之極,根本不是什麼法寶。我屢次試探,他不是毫無所覺,便是閃爍其詞。依我看來,他並無傳言中那麼大本事。」

顧彥卿思忖片刻,道:「可官家與何相對那郭京深信不疑,恐怕聽不得勸誡。」

我道:「事關汴京安危,無論如何都該讓官家知曉。」

顧彥卿點頭道:「理應如此。我明日一早便進宮。」

次日,顧彥卿回來時臉色不太好看。

我見了他問道:「如何了?」

顧彥卿忿然道:「官家聽了我的話,本已有所動搖。可何相在官家面前力保郭京,他還說,要撤掉六甲兵,除非我能想出更好的禦敵之策。」

我洩氣道:「這麼說,他們是執意要用郭京?」

顧彥卿黯然道:「何相說的不無道理,我們現今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何㮚這是將了顧彥卿一軍。如今京城中只余幾萬禁衛軍做守衛,撐不了多久。我們不僅無多餘的資源可倚仗,僅有的物資與兵力反而還會一日少過一日。在金兵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取巧的計策都是不堪一擊的。或許,他們也是實在沒有他法了,才會對郭京抱這麼大的幻想。六甲兵撤與不撤根本於事無濟。

顧彥卿道:「可若郭京不除,眾人對他的法術盲目依賴之下,恐怕會懈怠鬥志。」

我道:「如今眾人已對他生了希望,若是除去他,可能會轉而絕望,於戰事更加不利。」

顧彥卿道:「六甲神兵的消息傳出沒幾日,對他的希望還未在民眾心中生根,此刻撤去還不遲。說不定我軍更會因此生出破釜沉舟之心,與金兵死戰到底。」

二人沉默下來。我心中明白,倘若要除去郭京與那些個神兵,則事不宜遲。

我道:「既然官家不允,那只能從郭京身上下手了。」

顧彥卿急道:「蘭兒,我說過,不許你再冒險。此事我再想法子。就算官家真有一日要用他,料那區區幾千人的六甲兵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他對我太過瞭解,我一出口便明白我要做什麼。我一時也不敢再多說。

顧彥卿又與我聊了片刻,叮嚀了我幾句,在家中與我一道用過午飯便繼續去守城了。

一連幾日,我呆在家中苦無對策,消失數月的洛穹再次出現。

「你還是不願與我走麼?」洛穹依舊不願死心。

「你知我不會離開他。」我一如既往。

洛穹苦笑著搖了搖頭道:「顧彥卿當真是七輩子修來的福啊,有小妖為了他放棄修仙,對他不離不棄到如此地步。」

「哥哥你莫取笑我了,你知道為何。」我終究臉皮不夠厚。

洛穹也不點破,只是笑笑問我近況,又與我閒話家常,談天說地。儘管如此,他卻從不提起自己在外的遭遇,就算我問起,他也是一語含混帶過。次數多了,我便也懶得再過問。

我猶豫了半日,最終還是決定向洛穹開口:「哥哥,宋軍為保汴京城已與金兵激戰多日。如今城內已是人困馬乏,糧草也所餘不多。再這麼打下去,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你能否幫忙……」

「不能。」洛穹不等我說完便直言相拒。

我一滯,退而求其次道,「那麼對付借六甲神兵之名在城中招搖撞騙的郭京總可以吧?只需嚇他一嚇,令他自動散去六甲兵即可。」

洛穹搖頭道:「也不能。」

「哥哥!」我急道:「若是城破,定是生靈塗炭的下場。你怎能坐視不理?」

洛穹道:「小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下大勢。就算當真人力不逮,宋都城破人亡,也是大勢所趨,不是你我所能改變得了的。」

「可是彥卿呢?你叫他到時如何自處?他那麼一個忠君愛國之人,很可能為守節而寧死不屈。」

「說到底,還是為了他。」洛穹喟歎道,「小八,顧彥卿只是個凡人,是凡人就免不了生老病死,何時生何時死皆是天數,強求不得。」

「什麼天數,什麼大勢,你總拿這些個來做藉口。事關彥卿,我不能這麼聽天由命。你不去,我去。」

我剛一動,洛穹拉住我道:「你是要去搬救兵,還是親自去對付城外的金兵?以你如今的身子,連那個只會粗淺障眼法的郭京都對付不了,還能做什麼?」

我攥緊了手默然無語。洛穹說的沒錯,胎兒攫取了我太多的元氣,如今的我施個微末法術還可勉力而為,若是擅用高級術法,恐怕會元氣枯竭,甚至遭到反噬。

難道說,我在這個時候懷上孩子也是天數?天不願我改變局勢?

我忽然生出一絲絕望。

洛穹見我這般模樣,勸慰道:「或許情形還不至如此糟糕。汴京城是大宋國都,不比普通城池。金兵攻了多日連外城都尚未攻破,宋廷總會想出克敵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