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穹這次來，便一直沒再離開，每日在家中陪著我尋我說說話，倒是解去我片刻憂懼。我無法抱怨他。修道之人歷來超凡世外，不願牽涉凡塵俗事，也不便牽涉凡塵俗事。他能容忍我與顧彥卿在一起已是極致了。他的態度本沒有錯，是我太過強求。
城外金兵的攻勢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多的民眾將希望寄託在「神通廣大」的郭京身上。顧彥卿明裏暗裏試過各種法子勸退郭京無果，卻又不能拿他怎樣，畢竟郭京有禦旨在身。
很快，決戰之日來臨。顧彥卿走時攜著我的手深情望定我，與我道：「蘭兒，不管發生何事都莫要出去。我會安然回來的。」
不久後，城內忽地熱鬧起來，從家中都聽得到外頭的喧囂。
正疑惑發生了何事，卻見金盞興奮地跑進來：「小姐，六甲神兵要出戰了，城中百姓都在歡送他們呢。」
皇帝終於還是用上了郭京的假神兵。我這般想著，心中卻無半分波瀾。他們裝神弄鬼，頂多是去送死。見到他們大敗，宮中的那位該相信神兵是假了吧，只是可惜了那數千條人命。
或許正如顧彥卿所說，眾人對神兵的希望破滅後，會破釜沉舟，拼死一戰，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靜坐家中等待他們慘敗的消息。
兩三個時辰過去，已然恢復平靜的街道又起喧囂。
金盞跑進來欣喜道：「小姐，好消息！六甲神兵將金兵擊退了十裏！」
「什麼！」我吃驚之下猛然站起。怎會這樣？
遂顧不得許多，直沖出家門跑到禦街。金盞放心不下，也跟了過來。
街道兩旁已然聚集了眾多百姓，人人歡欣鼓舞，喧嘩著慶賀這彌足珍貴的勝利。
「金兵又退二十裏，六甲神兵已奪取金兵的大本營！金兵又退二十裏，六甲神兵已奪取金兵的大本營！……」遙遙見到傳信使口中高喊著最新的戰報，一路策馬往皇宮而去。
熱鬧的街道再起歡騰，眾人得聞捷報，喜笑顏開。
「小姐您看，六甲神兵果真是我們的救星啊！」金盞興奮地大叫。
「這不可能！」我望著這一切難以置信。
「的確不可能。」洛穹不知何時也出了門，站在我的身側，「唯一的解釋便是，假傳戰報。」
「怎會是假傳戰報？你胡說……」金盞話剛出口，瞧見來人是洛穹，紅著臉噤了聲。
我轉頭看洛穹，見他望著滿目歡慶的街道，漠然不語。
今日大雪初止，寒風凜冽，在屋外站了不到半個時辰，已凍得有些僵了。
「回去吧。」最終的結果已能料定，又何必繼續留在這裏看眼前這出戲。
既然是戲，必定有結束之時。回到家中才不過一個時辰，外頭的喧囂已然變了調，其間似乎還夾雜著哭喊謾駡之聲。
金盞驚恐地跑進來，語聲顫抖：「小姐，不好了，城……城破了！」
「你說什麼？」我驚得雙目大睜。
這比之前的消息更令我吃驚百倍。我料到六甲兵潰敗，卻無論如何都料不到他們的出戰會引致這個結局。
「我聽外頭的人說，金兵已經攻破外城，馬上就要打進來了。」金盞語聲已帶哭音。
汴京城有三道城牆，金兵攻破的是最外層的城牆，尚有裏城和宮城兩道。我們正是在宮城之外的裏城中。
「怎會這樣？」那六甲神兵再不濟，也不過損失些兵力罷了，怎會鬧到城破？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小姐，我們該怎麼辦？要不逃出去？」
金盞不知，汴京城破，金兵入城，我們四面受困，根本無路可退。
我心中不斷掙扎，耳聽得外頭的哭喊聲呵罵聲愈加嘈雜淒厲，再也呆不下去，遂對金盞道：「你留在這裏，千萬莫要出去！」
「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不管金盞的呼喚，毅然轉身出門，迎面遇上洛穹。
「哥哥，你幫我在家門口設個結界，莫叫外人闖進來。」
「跟我回鳳凰山。」洛穹平靜開口。
「我要去找彥卿。」我邊說邊繞過洛穹向外走，早已將顧彥卿走時對我的殷殷叮嚀都放在了腦後。
「你知他在何處？」
我搖了搖頭心中惶急。汴京城破了，顧彥卿在守城……我不敢往下想，心中卻越來越害怕，腳步也越來越急促，到了最後索性提起裙擺一路飛奔。
城內已經亂了套，隨處可見燒殺搶掠，火光沖天。才一個時辰而已，金兵還未攻入裏城，內部的暴亂卻已降臨。轉眼間，京城竟成了鬼蜮。
寒風如刃割在臉上，地上的落雪被四散奔逃的人群踩得泥濘而髒亂，轉眼又結成了冰渣。我無暇顧及周遭的一切，只一心往城外跑。
可偌大一個汴京城，又怎是我徒步跑得出去的？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氣力漸漸耗盡，雙腿沉得難以邁動，急促呼吸間冷風灌入咽喉刺痛難忍。一個不慎，一腳踩在冰面上打了滑，身子向前傾倒。
我直覺地一手護住小腹，一手往地上撐去，卻有一雙手先一步牢牢接住了我。
「這麼不小心，不想要腹中孩兒了麼？」是洛穹心疼而責怪的聲音。
我一把抓住他急聲道：「哥哥，我要找到彥卿，我一定要找到他。你幫幫我，幫幫我……」
洛穹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還能不答應麼？」說罷，起身將我抱起，施法間如電般向前疾射而去。
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耳邊只聽得呼呼的風聲。我雖然看不清，卻還知道這是通向城外的路。
彥卿還在城牆上堅守麼？還是已經和金兵交戰？或是……不會的，他說會安然無恙的，他不會食言！我咬了咬牙閉上雙眼，緊緊攥住洛穹的胳膊，那麼用力，仿佛這樣便能給我勇氣。
洛穹帶著我穿過驚慌逃竄的民眾，穿過狂暴的宋朝潰軍，穿過整齊列隊前行的金兵，所過之處帶起一陣狂風，轉瞬即息，直到外城牆上方停下。
眼前的情形令我心神大震。
數十裏長的城牆上密密麻麻列滿了兵士，連城牆外的甕城與城門處也全是，極目望去，盔甲閃耀，綿延不絕。然而這並非宋室的軍隊，而是此番來襲的金人兵馬。
與城內的騷亂相比，這裏分外安靜。方圓十裏只聽見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與戰馬偶爾的嘶鳴。
我仗著隱身術無人瞧見，斂了呼吸輕手輕腳往前走。
走過一大段城牆，卻依舊不見宋軍的丁點蹤影，甚至看不到曾經的血流成河也看不到殘肢斷臂。或者說，根本沒有戰鬥過的痕跡。
怎會如此？守城軍都去了哪里？
我正心中疑惑，城牆下上來一人徑直走向城門樓，看裝扮像是金兵的一員大將。我與洛穹相視一眼，悄悄尾隨入內。
門簾落下，阻擋了門外凜冽呼嘯的寒風。
那員大將進門後單膝下跪道：「啟稟殿下，城內有數股宋軍勢力遊擊作戰，我軍先鋒隊折損嚴重，恐怕一時無法突入。」
我順勢抬頭一瞧，只見上首一人身著銀盔銀甲，身材高大，面蓄黑髯，耳戴金環，目光如鷲，隱隱有迫人霸氣。既被稱呼為殿下，想必便是此次領軍來犯的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了。
「無法突入？」完顏宗望聽了來人稟報，臉色陰沉，冷冷掃了底下人一眼。
那員大將渾身一僵低下頭去。
「大軍都潰了，小股遊擊隊能成何氣候？加大兵力繼續進攻！」
「是！」那員大將領命而去。
門簾起時，竄入一股陰冷的寒風。完顏宗望抬頭望向樓門，雙目微覷，銳利如鷲。我恰巧站在門邊，迎上他的目光生生打了個寒戰。洛穹趁機將我一扯，迅速退出城門樓。
洛穹攜我飛下城牆道：「顧彥卿不在這裏，我們再去別處找找。」
我們尋遍了四面城牆裏裏外外，除了第一處有大量金兵鎮守之外，其餘三處都只見零星宋軍屍體，既無金兵來襲，也無幾萬守城軍的蹤跡。
我強自按捺心神查遍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洛穹也幫著我一起查找，不久後回來對我搖了搖頭。我止住全身的顫慄，略鬆一口氣。
我想起完顏宗望二人的對話，與洛穹道：「彥卿會不會也在遊擊隊中？」
「有此可能。」洛穹道，「又或許，他已回去了。」
顧彥卿說過他會安然回家，我或許真不該這麼貿貿然跑出來。然而事關他的生死，我又如何冷靜得了。
洛穹見我有些動搖，道：「如此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們先回家瞧瞧。」
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忽聞兵戎交接之聲自遠處傳來。我看了看洛穹，當即循聲跑去。
隨著喊殺聲漸大，轉過一個拐角，終於望見前方情形。
一隊金人兵馬正與十幾名宋軍沖到一處，打得好不慘烈。
我從那些宋軍身上一個個搜尋過去，卻意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驚呼出聲。
洛穹循著我的目光望去。
竟是前去救援太原後有大半年未見的衛寒！
只見衛寒身處戰陣之中，手持戰刀縱橫劈砍，他染血的戰甲下身姿矯健，猶如蛟龍出海一般所向披靡，縱然以一敵多依舊遊刃有餘，不多時他身邊的金兵便倒下了一大片。
面對渾身浴血儼如修羅的衛寒，我卻覺不出一絲害怕，而是滿滿的震撼。我早知他有一身精湛高超的武藝，有一顆赤誠報國之心，卻不想一夕寶刀出鞘，竟如此光芒不可逼視。
然以一對多總難免險情。眼見一把明晃晃的刀對準他的背脊砍落，無奈我法力不濟，欲出手而不得，卻見他如背後長眼般，先那人一步迅捷回身一刀，將那人砍翻在地。我這才大鬆口氣。
城破後，宋軍中膽小怯懦自私之輩都已逃回裏城，或逃跑藏匿或趁火打劫，此刻還能留下抗敵的自然皆是忠勇之士，膽略鬥志上卻要比金兵勝上一籌，因而不久之後勝負漸分。在場活著的金兵人數越來越少。
眼看將要全殲，忽聞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聽聲音來人數量還不少。
衛寒屈指在唇一聲尖銳悠長的哨響。在場的宋軍遊擊隊員一陣格擋之後，霎時四散遁入各個巷口。
剩下的金兵或心有餘悸，或怕有埋伏，留在原地不敢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