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雨聲沒有停。
陳晚一個人走到旁邊,坐在雨泥裡,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一道道刮痕深深淺淺。
頭上一陰,霍星撐著傘站在她面前。
「我扶你。」他伸出右手。
陳晚伸手扶住,霍星一用力,她順勢站了起來。身上仍然沒力氣,陳晚半個人都靠在他身上。
王奇走過來說:「弄清楚了,掉下去的男人是隔壁村的,他看見老白家的孫女出事,於是去救人,自己也掉了下去。」
陳晚回頭看了一眼,那男人還站在井邊,也往她這邊看。
卓煒小跑過來,「都處理好了,我們先回寨子吧。」他對陳晚豎了大拇指,「看不出來,你膽挺大。」
陳晚沒理他,問霍星:「小孩沒受傷吧?」
霍星早就注意到她手背上的血痕,沉默了一會,說:「比你少。」
雨還在下。
霍星的大半邊傘都支在她頭上,陳晚走了十幾米,覺得自己腿在發顫,霍星突然把傘遞給她,整個人蹲了下去。
陳晚一愣,就聽他說:「上來。」
男人寬厚光裸的背近在眼前,因為用力,背上的肌肉線條分明。陳晚學的是美術,對美好的人體輪廓格外注意。
她伸出手摸了摸霍星的肩膀,霍星一把抓住,陳晚便整個人趴了上去。
她聞見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溫熱的,明明混著雨水,卻一點也沒消散。
其實霍星的動作很小,只抓著她的兩條腿,背也挺得直,這個姿勢可以避免更多的親密接觸。
陳晚側了側頭,去看前面的路,可她突然笑了。
像是有所感覺,霍星問:「你笑什麼?」
陳晚把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手掌垂在他臉邊,霍星一僵。
她的聲音彷彿也染著笑,說:「……你耳朵上也有顆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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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阿嬌家。
堂屋裡放了六個木桶,木桶裡裝的都是熱水,阿嬌說:「這都是鄰居燒的,知道你們淋了雨,不用一個個等,都可以馬上洗澡。」
阿嬌衝她招了招手,「妹子,你將就著穿我的衣服吧,一身濕要得病的。」
陳晚看了看霍星,他正用毛巾擦頭髮。
「你先洗吧。」
霍星動作沒停,說不用,「我和老王去旁邊那家。你動作快點,山裡雨涼,容易招病。」
陳晚跟著阿嬌去內屋。霍星抬頭看著她的背影,他注意到她的耳朵,白嫩小巧,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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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沖完澡出來,卓煒和王奇在抽菸。
王奇遞給他一隻,「救了個小孩,也算沒白來。」
霍星點燃,夾在手指間,問:「掉下去的男人呢?」
「沒什麼可疑,有村民認識,就是鄰村的。」王奇嘆了氣,「阿嬌男人救的人跑掉了,我原本以為是邱吉,但上頭給了回覆,邱吉沒回雲南。」
卓煒懷疑,「邱吉要往緬甸談生意,他不可能不回雲南。」
邱吉為人狡詐,疑心重,早有線人來報,這一次他們要走批大傢伙,依邱吉的性格,必定現真身。
霍星咬著煙,說:「過幾天就該來消息了,確定了交易地點就好辦。」
卓煒撐著懶腰,「把這夥人剷平了,我一定得申請調崗,我家老頭說了,今年再不娶媳婦,就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王奇樂了,瞥他一眼,「還娶媳婦,這話霍隊都沒說,你插什麼隊?」
卓煒笑著往霍星身邊湊,「你覺得陳晚怎麼樣?」
驟然提起這個名字,霍星皺眉。
卓煒摸了摸鼻子,壓低聲音,「我覺得她對你有點意思。」
王奇拍了下他的腦袋,「想什麼呢,有這閒工夫,都去把駕照給我考了,出個車還得借司機,真慫。」
卓煒推了推霍星,「聽見沒,老王訓話了。」他又低著聲音說:「回來的路上我看見了。」
霍星問:「看見什麼?」
「她在你背上,笑得特開心。」
霍星手一抖,青白的菸灰掉在濕漉的地上,很快不見。
王奇哼了一聲。
卓煒嘖了下,「你這耳朵夠靈的啊。」
王奇起身拿傘,邊拿邊說:「這女孩,大城市來的,靠不住。」
他似有似無看了眼霍星,「這些人就是安逸慣了,找刺激懂嗎?玩玩還行,別跟著一起作。」
卓煒乾笑了兩聲,拍了拍霍星的肩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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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的聲音把山間襯得更加安靜,陳晚站在屋簷下,把手機舉得高高,只有這樣才能有兩格信號。她在微信上給陳朝陽發了幾張景色照片,本想敲幾個字,但信號實在是差,幾分鐘後才收到回信——
「在哪座深山老林裡修煉?」
陳晚能想像陳朝陽打字時漫不經心的模樣。
她回:「你都說是深山老林了,哪還叫得出名字。」
陳朝陽:「有什麼好玩的沒?」
陳晚想到剛才,爛泥,深井,還有那個男人寬厚的背。
手指間彷彿還有他身上的熱氣,陳晚搓了搓手指,更加熱了。
陳朝陽又發了條信息過來:「注意安全,速回。有空給我充200塊錢點卡,遊戲玩不下去了。」
陳晚摁了兩個字:「沒空。」
信息沒發出去,因為信號又斷了。陳晚轉個身,就看到霍星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個小瓶子。
他指著她的手:「擦點藥。」
陳晚把手伸過去,歪著頭笑,「幫個忙。」
霍星眼神漆黑,望著她。
她特意雙手攤開,左右兩隻都有傷痕,霍星揭開瓶蓋,斜著瓶子,食指在瓶身上慢慢敲著,細白的藥粉灑在她的手上。
藥效有點疼,陳晚吸了口氣,霍星動作明顯停了下。
「你動作挺熟練,經常幫人上藥?」陳晚問他。
「不經常,平常哪那麼容易受傷,重傷都送醫院了。」
霍星聲音平平,他低著臉,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圈陰影。
陳晚說:「平常也很容易受傷呀,比如切菜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被刀劃了。」
「那是你不會做飯。」
陳晚笑了笑,「我是不會做飯,你會做嗎?」
霍星沒理她,他很高,背著燈光,投下的陰影把陳晚整個人都包裹住了。
陳晚又問:「你女朋友做?」
霍星終於抬起頭,說:「我會做飯。」
陳晚長長哦了聲,「你女朋友有口福啊。」
「……做給自己吃。」
聽到這話,陳晚似笑非笑。
「這裡有什麼好,值得你來三次。」他轉移話題,手上的動作很輕。
「不多來幾次,怎麼知道哪裡好。」
霍星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矯情。」
陳晚點了點頭,「你呢,做這行多久了?」
「八、九年。」
「你多大?」
「二十九。」
陳晚沉默了一會,還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說:「我以為你至少三十四五。」
霍星上藥的力道加重了,陳晚嘶了一聲,「疼!」
霍星無神無色,陳晚又給他下了個定論,開不起玩笑。
「做這行挺危險的,沒想過轉行?」
在井邊,霍星脫了衣服的時候,腹部有一道很長的疤,是略深的肉紅色,直接連到了左腰。
可陳晚並不覺得醜陋,反而有一種反差的性感。
男人身上的疤痕,都是故事。
霍星靜默著,好久才說:「危險的事總得有人幹。多抓一個壞人,就少一個孩子被販賣。」
陳晚突然一口氣慢了半拍,卡在喉嚨裡生疼。順過來後,她聲音平淡:「……那你最好別落在那些壞人手裡。」
霍星低低應了一聲,看向她。
陳晚的表情要笑不笑,逮住了他的目光。
她突然問:「軟嗎?」
霍星不解,「……什麼?」
「我的手。」
比他們之間任何一次都要長久的沉默,山風撲面而來,陳晚聞見了風裡有花香。
霍星把藥瓶蓋好,說:「沒我女朋友的軟。」
他轉身離開,沒看見陳晚在背後微笑的模樣。
雨勢終於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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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陳晚起得早,昨天淋濕的衣服已經被阿嬌烘乾,她換上了自己的,把阿嬌的衣服疊好放在床頭。她走到堂屋,就看到門口的霍星。
「這是幹嘛?」她伸了個懶腰,隨口一問。
「打水。」
陳晚有些無語自己的問題,揉了揉眼,站在一邊看。
早上溫度低,霍星只穿著昨天那件迷彩t恤,他把空桶扔到井下,左右晃動,水裝滿了,他的手臂因為用力,肌肉緊繃,在露水微濕的清晨,滾了一層光。
來回幾次,井邊的大缸裝滿了。霍星甩了甩手,幾粒水珠濺到陳晚臉上。
霍星說:「回去的時候,老王開車。」
陳晚笑,「哎呀,沒機會了。」
霍星瞥了她一眼,「什麼機會?」
「把你半路丟下車呀。」
霍星輕笑了一下,「你答應開車送我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
陳晚點點頭。
「一個女人,這麼記仇,要吃虧的。」
霍星掏出煙盒,看了看她,又把煙盒收進褲袋裡。
陳晚沒說話,兩個人靜靜站了一會,她伸出手,「借你手機打個電話。」
霍星問:「你的呢?昨天不是給你借了充電器。」
「你好煩。」她手往前伸了點,「拿來。」
霍星遲疑了一下,還是給了她。
三星的,款式老舊,而且沒有鎖屏密碼。陳晚劃開,裡面什麼軟件都沒裝。
她按了數字,然後放在耳邊,一會兒又還給霍星,「沒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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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他們先把陳晚送回住處。
「警察叔叔,謝謝啦。」陳晚微微彎腰,撐著車窗對王奇擺了擺手。
卓煒探出腦袋一臉笑,「怎麼只對他一個人道謝啊。這不還有個嗎?」
卓煒往後讓了讓,霍星露出半個側面。
陳晚眯了下眼,「霍警官。」
霍星轉頭。
陳晚留了個瀟灑的背影,舉高右手,食指勾著一副深酒色的墨鏡,她搖了搖,是再見的意思。
霍星沒理他,一斜陽光從車窗透進,他半邊身體灑了光。一種直覺莫名闖了進來,他掏出手機,翻了兩下,手指一愣。
聯繫人的第一個,陳晚的名字赫然在列。
通話記錄,撥出去的第一個也是陳晚。
借他手機打電話是假,留號碼才是真。
霍星在卓煒湊過來的前一秒,迅速把手機屏幕翻轉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