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星回到大理,已近零點。
他孑然一身,只提了一個布袋,裡面是兩套換洗過的衣服。
霍星住的地方是所裡最早一批的集資房,當年霍燕還沒生病,他用手頭積蓄付了首付,每月公積金剛夠還款,買下了這套兩居室。房子小,但實用。
路燈昏暗,蛾子蚊蟲圍著光暈飛。
霍星沒有直接回去,繞到後街巷子裡買了碗炒粉,又要了瓶啤酒。
他拿出手機,未接來電裡五個一樣的號碼,那個名字是屏幕上的一根刺。
手指長按住,彈出刪除的提示。霍星沒有猶豫,悉數點「是」。
屏幕空空,心卻越來越厚重。
回去收拾完,洗澡出來已經兩點,霍星只穿了條平角褲,頭髮尖還有水珠。臥室亮了一盞檯燈,他把窗戶打開,靠著牆點燃一根菸。
菸草味竄進五官。整個人都清醒了。霍星想起那雙環著腰的手,又細又軟,隔著衣服都燙人。
有風,有光,有漂浮的塵粒,一切都很自然,她的聲音也很自然。
陳晚說:「霍星,別說你不懂。」她的語氣很嬌俏,也很坦蕩。
稍稍回想,細節全部清晰勾畫,霍星重重吐出煙圈,菸灰已經好長一截。
他躺在床上,翻了幾次身,最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墊著枕頭,才發現窗簾忘了拉,隔著透明的玻璃,他看到窗戶角落上的月亮。
那是黑夜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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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雖晚,起的倒早。
霍星日常晨跑後,又回去把衣服洗了,下了碗麵條當早餐,然後換上制服,去所裡上班。
卓煒以為自己看走了眼,「你怎麼回來了?你這假期不是還有兩天嗎!」
霍星收拾桌子,頭也不抬,「明天不是有表演?」
區局每年都舉辦的女職工活動,今年是健美舞全區大比拚,他們所裡也有隊伍。
可這實在不像是霍星的興趣。卓煒微眯眼睛,「怎麼,是不是知道有趙琳參加,回來給人打氣了?」
霍星瞥他一眼,沒有回答。
「真來事了?」卓煒湊近問:「什麼時候看上的?不過那姑娘對你可是早有意思了,咱科都知道。哎,我真得申請轉崗,好不容易來個水嫩年輕的都被你勾走。我這媳婦啥時才能娶上!」
霍星朝他飛了本書,正好砸懷裡。卓煒誇張地摀住胸口,裝作中槍,語氣哆嗦,「殺,殺人滅口。」
自演自嗨過完癮,卓煒擠眉,語氣較之前更加輕浮。
「她呢?」
「誰?」
「那個女老師啊,長得倒帶勁,就脾氣不好。你不是搭了她的便車,你倆有沒有打起來?」
霍星臉上終於有了類似情緒波動的表情,說:「我不打女人。」
卓煒發笑,「這麼說,你倆還有聯繫?」
「沒了。」
這倒有點出乎卓煒意料,「沒聯繫啊…也是,來旅遊玩幾天就回去了,十萬八千里,哪有精力折騰,真要折騰,就是自個兒折磨了。」
霍星拿著噴壺,正給桌上的蘭花灑水。花灑像是一場小範圍的雨,在葉子耳邊滴滴,答答。
卓煒喲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就到!」
心臟猛然一跳,霍星抬起頭,門推開半邊,一個小腦瓜探了進來,見到他,堆了滿臉笑。
「霍隊長,你回來啦?!」
趙琳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霍星低頭,心臟像是坐了一趟過山車。
原來是趙琳啊。
「喲喲喲,警花大駕光臨,人往這一站,我還以為春天到了,夠美啊。小趙,我前天看到你們綵排,就你那身段舞姿,尤其這個伸脖子的動作,我去,簡直了,就像一隻白天鵝。」
卓煒一向開朗,幾句話把小姑娘逗得花枝亂顫。
趙琳看向霍星,「霍隊長,明天區裡比賽,你也來現場看吧。」
卓煒搶著答,「必須啊,必須去看白天鵝!」
哄的趙琳滿心歡喜,含了糖似的離開。
霍星不客氣地評價卓煒,「你還能再噁心一點。」
「能啊,明晚上滿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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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霍星請卓煒吃飯,在派出所後街,幾人經常去的小飯館。老闆是湖南人,與他們熟絡的很。
菜的口味偏重,霍星又叫了個雞火鍋方便下酒。他和卓煒同一批就職,卓煒最先去的是法證組,後來人事調動,在刑偵科一待就是五六年。霍星是刑偵隊長,但他的工作任務從來保密,用刀口舔血形容也不為過。
霍星給卓煒倒了酒,和他碰杯,「每次回去,你和老王都客氣了。」
卓煒一口把酒喝光,嘖了聲,「哪的話,霍燕也算咱半個妹子,我們也是一份心意,錢不多,你別嫌少就好。」
霍星每次回老家,卓煒和王奇都會塞個紅包帶給霍燕。他們都知道霍燕的情況。卓煒問:「燕兒的身體還好嗎?你父母呢?」
霍星點頭,「都好。」
卓煒舒心,又給自己滿了杯酒,「雖然比不得你,但我也算經常和生死打交道,這些年我沒佩服過誰,就你,兄弟,我敬你是條漢子。」
卓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說:「你這裡,能扛天扛地!」
霍星低頭笑了下,夾了塊雞肉給他,「天地不用我扛,他們塌不下來。她是我妹妹,我必須管。」
卓煒豎起大拇指,吃了口菜扯談說:「我大嬸前天給介紹了個對象,小學老師,爸媽都是國企退休老同志,沒啥負擔,乍一看都挺好,就是人不好看,那鼻子塌的,就剩兩個孔了。」
霍星笑開了聲,「你找媳婦的標準就是……好看?」
「必須的。」卓煒也不避諱,「天天睡一頭,要是不好看,大晚上翻個身都能被嚇醒,這不□的慌麼。」
他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把相親對象的照片調出來,「你看看,這鼻子是不是就剩兩個孔了?」
霍星瞅了一眼,如實說:「挺樸素的,你要求別太高。」
卓煒反覆看了幾眼,「你眼睛有毛病。要我說,那個姓陳的女老師就好看。」
霍星的手一頓,夾菜的動作停在半空。
「臉是真好看,眼睛跟水似的,長得疼人。就是脾氣不行,心眼還多。鎮不住。」
霍星低頭喝酒,聲音淡:「是嗎?」
卓煒瞥他一眼,嗤笑,「裝,你給我使勁裝。別說你倆在昭通沒見過面,這女人每次看到你,那眼神都和要吃人一樣,我相信她的實力。」
霍星:「……」
卓煒揚了揚手機,「我就給你說個事,上一次,你們打完籃球去吃宵夜,我把她帶去了,知道為什麼嗎?」
霍星記起來了,那次趙琳也在,陳晚說是他的幼兒園同學。
「她學生找到我,說要租車,見面詳談,套出了我們的地址,我本來是拒絕帶她去宵夜的,你是誰啊,你是我兄弟。但那女人太狠了,直接給我轉了一千塊錢。媽的,我手軟。」
卓煒嘿嘿笑,「我就看出她對你執念挺深,但是兄弟,說實在的,找媳婦得找好看的,但太好看的,就有點過頭了,她不會服你管,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她遲早是要回去的。」
霍星沉默,碗裡還剩幾片蘑菇,筷子不停翻攪,卻一口未吃。
半晌之後,他悶聲,「……我知道。」
卓煒酒力不算好,幾杯下去有點上臉,專心吃了會菜,壓下醉意,指著雞肉火鍋說:「味道不錯。」
之後他們沒再談女人,霍星喝酒的頻率明顯加快,一杯又一杯,一箱啤酒只剩空瓶,才結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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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一週都是好天氣,太陽下去,月亮爬起,天空由藍變黑,還是一樣的澄澈。
霍星頂著漫天的星,回去的路走得格外慢。
倒不是因為喝多了酒,他酒力向來不錯,從不知醉滋味。但今天,他好像嘗到了那個味。
原本二十分鐘的路,他足足用了多一倍的時間。他走到路口,抬眼之間忽然愣住。以為自己看走了眼,霍星又走近了些。
天高地闊,襯得她身體格外嬌小。陳晚穿了件水藍色外套,半身長裙,長髮散在肩後,像是有所感應,她回過頭,眼神清靈。
兩人目光相見的那一瞬,夜黑月明,一切豁然。
陳晚等到想見的人,腳步飛快地跑過來。
「你躲我幹嗎?」
「我沒躲。」
「那你昨晚跑?」
「那不叫跑。」
陳晚仰著頭,勢在必得,「對,那叫逃。」
霍星一時無語,兩人對視,不讓分毫。最後,還是他先移開眼睛。
「你怎麼來了?」
「你會逃,我就不會追麼?」
陳晚沒耐性兜圈,把話敞亮了說:「霍星,你遜斃了!」
霍星突然冷笑,「陳晚,你不就想要個答案嗎,好,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夜風很涼,他的聲音更涼,透過皮膚,涼進了骨子裡。
陳晚克制情緒,徒勞無功啊,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眼裡起了一層水汽。迷濛透亮,霍星一怔。
陳晚忍住了,情緒有變,定力不減。她從包裡拿出一張長方形的門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親口說出來,我就不會再多想了。就當,認識了個朋友。」
霍星看著她給的那張紙,是一張……演唱會門票?
「一個人去看怪寂寞的,明天你陪我一起,行麼?」
陳晚說的得體,遣詞裡尋不到半分曖昧,突然拉開的距離填滿了生疏,她語氣真誠,像老友,像求助。
霍星轉過身背對著她的時候,陳晚的眼神挑了一根弦,怪音隱隱,又恢復了平常的機靈勁。
她對著那道背影,表情愉悅,聲音偽裝得可憐:「演唱會比你們派出所的廣場舞比賽好看……我是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