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陳晚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掙脫了霍星,撞開了門口的宋明謙,飛奔下樓。

  陳晚開車逃離,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她過了綠燈,也闖了紅燈,顫顫巍巍,毫無目的。

  最後她把車開上了高速,車窗全部滑下,勁風廝打全身,夜是黑的,路是不絕的,她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陳晚的眼淚一顆顆砸了下來,滑過面頰,被風吹乾。

  她關了窗戶,世界瞬間安靜。

  陳晚趴在方向盤上,頭深深埋進臂彎,看到淚漬在裙子上暈染,像極了隔夜的東珠。

  2005年,陳晚十四歲。

  「陳太太,你家小晚真的很優秀,中考成績全校第一,進才高中在區裡的入學指標才三個,恭喜你哦!」

  「小晚,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把精力都放到學習上,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玩。」

  「知道了媽媽,你們回上海吧,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陳晚,今天不用晚自習哦,佳佳過生日,請我們一塊去唱歌哦。」

  「你們先去吧,李老師找我有點兒事呢。」

  「李老師,這是您給我佈置的題目,我解出來了,您看看對不對。」

  「陳晚你先坐,老師給你倒杯茶。」

  「不麻煩您了,李老師,您家好乾淨啊,牆壁上的這幅繡畫是師母繡的嗎?」

  「李老師,桌子邊坐兩個人有點擠,我站著就好。」

  「李老師你扯我衣服幹嘛——幹什麼?!」

  「陳晚,你是我帶過的學生裡最聰明漂亮的,老師很,很喜歡你。」

  「老師你別這樣——走開——滾啊!」

  少女纖細的腰身被蠻力壓在身下,中年男人已經掉了很多頭髮,稀薄的一層勉強遮住頭頂,一挨近,油腥味撲鼻,陳晚哇的一聲就吐了。

  那雙手從她毛衣伸進去,少女身軀的每一處都純淨柔軟,陳晚渾身被火烤,他摸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像是蠕蟲在撕咬。

  在碰觸剛發育的的胸時,就像是剛長出的嫩芽,比任何藥物都催.情。

  「老師喜歡你啊,我會對你好,讓你考上好大學。」

  陳晚像被一張細密的網遮蓋住,把她死死困在其中,她想逃,她要逃,她掙扎,發瘋,扭打,但對方如一座泰山,屹立不倒。

  手從裙子裡伸進去,像一頭猛獸。

  「老師先幫你放鬆,別怕,不疼的。」

  男人肥膩的手指開墾處女之地,一點一點地摧毀陳晚心智。

  在他滿頭大汗脫褲子的那一刻,陳晚摸到桌子上的茶杯,狠狠砸了上去。

  她跑,手就要碰到門把了,男人抓住的她的衣領把她按在地上。

  陳晚一口咬上他的胳膊,腥稠的血味蔓延,她死死咬著,聽到畜生在瘋狂的痛叫。

  這次終於跑了出去,那人卻怒火滔天地追了上來。

  已近放假,這幢身處最裡頭的公寓空空蕩蕩,陳晚身上痛,下面更痛,到了三樓,眼見就要被追上了——

  她爬上欄杆,風吹打著她的臉。

  百念皆灰。

  一隻腳晃蕩在高空。

  無依無望。

  陳晚淚眼模糊,看著那人的臉。

  沒有一絲放過。

  突然一道聲音清亮傳來——

  「喂!你在幹嘛呢!」

  樓底下,一個年輕的男人仰著頭,表情驚訝。他手裡還提著飯盒,另隻手拽著半瓶水。

  地獄重生。

  陳晚挪出另只腳,兩條腿都晃蕩在半空中,她披頭散髮,決絕而堅定。

  「我操!瘋了!別跳啊!!」

  青年意識到她接下來的動作,丟掉手上的東西,飯菜淌了一地,水瓶滾下水溝。

  他的表情瞬間鎮定,迅速目測好距離和位置。

  他張開手,衝過來的一瞬,陳晚縱身一躍。

  那一刻,她聽到了神的聲音——

  我保佑你。

  她跌入一塊軟地,又聽到肉體和水泥地碰撞的悶響,那雙強勁的手臂圈住她,兩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風,終於平靜。

  「我日,跳樓也不挑時辰,碰上老子,你看,沒死成吧。」

  陳晚被他送去醫院,一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隔著門,醫生準備給她檢查,他走到門口,掏出響個不停的手機。

  陳晚突然說:「你是誰?」

  他抬起頭:「實習警察,霍星。」

  說完就走到走廊接電話,「喂,隊長——真的啊?太好了——好的,我現在就收拾東西去車站!」

  2005年,二十歲的霍星結束軍訓教官的實習工作,正式成為刑偵隊的一名警察。

  城市另一邊,宋明謙和霍星在公寓附近找了兩圈徒勞無功。

  馬路上車來車往,宋明謙仍不放棄,只要是白色的車就死死盯著看。

  霍星站在一邊默默抽菸。他抽得又快又急,一口下去,星火兇猛閃爍。

  宋明謙走過去,說:「給我一支。」

  霍星掏出煙盒丟給他,一道凌厲的短弧後,宋明謙接住。

  他抽菸的動作比霍星還急。

  一支無聲的煙燃盡後,宋明謙突然開口:「我後悔了。」

  霍星看向他。

  宋明謙聲音很淡:「後悔讓她去雲南。」他也看向霍星:「如果不是你,她不會和家裡鬧得這麼僵,各盡其事則相安無事。」

  霍星說:「相安無事不代表沒事。」

  宋明謙愣了一下,半晌才說:「或許吧。但至少她不會這麼難過。」

  霍星站起身,「遲早都要面對的。」

  又是一陣沉默。

  車水馬龍,光影交錯,兩個男人站在街頭與夜色融為一體。

  宋明謙問:「你介意嗎?」

  霍星:「介意什麼?」

  宋明謙沒說話,或者,是難以啟齒。

  他換了一種表述,「我不會放棄她。她不會無家可歸,也不會無路可走。」

  霍星聲音更沉,「你說得對,她的家,我來給。」

  宋明謙沒有生氣。他也意外自己竟然不惱火。

  他和陳晚像是一條船上的隊友,在海上浮沉與共,故事的開端是福利院的一包糖,故事的結束她沒跟他走。

  宋明謙此刻比人生裡的任何時刻都要冷靜。

  冷靜之後,是大徹大悟。

  他一字字地說:「霍星,我不會向你認輸。」

  夜風灌體,從天靈蓋到腳底板都通爽了。

  霍星沒有應聲,話沒出口,嘴角先彎。

  他轉過頭,從容不迫。

  「讓你輸的不是我。」

  一瞬間,全世界的汽笛聲彷彿都同時響起,聒噪地在耳邊爆炸。

  一下又一下在宋明謙心臟的各個角落引火自爆。

  下半句話不用說,是兩個男人之間無聲的交手。

  讓你輸的不是我。

  是陳晚。

  高速路上。

  陳晚漫無目的地往前開。

  兩個多小時,足夠一個成年人接受事實。

  她出門什麼也沒帶,手機,錢包,就記得拿走鞋櫃上的車鑰匙。

  剩下的油也不夠她再折騰了。

  陳晚在下一個出口下車,停在路邊休息了會,再重新上高速。

  這一次,是往回開。

  她回到公寓門口,發現自家的門並沒有關,虛掩著留了一條手指寬的縫。

  陳晚推開門,竟然沒有人。

  客廳亮著一盞壁燈,是她平時看電視時喜歡開的,暖黃的光剛剛夠罩著沙發。

  屋裡是收拾過的,她之前搭在扶手上的換洗衣服也不見了。

  一切都很安寧,像是從未有過爭執和廝殺。

  陳晚把車鑰匙放在鞋櫃上,拿出拖鞋換上,然後去臥室看了看,床邊霍星的行李還在。

  他沒走。

  陳晚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打開電視看無聊的電視劇,最後,她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個覺很淺,身上一有動靜陳晚就醒了。

  霍星彎著腰,手上拿了條薄毯,他對她笑,「我已經夠輕了。」

  陳晚唔了一聲,腦子還有點沉。

  她揉了揉太陽穴,「你去哪了?」

  「買吃的。」

  霍星側了點身,陳晚還半躺著,她看到桌上兩個塑料袋,四五個一次性飯盒疊交。

  陳晚問:「買的什麼?」

  霍星說:「水餃,炒麵,還有一些熟食,我每樣都買了點。」

  他走到桌子邊上,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打開,香氣瞬間撲鼻,空了的心角好像也能被填滿。

  陳晚沒有動,「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從這個角度看,霍星的眼瞼合上,睫毛長密,在眼底投下一條狹細的陰影。

  他頭也不抬,說:「因為我在這。」

  因為我在這,所以你一定會回來。

  陳晚的心剛被食物的噴香填了一半,這一下,是真滿了。

  兩個人沉默地吃東西。

  陳晚小口小口地嘗,霍星狼吞虎嚥,腮幫鼓鼓上下嚼動,邊吃邊說:「沒我做的菌子火鍋好吃。」

  陳晚看著筷尖上的一撮青菜,突然放下筷子,說:「霍星,那你——」

  「只要你想吃,我會一直給你做。」

  霍星嘴上還咬著半截水餃,把她的話乾脆打斷,答得行雲流水。

  陳晚低下頭,聲音更低,「嗯」了一聲。

  風捲殘雲,吃食一掃而光。

  霍星把桌子收拾乾淨,垃圾袋放在廚房裡,出來的時候,給陳晚倒了杯溫水。

  「喝點水就去洗澡,洗完澡早點睡覺。」

  陳晚又是一聲「嗯」,抬頭看他,「我放在扶手上的衣服呢?」

  霍星說:「搞衛生的時候給你收到櫃子裡了,你去洗,我給你拿。」

  陳晚聽了話,去浴室洗完澡出來,霍星已經把床鋪好了,他站在窗邊看手機,聽到動靜轉過頭,「洗好了?」

  「洗好了。」

  霍星先躺到床上,拍了拍枕頭,「過來睡覺。」

  同床共枕,關燈而眠。

  夜很靜,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可霍星的呼吸存在感太強烈,陳晚又覺得,好像聽到了全世界。

  她的手交疊在胸口,慢慢顫抖,垂到身側,移動著,越接近那具身體,溫度越是熾熱。

  突然手上一緊。

  不同於她的猶豫,掌心溫柔且堅定,將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霍星的聲音比夜沉,「陳晚,你在怕什麼。」

  陳晚無言。

  霍星轉過身,手握得更緊,「有我在,不要怕。」

  陳晚咬著唇,眼裡有了濕意。

  這個夜,她還是和他坦白了一切,親口說起那段撕心的過去。她很平靜,直到最後一個字畫上句號,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那麼清楚。

  霍星很久很久沒有出聲。

  沉默的力量卻在無聲地給以支撐。

  他終於說:「來之前我就訂好了回去的車票,訂了兩張。」

  短暫的停頓,霍星輕聲,「陳晚,跟我走,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