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洗完澡出來,霍星正在玩空彈殼。
她第一次見這稀奇玩意,湊過去兩眼放光。
陳晚頭髮還在滴水,她一手拿著毛巾胡亂蓋在頭上,一邊指著問:「這都是真的嗎?」
霍星看她一眼,放下彈殼去臥室,邊走邊說,「是真的,射擊訓練的時候留下的。」
再回來,手上多了一條浴巾。陳晚眼睛一黑,浴巾就蓋住了她濕漉的頭髮。
霍星幫她擦了兩下,像一顆小冬菇。
陳晚搖頭晃腦,按住他的手,「揉麵粉呢?我自己來。」
陳晚微微彎腰,把長髮撩到一側,輕輕柔柔地擠乾水分,「你打槍厲害嗎?」
霍星把空彈殼一個個立起,擺了齊齊一排,語氣平靜,「厲害。」
陳晚嘖了聲,「謙虛點行嗎?」
「公安部的射擊比賽,我拿過五個第一。」
「才五個啊,也沒有多厲害嘛。」
霍星停下手中動作,看著她說:「這比賽才辦了五屆。」
陳晚:「……」
霍星問:「喜歡嗎?我給你做條鏈子。」
「用彈殼?」
「對。」
陳晚搖頭,「不要,沒事掛顆子彈放身上,不符合我氣質。」
霍星笑道:「什麼氣質?」
「美呀。」
霍星:「……」
陳晚拿了兩個掂量了番,又往半空拋,落下來的時候她只接住一個,霍星眼疾手快,海底撈月一般,抓住了掉落的另一個。
陳晚微眯眼睛,「身手了得啊。」
霍星挑眉,「以後讓你看看,你男人有多厲害。」
陳晚懶洋洋地說:「厲不厲害不能用看,試了才知道。」
霍星心情大好,一把摟住她的腰,在耳邊點火,「你試過,感覺如何?」
陳晚非常認真地思考起來,慢慢皺起眉頭,眼神趨於嫌棄。
霍星把她往自己身上壓,急不可耐地問:「嗯?」
陳晚長長嘆氣,「爽翻天。」
霍星:「……」
陳晚被他的表情逗得咯咯笑。霍星忍了忍,終於也是暖色拂面。
「剛才哼得什麼歌?」霍星問,她洗澡的時候,吹得那首曲調。
「老歌。」
霍星拿下她手裡的浴巾,示意她坐下,兩人一高一低,陳晚盤腿坐在椅子上,任霍星給她拭濕髮。
客廳只開了一盞小燈,剛夠照亮這張桌子,空氣裡還有新傢俱特有的木頭香,陳晚很喜歡這股味道,她深吸了兩下,再輕輕呼出,最後說:「我唱給你聽吧。」
認識這麼久,霍星還沒聽過她唱歌,在這短暫的等待裡,他設想了一下她的歌聲,平日說話的時候就清清透透,嬌嗔起來尤其好聽,這樣的聲音,換另一種方式表達,應該也不賴。
很快,陳晚證實了他的猜測。
清透,且軟。
暖曲小調在這酣甜的夜裡,格外動情。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
卻將自己給了你
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
愛曾經是我也是你
最後一個字唱完,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陳晚盯著桌上的子彈殼出了神,霍星擦頭髮的動作越來越輕。
「聽過嗎?」陳晚問。
「聽過。」
「我喜歡這首歌的歌名。」陳晚說:「以前看過一部電視劇,男主和女主相愛十年,從一無所有到功成名就,最後卻沒能走下去。我記得片尾曲,就是這首歌。」
霍星手中動作又恢復了正常,把她的頭髮散在肩後。
「對大多數來說,十年就是一個數字而已,沒有那麼多生離死別,十年前的菜市場,十年後它還是個菜市場,十年前陪你的人,十年後,大多數還會在。」
霍星說得實在,也說得在理。陳晚轉頭看著他笑,「那我和你十年後呢?」
「兒子上小學。」
陳晚不樂意了,「為什麼是兒子?」
霍星哦了一聲,表現大度:「女兒也行。」
陳晚:「……」
霍星笑,「只要是你生的,都好。」
陳晚憋不住笑意,彎起嘴角,指著桌上的空彈殼說:「給我做條鏈子吧。」
霍星問:「怎麼又想要了?」
「戴在身上,你出任務不在家的時候,我也有個念想。」
霍星久久不語,陳晚握住他的手,為數不多的燈光彷彿都碎在了她眼裡。
「多久都可以,但一定要平安回來,這是我對你的最後底線。」陳晚語氣陡然轉高,整個人都嚴肅起來,「能做到嗎?」
他只靜靜看著她。
陳晚提聲,「霍星。」
「能。」
我能。
簡單又鄭重的回應,陳晚的心頓時鬆了。
晚上睡覺之前,霍星問她,「給你爸媽打電話了嗎?」
陳晚正在敷面膜,黑乎乎的一張臉,只有眼睛是亮的。
她含含糊糊地說:「沒有。」
霍星想著辦酒的日子也快了,提醒她,「這兩天就把這事辦了吧,有個什麼要求建議的,我也能勻出時間去弄。」
陳晚忍著笑,「行。我記著。」
霍星又問:「婚紗照真的不拍嗎?」
「不拍。」
陳晚答的乾脆。她從小就不喜歡照相,不管是證件照還是藝術照,甚至手機裡連自拍都沒有一張。
見霍星還在猶豫不定,陳晚撕下面膜,說:「把這個錢空出來,還不如咱倆去度個蜜月呢。」
「你想去哪?」
「北國看雪。」
霍星點點頭,「我婚假有半個月,你要想去,就訂票。」
陳晚頓時來了神,「可以嗎?」
霍星笑,「可以。咱們往黑龍江去,再往中北部走,帶你去看看大小興安嶺和松花江,那裡景色很不一樣,有湖有山有樹,還能看松鼠。」
陳晚看他說得頭頭是道,問:「你去過?」
霍星應聲,「我在那邊待了半年,特兵集訓,專挑極端天氣的地方鑽,零下二十幾度搞野外生存,一頂帳篷就是睡覺的地方,那裡我熟的很,有幾棵樹上我還做過記號。」
陳晚聽入神,「記號寫的什麼?」
「我要活命。」
霍星聲音淡,語氣四平八穩,那些烈焰穿腸的艱苦年月,在他的人生裡,就是一瓶熬了好久才出土的酒,只有自己才能聞到酒香。
陳晚好一會才說:「我好像體會到了。」
「嗯?」
「我男人的——厲害。」
她坦誠又直接,感受什麼,便說什麼。這種直來直往的陳述,卻越顯得可貴。
不算讚美,霍星卻笑得非常開心。
這一晚上,陳晚纏著他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沒有兒女情長,沒有人心算計,霍星的人生也很簡單,單調艱辛,朝不保夕,每一次磨難都是浴火重生的淬煉。
他已經儘量避忌談起那些流血的危險,但陳晚還是聽得手心冒汗。
最後,陳晚眼皮耷拉,再也撐不住地睡著了。
所以她沒聽見霍星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厲害有什麼用,還不是敗在了你手裡。」
因為婚假的時間較長,所以霍星的申請報告一早就交了上去,他的工作性質略有不同,任務偶發,不確定性太大。
霍星的這封申請直接遞交省廳,第二天,秦所長就把領導的批覆意見給了他。
十五天假期落實得非常順利。
霍星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秦所長先是恭喜他新婚,一番客套話後也就沒啥事了,霍星的手剛碰上門把,人又被叫住。
「對了,小霍。」
霍星轉過身。
秦所長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下個月的物資清單,往濟通送的,明天動身,這一趟你隨車去吧。」
濟通西臨老撾,邊境地區一向複雜混亂,霍星參與的打拐任務依舊有隊友在前線蹲守,物資供給是每個月的例行工作。
霍星想都沒想就接下來了。「好。」
他接過信封,大致看了一下。秦所長拍拍他的肩膀,「一天來回,出了這次短差,你就留所裡當休息,好好準備一下辦酒的事。去年我兒子結婚,我可是深有感觸,要忙的事可多了。」
霍星點了點頭,把信封收好。
秦所長給他發了支菸,「你愛人是哪兒人?」
「上海。」
「喲,還挺遠,姑娘看著面善,能支持你這工作,就很了不起。」
霍星的煙夾在指間,他抽的慢,笑了笑沒說話。
秦所長拍拍他的肩,「行,那你先去忙吧,明天六點走,老時間。」
第二天,霍星前腳走,陳晚就跟著起了床。
她記得,今天和周正然的約定。
今天不出攤,所以陳晚沒有穿那些文藝范的長裙,而是挑了一件樣式簡單的毛呢風衣,水藍色很淡,非常襯膚色,陳晚想到今天可能要爬山,就換了平底鞋。
七點二十一到就出門。
很意外的是,周正然竟然到的比她還早。
周正然換了輛越野,更意外的是,他今天沒有穿黑色衣服。
淺卡其大衣長度至膝蓋,顏色暖了,氣質還是不近人情。
周正然全程戴著墨鏡,陳晚稍稍回想兩人的見面,發現沒有見過他一次笑臉。
這次也一樣,沒有多言,車子平緩地開上大路,上了滬昆高速,一路暢行。
育林山離市區並不是很遠,往西南走八十公里,再有個二十里山路就到,說起來也算半開發的旅遊景點,基礎設施並不完善,山腳下有個小村子,古樸簡單,風景實在沒得說。
陳晚下車後活動了一下,周正然把車停好,也從駕駛室下來。
後面三輛黑車從他們出發起就一直跟著,得了周正然的眼神示意,這會子安安靜靜地停在五米開外。
陳晚問:「周叔,我們今天是來爬山嗎?」
周正然點點頭。
陳晚慶幸自己穿得平底鞋。
周正然折回車裡,提出來一個紙袋,遞給她,「換這雙,自己的鞋留車裡,別弄髒。」
陳晚微怔,他給的,是一雙嶄新的運動鞋。
周正然走到前面抽菸,給她時間換鞋。
陳晚也沒磨蹭,兩下換好,還挺合腳。
兩人繞過幾家農屋,從山腳上去,剛開始的路雖然坎坷,但還算好走,陳晚大學參加的社團就是登山隊,跑起來跟泥鰍一樣。
周正然年近中年,但精氣神還是充沛,也能跟上她的節奏。
「周叔,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周正然墨鏡一直未摘,陳晚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說:「貿易。」
陳晚瞭然,「我有個朋友也做這方面,不過他除了貿易,還做房地產,炒股票,什麼都玩。」
「朋友?」
「對,二十年的好朋友。」
周正然問:「你父母——你養父母是做什麼的?」
有了聊天話題,兩人走的慢了些,陳晚與他並排,手上拽了根狗尾巴草。
「他們也做生意,我還有弟弟和妹妹,弟弟今年大學剛畢業,妹妹還在念高中。」
周正然停住了腳步,似乎在歇氣,他的聲音沉沉穩穩,爬山也不顯抖。
「他們對你很好。」
陳晚笑了笑,沒說是,也沒反對。
她問:「周叔,您是哪兒人?」
「雲南。」
陳晚有點吃驚,他竟然也是雲南人?
周正然掏出煙盒,點燃他今天的第二支菸。
「在昆明,不過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
山上有風,煙霧剛呼出鼻,就被吹散乾淨,周正然抽菸的時候,煙夾在指間,唇和刀片似的,緊緊貼合。
薄唇寡情。
陳晚突然找準了一個詞來形容他,寡淡。
這種淡漠是歷經千帆,歲月沉澱之後由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質,不用刻意,不用雕琢,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讓人望而生畏。
周正然突然開口,「你丈夫是做什麼的?」
陳晚說:「他是一名警察。」
周正然的菸灰掉在地上,他的手不可控地抖了抖。
「為什麼會找警察?」
陳晚一聽就笑了,「他救過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和他很有緣。」
周正然隔著墨鏡,觀察她的每一個表情。
看得出來,她對那個男人有滿滿的愛意。談起時,語氣都帶了情。
周正然問:「你十四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陳晚頓住,臉上的笑容被山風一下子吹遠。
她聲音淡,「我不想說。」
許久之後,周正然移開目光,落向遠處的山脈,也就不再問。
一番閒聊告一段路,後面的山路也越來越不好走。
勉強撐到半山腰,陳晚剛想說要休息,周正然告訴她,「到了。」
到了?
陳晚舉目四望,除了草堆和樹叢,什麼也沒看見。
周正然撥開草堆,示意她跟上。
野草有半個人高,地上時不時地蹦出矮木和石頭,讓前進的路非常困難。
周正然動作不亂,走在前面開路,碰到難走的,會清清淡淡地提醒陳晚,「小心。」
十來分鐘後,這條路算是徹底開鑿了出來,盡頭延伸到一塊空坪,這塊空坪是明顯修葺過的,石碓碼放齊整,一摞摞堆高在側邊,圍出了一個圓形的圈。
陳晚定在原地不動,看著中間立著的一塊墓碑。
周正然走到墓碑前,聲音摻著風,竟有了滄桑之感。
他說:「這是我愛人。」
陳晚一時無言。
「我愛人是跳河死的,第二天才發現,人被堵在了下游的出水口,已經泡腫了。」
陳晚張了張嘴,還是問出口,「她為什麼要自殺?」
周正然默聲。
風起了,比山底下要凌厲得多,像是小刀片,割在臉上磕得生疼。
就在陳晚以為不會等來答案的時候,周正然說:
「我女兒——病死了。」
他猛地轉過身,看著陳晚,一動不動。
周正然已經摘下了墨鏡,狹長的眼廓往上揚,比這山風還要鋒利。
陳晚的心莫名一顫,口齒都不伶俐了,「那,那挺可惜。」
「你過來。」
陳晚楞了幾秒,架不住他的氣勢,還是不由自主地邁出腳步。
她在墓碑前站定,與周正然肩並肩。
周正然聲音厚重,像是突然潤了色,有了情緒在其中。
「陳晚,你記住她的名字。」
陳晚看向墓碑,楷體刻字,每年都有描繪新的朱紅,像血一樣鮮豔。
她輕輕念出那三個字——
傅曉月。
她甚至不用問,為什麼要我記住?
就在她看到這塊墓碑的一刻,好像有種莫名的力量在拉扯推動,陳晚的心靜了,山巒天地,雲湧起伏,什麼都不重要了。
一老一少立於這寂靜山嶺,誰無言,誰都無言。
風依舊在吹,像是得到山神命令,不知不覺統一頻率——
滿山的樹葉搖曳,這一刻都倒向了同一邊。
這無言的祭奠裡,誰也不知道在盤山公路上,正駛來一輛輛長龍般的警車。
——
兩小時前,去濟通的車已經出發三小時。
剛轉入第二條高速,霍星接到了一個電話。
卓煒急喊急吼,少有的慌亂——
「你趕緊回來!局裡已經找到周丙了!就在育林山。快一點,霍隊,快一點!陳晚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