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摟緊了衣服,山上到底涼。周正然說:「走吧。」
這個過程裡,他沒再回頭看一眼墓碑。
陳晚心裡有很多疑慮,但這一刻,她也不想再問了。
大概,這是一個喪妻的年暮老者對愛人的悼念,他應該很孤獨,沒有什麼朋友。
陳晚想,自己也沒損失什麼,以後也不會有交集,就好好的當一個傾聽者吧。
下山要輕鬆許多,周正然走在前面,陳晚踢著小石子,偶爾扯幾根草拽在手裡晃,這青天雲白,山脈起伏,很容易讓人心靜。陳晚掏出手機,想了想,調出一個號碼。
沒幾聲那頭就接通。
陳晚摸了摸鼻尖,放慢腳步,喊了一聲,「媽。」
章麗萍哦了一聲,沒了下文。
陳晚踩著一粒小石頭,在地上摁了兩圈,然後說:「家裡最近還好嗎?」
章麗萍說:「好。」
她聲音很平,回答也很簡單,一個字一個字的像是從嗓眼裡摳出來一樣。
但這種語氣,並沒有讓陳晚覺得尷尬。
沉默了一會,章麗萍說:「我聽到你那邊的風聲了。」
陳晚抬起頭,舉高手,任風從五指縫間穿插而過。她說:「我在山上。」
隔著電話,風從雲南吹到上海。
陳晚眯了眯眼,把手收回放進衣兜,迎著風說:「媽,我下個月初九結婚——」
你能來嗎。
還是沒問出口。
一個請求,生生變成了通知。陳晚這一刻才發現,原以為自己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在感情和婚姻這件事上,她永遠一意孤行,單槍匹馬。
可現在,她恍然了,她無法忽略心裡冒出來的渴望。這場旅途,她竟然希望有人一起共襄盛舉,為她祝福,為她打氣。
沉默的等待裡,只有細微的電流聲。
就在陳晚要掛電話的時候,章麗萍說:「我知道了。」
知道了,然後呢?
陳晚抿了抿嘴,很輕地「嗯」了一聲,「那我掛了,你們注意身體。」
「到了大理,我們再給你打電話。」
章麗萍的話猝不及防,在陳晚耳邊炸出了一朵閃亮的煙花。陳晚耳朵發熱,握著手機的手也開始發燙。
風越來越大了,她卻越來越暖。
周正然看著她的一臉笑意,淡淡地問:「是家裡人?」
陳晚心情比之前好,揚了揚手機,「是我媽。」
周正然雙唇緊抿沒說話。
陳晚笑了笑,「周叔,我們是要回去了吧?」
周正然說:「一起吃個午飯再走。」
這裡荒郊野外,陳晚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吃的,但看周正然的架勢,對這片地方非常熟,他只留了個背影,越走越快,陳晚回過神,小跑著跟了上去。
周正然帶她進了一戶農家,看起來破破舊舊,和周圍的樓房沒有什麼不同。一個老婦人早就知道有客人來,笑臉相迎說:「周先生,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往裡面走,是一個搭了棚子的空院,四面環山,好風景抬眼可見。一張方桌擺在院子中央,菜不多,葷素搭配一共四道。
陳晚與周正然面對面而坐,周正然抬了抬下巴,「吃吧。」
陳晚問:「周叔,你經常來這裡?」
「生意忙,不經常,這是五年裡第一次來。我愛人的墓託人打理。」
「那您現在住在哪?」
周正然夾了一塊魚肉,頓在半空。說:「晚上就走。」
陳晚點點頭,「祝您一路順風。」
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只有碗筷輕碰的聲音。這農家口味做得鹹淡適宜,陳晚最愛吃那道牛骨湯。
周正然放下筷子,不動聲色地盛了一碗,輕輕推到陳晚面前。
陳晚愣住。
「喝吧。」
周正然再次拿起筷子,說的時候沒有看她一眼。
陳晚心覺怪異,但也不知從何說起。
「你下個月結婚。」
「啊——?啊,對。」
周正然再次放下碗筷,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錦緞布袋,他遞給陳晚,「就當新婚禮物。」
陳晚忙推回去,「周叔我不能收。」
周正然的手掌猛地覆蓋住她的手,把推辭的動作乾脆地結束。
他聲如洪鐘,語氣是不容抗議的壓迫,
「收好。」
他的手心乾燥,而且很冷,相比之下,陳晚就顯得熱血多了。
反應過來,她倏地把手抽回,飛快地放到桌子下面。那隻錦緞袋安安靜靜地擺在桌面上。
周正然緩了緩語氣,沉聲說:「只是一個平安鎖,銀子做的不值錢。」
「那我也不能收。」
「陳晚,你很像——很像我女兒。」周正然的神色冷了冷,越發漠然。但這股漠然最終消散,他表情變得古怪,乍一看是無所謂,但隱隱的,似乎又有點失控。
「我的意思是,看到你,我想起我女兒。如果她沒,沒死,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如果周正然是一把難解的鎖,那麼在今天,陳晚好像摸到了開鎖的鑰匙。一種直覺撬動著她的心,那些塵埃落定的舊事,再一次灰塵漫天。
陳晚直接說出口,「我想看您愛人的照片。」
周正然猛地掀眼,鎮定的雙手抖了抖。
「沒有。我沒帶在身上,下次——如果還有下次,我們還能再見面,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拔高的心突然調頭墜了地。
陳晚道歉,「對不起,是我冒昧了。」
除了這微乎其微的情緒插曲,這頓飯吃得還算相安無事。
她給周正然遞紙巾,自己也拭了拭嘴。
在群山環繞裡,在自然的溫柔懷抱中,這是陳晚吃過最特別的一頓午餐。
天陰下去了,風好像大了一些,回到市區之後,她和周正然就像是交集過後的平行線,只是一段輕描淡寫的小插曲。
陳晚凝神,她有點想吃霍星做的菌子火鍋了。
走出農戶,走回停車的地方,陳晚換回自己的平底鞋,把周正然給買的這雙耐克原封不動地收到盒子裡。
她把盒子擺在後車廂的角落位置,然後拍了拍手,山間的風把頭髮吹歪,一縷縷掃過鼻尖。
周正然還在三米遠的地方抽菸,藍嘴白身夾在指間,右手依舊戴著黑色皮手套。
陳晚繞到車門一側,目光圍著這群山峻嶺打了個轉,山是青的,一座接一座,連成起伏的脈,壓低了天,抬高了地,空曠寂靜,偶有斜鳥飛過。
但很快,草木皆動,窸窸窣窣由遠及近。
陳晚剛剛意識到,周正然已經丟了手裡煙,飛快地跑了過來。
忽然一聲槍響刺破長空,跟隨周正然的三輛黑車裡,人員齊動,就在這聲槍響之後,陳晚眼睜睜地看到其中一個應聲倒地。
「走!」
周正然拽住陳晚的手,眼神陰戾,瞳孔緊縮。
他把陳晚推進副駕,自己飛快跳進駕駛室,方向盤打到死,油門一踩,飛速飆出。
身後的三輛黑車做掩護,陳晚回頭的短暫空隙裡——
看到了警車。
陳晚猛地看向周正然。
周正然一語不發,整個人像把鋒利的刀,車子飆出飛快,碾壓過荒草,擠過石頭,捲起塵土一片。
後面連響數聲槍擊,很快,有兩輛迷彩越野緊跟而來。
周正然神情陰冷,這才是他本來的面目。
陳晚緊抿雙唇,臉色蒼白,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但恐懼是真的,真真實實地從身體裡冒了出來。
她抖著聲音說:「停車,停車——我要下車!!」
周正然置若罔聞,把車往草堆裡開,這是上山的路。
警車後面的聲音接連響起,很快,周正然手下的一輛黑車從右邊冒了出來,是在接應他。
有了掩護,他們與警車的距離越拉越遠,山路崎嶇,陳晚被震得頭昏眼花。
槍響越來越頻繁,聽節奏,是兩邊在交手。
周正然不為所動,冷面肅穆,他想往山的深處逃。
這次抓捕行動佈局已久,後備力量充沛,很快,警方的援手大批趕到。四輛車打頭陣,制服接應的車輛,跟著周正然的逃跑路線窮追不捨。
山腳下,警方控制了整個局面,圍剿,追蹤,猶如困獸之鬥。
卓煒的車還沒停穩,霍星就跳了下去。
他一路狂跑而來,秦所長一見到人臉色難看,指著卓煒,「誰讓你告訴他的!胡鬧!」
霍星再無平時的穩重,他在車上就聽到了,聽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槍聲,短暫的空白後,骨子裡滋生出了懼意。
陳晚在,
陳晚在!
秦所長一把攔下他,「冷靜一點!這是組織命令!周丙已經暴露,就在育林山。我們的人已經將他包抄,很快就能一網打盡!」
霍星什麼都聽不見,他冷聲狂吼,「我女人不能有危險!」
「我們會保證人質的安全。」
人質?
霍星懵了。
「我們一星期前就發現線索,周丙出現在大理,與你愛人私交甚密,通過追蹤觀察,好不容易確定了這次抓捕路線,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霍星,你是一名人民警察,你要顧全大局。當初把你支走,就是怕你有想法。」
秦所長義正言辭,字正腔圓。
「周丙團夥我們抓了多少年,不就是等著這一天?我向你保證,人質一定安全,但你,也必須銘記身份,服從安排!」
霍星堅毅的臉龐咬牙繃緊,他無言,拳頭緊握,指甲深深刺進皮肉裡。
千言萬語也變無力。這山崩海嘯,白練騰空,顯得如此冷情。
她那麼近,也那麼遠。
霍星聲音淡下去,唇齒卻磨了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我可不可以自私一回,這個世界有抓不盡的壞人,可不可以就這一次,我不想當拯救世界的超人,我只想救我女人。
山風起了,刮進眼睛裡,又冷又疼。
卓煒眼眶通紅,下一秒,他迅速鑽進車裡,對霍星吼道:「霍隊!」
霍星瞭然於胸,反手掙脫秦所長的箝制,兩步跨上去。
輪胎磨損地面,刺耳揚塵,卓煒方向盤打到最底,眼見著就要沖上山。
突然,正前方一輛黑色越野從盤根錯節的深山裡駛了出來。
後方緊跟四輛警車,虎狼之勢圍剿落網之魚。
陳晚抓住車門,一下也不敢鬆。
她渾身都在發抖,「停車啊,你自首吧。」
周正然突然冷笑,「這幫沒用的警察,跟我鬥了多少年,要不是這一次我自甘犯險,他們怎能這麼囂張。」
陳晚聲嘶力竭道:「邪不勝正,你做錯事就該接受懲罰!」
周正然勃然大怒,「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女兒被拐走的時候,那幫警察為什麼沒把她找回來!為什麼走丟的偏偏是我女兒,偏偏是我!」
陳晚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周正然瞬間老了十歲,工整的髮型此刻也凌亂開來,鬢角處的白髮如此明顯。他看著陳晚,目光如幽深的潭,穿透歲月,穿過時間,盡頭之處,一片荒蕪。
周正然終於移開眼睛,從車座底下摸出了一把槍。
陳晚捂著心口,驚恐驟起。同時,前方響起廣播聲,震徹山野。
「你已經被包圍了,請放下武器,不要傷害人質,不要做無畏的掙扎和犧牲。」
周正然薄唇緊抿,動作流利地將子彈上膛。
「卡擦」清脆兩聲,那把黑色的□□被掂在了手裡。
周正然眼一沉,油門踩到底,輪胎摩擦地面,尖銳,倔強,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陳晚隱隱猜到什麼,她來不及聯想,她也不敢去想,她甚至不敢再看身邊的男人一眼。
與此同時,右邊拐角處飛出一輛黑車,搖搖欲毀,橫衝而來。
那是周正然的人,忠心護主,負隅頑抗。
剎那間,槍聲再次衝天,警方糾集全部警力,對著這邊射擊。
黑車上的三個人鳴槍對壘,周正然油門一鬆,車如離弦之箭做最後掙扎。
警方一聲示意,「當場擊斃!」
瞬時,槍林彈雨,對著周正然的越野車橫掃而去。
周正然猛地撲倒陳晚,車子失去控制狠狠翻進山溝。
天旋地轉,堅硬的東西無數次砸進陳晚的身體。她大口呼吸,大口喘氣,短暫的麻木後,劇痛襲來。
周正然依舊覆在她身上,溫熱的液體浸濕衣服,他一動不動。
是死了嗎?
陳晚想去撥開他,但自己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兩顆子彈打進她的身體,像鋒利的鋼鑽攪爛血肉。
陳晚的嘴巴一張,一合,呼吸疼,不呼氣,更疼。
眼前是倒置的山景,隱隱約約中,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狂奔而來。
陳晚想說話,想說你慢一點。
但身體越來越疼,越來越虛——
耳邊有警車鳴笛,有風聲呼嘯,還有誰在一遍又一遍地喊——
「陳晚!陳晚!」
都記不住了,也看不清了。
陳晚閉上眼睛的前一秒,她想起昨晚霍星說:
「等過了這個雨季,我帶你回昭通,吃菌子火鍋。」
……
……
霍星竄到車面前,滿身煞氣。
他眼睜睜的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看著陳晚倒在血泊裡,可他無能為力。
越野車的車身已經面目全非,底朝天橫在田溝裡。車身刮得慘不忍睹,車窗仍然緊閉,陳晚的臉貼著玻璃,額頭上全是血。
霍星只一眼,就看到她身體上冒出的液體,濕乎乎的一片,猩紅傷眼。
最令人窒息的,是陳晚已經完全沒了知覺,緊閉雙眼,臉色慘白。
霍星趴在車邊上,對著她臉頰,抖著聲音喚:「……陳晚。」
就在這一瞬,陳晚好像得到了感召,她雙目費力地撐開,輕輕掃了他一眼。
霍星貼近,隔著玻璃,用手撫摸她臉的位置。
「忍著點,忍著點。」
可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給他回應。
霍星猛地砸向車窗,抹了把眼睛,甩了滿手的淚。
「我操,陳晚,你他媽的給老子……撐住了。」
這寂靜田野,鳥已飛絕,空氣裡硝煙未散,摻了血,和了恨,跟著風一起,一刀一刀割在霍星臉上。
他站直身子,找準車門的位置,雙手握緊車把,腳用力一踩,是要把車門扯下來。
車門在剛才的撞擊力已經不成樣,霍星咬牙,手臂上肌理繃到極限,他要救她,救她!
卓煒跟過來幫忙,兩個硬漢一聲狂吼,終於把車門生生拽了下來。
陳晚軟在車裡,像一朵斷了根的水蓮。
霍星踹開周正然,迅速掃了一遍陳晚的傷口,哪裡都在冒血,哪裡都是紅的。
霍星無從下手,他眼裡的淚水一顆顆砸在陳晚臉上。
最後,抱起這團血人,一路飛馳送進縣城醫院。
14:15,第一道病危通知書下到霍星手裡。
15:30,第二道。
16:00,護士慌亂進出,告訴他,趕緊轉院。
……
彼時的上海,夜幕初降,華燈初上。
黃浦江邊游輪慢滑,波光粼粼一派美好。
宋明謙正在江邊的公館應酬,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他解開襯衫的衣扣,端起酒杯笑納供應商的敬酒。
意外的是,他手心突然一抖,毫無徵兆。
高腳杯傾瀉落地,碎了一地玻璃渣。
宋明謙凝神,某種怪異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朝著胸口擠壓。
心臟漏了節拍,像針扎一樣,疼得他汗毛豎立。
他身體一向健康,這種反應在人生裡絕無僅有。
下屬忙著叫服務員過來處理殘渣,兩個副總關切他有沒有傷著。
宋明謙從容回應,這時,他手機響了。
一看那個號碼,顯示的是雲南。
一聲一聲不停歇。在這燈紅酒綠的盛景裡,竟然有一種跟人道別的錯覺。
宋明謙走到窗邊,面對整片黃浦江。
江風撲面,十二月,也有了刺骨的威力。
這通電話非常短,宋明謙只聽了個開頭,身體就僵住。
下一秒,他臉如死灰,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