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策馬狂奔,以最大的可能性奔馳,以最快的速度打個敵人措手不及。漫天的箭在追,他根本不回頭看一眼,只是專心的瞇著深藍色的眼眸,專注在廣闊草原上有可能出現的任何異常處。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幾個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黑點,有了!
一夾馬腹,他彎身抱住大汗淋漓的馬脖子,低聲道:「再堅持一下。」馬的汗水讓鬃毛糾結,它快不行了,可他還沒到達射程之內,「再堅持一下。」他要贏,絕對要贏!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會讓娃娃受到傷害的機會。
他直起身,放開奔馳中駿馬的韁繩,背手取下背後的長弓,再取出一枝翎毛修整完美的羽箭。
搭箭,拉弓,穩穩的,抬手臂拉出滿滿的弓弧。他閉上右眼,用左眼瞄準慢慢變成米粒般大小的移動中黑點。
他的視力很好,就算在這麼遠的距離,他也可以分辨得出戰士的盔甲和法師的寬鬆長袍。他的臂力也很好,也許是繼承了父親的血統,他可以精準的射穿遙遠的厚重箭靶。
法師的命,他要定了!
薄薄的唇角彎出個殘酷的笑,他會記住第一次殺人的這一刻。
羽箭如閃電般疾射而出,眨眼間已到達廣闊草原的那一端,黑點之一消失。
他冷冷的笑了,心情非常愉悅。
不用看就知道追擊的箭雨已經消失,因為剩餘的四個小黑點在突然停滯後,飛快的變大接近。
停下粗重喘息的馬兒,他安坐馬上,動作優雅緩慢的摸出箭桶裡羽箭,搭弓上箭,發射。黑點一個接一個消失,草原上除了風的輕撫,一切恢復平靜,就像今早剛剛到來時的寧靜。
握著弓,忽然想起他今天出來的目的是要為娃娃挑一個禮物,只可惜那傢伙竟然說她不喜歡動物……閉上眼,他好像應該先一步問她喜歡什麼才對,省得忙了一天,卻什麼事也辦成。
娃娃,他的娃娃。忍不住笑彎了眼,他好喜歡她,喜歡得超乎任何人,只要他一長大,他就會將她永遠留在他身邊。
「小鬼!」尖銳的驚恐叫聲從後腦上方傳來。
他一愣,沒想到娃娃這麼快就追來了,轉身,他笑著看著天空中直撲下來的鵝黃色身影,自然的張開雙臂,「娃娃!」
完全沒有任何重量的精靈衝入他懷裡,緊緊擁抱住,她還不等他開口就哇啦哇啦叫起來:「你嚇死我了!飛到一半看到那些箭都掉下去,我還以為射到你了!害我用力飛用力飛,就怕趕不到……嗚……小鬼……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我怎麼辦……哇哇……」
怎麼說著說著就哭了?他用著小小的手臂抱著她,一隻手輕撫她軟軟的紫髮,「我沒事啊,娃娃,我好好的呢,不哭,不哭。」
「哇哇……」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哭了再說。提到最高點驚嚇恐懼的全部在看到他好好的坐在馬背上時化為眼淚奔騰而出,她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失去小鬼的恐慌,她不要再品味第二次!「小鬼……你不可以離開我啦……」
「我當然不會離開你。」他的嘴巴咧得很開心,他才不會那麼傻的離開她,到是擔心她會有一天離開他。
「嗚……小鬼……你嚇死我了……」她哭得眼淚嘩嘩濕了他肩頭的衣料,「你欺負我……」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類能讓她掛心到這種程度,也許是他們相處了12年之久,反正她就是受不了他消失的可能啦!
「我沒有欺負你。」他歪頭輕輕靠在她顫抖的腦瓜上,彎出大大的笑,忽然覺得好幸福哦,她總是拽拽的飛來飛去,讓他從小到大追在後面跑得很辛苦,難得她這麼乖乖的讓他抱,呵呵,好像擁有了全世界哦。
「你就有……」她抽噎著,也不管看外形,她這麼大一個人死巴著一個小鬼有多難看,一味的死摟著他不放,「臭小鬼,以後我偷到水果不分給你吃了,我看到哪裡有好笑的事,也不告訴你了,我找到什麼好玩的東西也不給你玩了……」
……到底誰是小鬼啊?他怎麼喜歡上她啊?無語望天空,他忍住歎氣的衝動,輕柔的摸摸她的頭,「娃娃坐到我身前來,我們回家。」天晚了,昏暗的天色會馬上進入黑暗,如果不趕快回到將軍城堡範圍,他不會再有那麼好的運氣保護住她與他。
她抽抽鼻子,乖順的坐到他身前,仍是纏在他身上,「小鬼,幹嘛那麼冷靜,一點也不可愛,你也哭一哭嘛。」
「我幹嗎要哭。」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駕御著馬,在馬兒可以接受的程度內,小跑的向將軍城堡方向去。
「你才12歲耶,幹嘛不時不時的哭一下?你是小鬼又不是大人,這麼愛逞強做什麼。」她哇哇大叫,用他的衣服擦眼淚。
她終於不哭了,他無聲笑著,挨著她柔軟的髮絲,感覺到滿足。「對了,娃娃,你到底喜歡什麼?我想送禮物給你。」
她抱著他細細的腰,轉動銀色的大眼,「不曉得,我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她什麼東西都可以得到,只要他有,她都能輕鬆搶過來,沒什麼她特別想要的。
他放棄這個話題,「你的傷好些了麼?」想到她手上的傷,他皺了皺劍眉,「是不是很痛,回去後我幫你上藥。」他知道精靈的回復力比人類強,也知道她身上絕不會留下任何傷痕,可她受傷的事實就是讓他憤怒無比。
「痛,當然痛啊!」她馬上述苦,「嗚,好痛哦!」坐直身體,她扁著小嘴,把手臂伸到他面前。
他心疼又憤怒的看著她手上醜陋的傷疤,「怎麼傷成這樣,還痛麼?」她的藍布紅了 一大塊,想來流了不少血,小心捧起她的手,他低下頭去好輕好輕的吹著氣,就像他以前受傷的時候她這麼做,「對不起,娃娃。」
「你說對不起幹嗎?又不是你傷的。」她為他的舉動甜甜的笑了,「現在不痛了,不過以後有好東西一定要讓我先看看哦。」趕緊敲詐,反正錯誤都可以推到他頭上。
他很認真的點頭,「只要是我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
她笑得好奸詐,「好好好。」賺到了!
瞅她的興高采烈,他只是微微笑著,只要不讓她再哭泣,她若要全世界他都會努力去辦到。「娃娃,今天想吃什麼?」出來了一整天,他們都沒吃什麼東西,想來她一定餓了。
摸摸肚子,「對哦,我都沒發現我餓了。」她耷拉在他肩頭上,稚氣的揉揉眼睛,「也好睏,都是你害的,大清早的出來打什麼獵,看,報應不是。」
他淺笑,心情很好的望著草地遠方依稀可以看見的城堡,天漸漸黑了下來,他也鬆懈了不少,快接近城堡的結界範圍,不會再有任何危險發生。「你還沒說你要吃什麼呢。」
「我要吃火龍果。」她咕噥著,打個大大的呵欠。
真是辛苦她了,八成嚇到了她,所以現在一安全下來,她就放鬆了心神犯困。淡淡笑一下,他輕輕拍拍她的背,絲毫不覺得比他高了一大頭的她這麼死窩在他身上有任何不妥。「困了就睡一下,等回到家,我叫你起來。」
「嗯。」她安心的閉上眼,「小鬼,你不可以離開我哦。」睡覺前還不放心的叮囑一句。
他彎起唇,小聲在她耳朵邊道:「不會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笑得很甜,抱緊他的腰,乖乖閉眼睡覺。
他小心的調整她的腦袋,放慢了馬兒的速度,在迅速降臨的夜色中憑借淡淡的月光朝著將軍城堡而去。
因為太過專注她,也因為他認為一切危險已經度過,他放鬆了太多的警惕,就在靠近城堡結界的地方,他跨下的馬突然騰空而躍。
他被驀然受驚的馬兒給震得來不及抓緊韁繩控制住它,只勉強抱住精靈的腦袋,任前蹄高高躍起的駿馬將他們拋向空中,沒有任何時間防禦的摔倒入草叢中。
「哎喲。」她在落地的那一剎那醒過來,雙手第一個動作就是盡可能的包住小鬼的腦袋,好不被摔到。
兩個人互相保護著,跌入厚重的草叢上,除了跌疼了落地的部位外,倒沒受到皮肉傷害。
「怎麼回事?」她低叫著撐起壓在小鬼身上的自己,坐在地上的把他拉起來,上下檢查,「沒事吧,小鬼?我有壓到你麼?」雖然她在不用去「想」的時候是沒有重量也不會壓傷他,但從高高馬背上掉下來,他也是會疼的。
甩甩有點暈的頭,他邊跪著起身邊直接去摸背後的長弓,「我沒事,娃娃,到我身後來。」有人攻擊,否則馬不會無故受驚,他太大意,沒想到在快接近城堡範圍內還有埋伏。
嘲弄的笑在黑暗中從不遠處傳來,「若我是你,我不會去碰那柄弓。」
「什麼人?」他警戒的低喝,快手將精靈拽到身後,握緊手中的弓箭,瞇上眼在黑黑的夜色中四處搜索目標。
六道身影從草叢中冒出,皆是身材高大魁梧的戰士,盔甲在披風下反射著月的光澤,他們手上的利劍很明顯的全部出鞘,對準他和她。
她睜大眼,還有敵人!
他呡直薄唇,後退一步,順便將背後的娃娃擠退一點,只希望她能快點先逃。
男人們大笑,「還以為那個殺人魔鬼的兒子是什麼厲害人物,原來也不過是個膽小的小鬼。」
皺上眉頭,她不悅的瞪著那幾個面目可憎的男人,抓緊手中的藍布。
有人瞧見了她,譏諷的笑了,「貴族身邊總有幾個美貌的女人,怎麼我們的小公子身邊跟著的卻是這麼個普通小丫頭,要是小公子想活命,把她交給我們,我們倒可以留給小公子你一條腿,跳著回去。」
放縱的大笑中,沒人注意到睿深藍眼裡泛出的森冷目光。他手背到身後,輕輕捏一下她。
她低下頭,看到他做了個叫她快逃的手勢。她垂下眼,回以重重的一掐。
要不場合不對,他會笑出來。掃一眼那六名戰士,他飛快看向他們身後不遠處即是將軍城堡的結界範圍,居然在這個地方偷襲,看來他們是下了決心要殺他了。只不過……挑在這個一動武就會被發現的地方下手,是他們窮途末路,還是白癡?
領頭的男人掂了掂手上的長劍,「弓是長距離攻擊的武器,你是嚇昏頭了麼膽小鬼?」咧出可怕的笑,「殺了你,只為了拯救將來死在你手下的人,認命吧!」
「哪有為了將來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殺人的?」爆出大叫的是她,「你們這些笨蛋,看清楚點,小鬼和他老爹是不同的!他根本不會傷害任何人!」
「娃娃。」他警戒的後退,就怕惹惱了他們更快的動手。他到現在還沒回城堡,銳叔叔他們肯定在四處尋找他,只要拖到有人發現他們,就得救了。他不是笨蛋,以一對六個戰士,他不是對手。
她根本不理會他,只是揮手發洩怒氣似的,「你們這群白癡啊,他才12歲你們就想殺他,自己喪盡天良也不要拿他老爹來當借口!」
男人們咆哮起來,「你懂什麼!你的主子今天就殺了我們最得力的法師!什麼不會殺人,要不趁他還不成熟時殺掉,以後他會成為和他那個魔鬼父親一樣的殺人魔!」
他倏的瞇了瞇眼,他們說出他殺人的事了。她會怎麼反應?他知道她一直怕他父親,可他不希望她也用同樣驚恐的目光對他,要是有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會讓她知道這件事。
沉靜一秒不到被她的冷笑撕破,「要不是你們想殺他,他會反擊嗎?這叫自衛!你們那個狗屁法師,死得好!」她很囂張的冷哼一聲,順便附贈一個大鬼臉。
「你也一起去死!」男人們徹底火了,吼叫著撲上來。
「快跑,娃娃!」他低喊著後退就拉弓。
「別想掙扎了,去死吧!」男人們舉起利劍,朝著他首先劈下。
「白癡!」嫩嫩的聲音突然自他們頭上飛過,一塊大大天藍色布匹迎面蓋下,罩住了所有的男人。
他動作迅速的邊後退拉開距離邊發射箭矢,「娃娃,你去找人!」
「你先跑進結界啊!」她努力搬石頭去砸那團在藍布中掙扎的戰士們,「我的藍布是普通的衣料,與鋼鐵沒有任何親屬關係……」好心痛啊,她的布哦。
「你先逃,回去後我給你新的藍布。」他往結界方向撤退的同時一枝箭接一枝箭射出,由於距離太近,又有藍布遮掩,他看不見盔甲無法保護的部位,威力難以發揮,估計只能傷皮肉,「娃娃,你砸那些小石頭幹嘛?他們穿著戰士的盔甲,砸不動的啦!」
「啊?砸不動啊?」她忙扔出手上最後一塊石頭,「可惡,害我弄髒手,討厭啊!」快快飛到他身邊,手腳揮舞,「你別射了,不是有盔甲麼?又射不死,先跑啊!」
他瞄她一眼,「說得好。」抓了弓箭,轉頭就拔足狂奔。
「快點快點。」她倒退著飛,看到那群人憤怒無比的撕開藍布,三步並做兩步衝他們飛快的追來。「哎呀!他們要追上來了!」扭頭剛要催促小鬼快點跑,卻在看到他定下身形的動作慘叫起來,「你幹什麼!」他不要命啦!
「拼了。」他搭弓上箭,冷靜的偏頭瞇上右眼,瞄準越來越近的六個戰士。
流星般的箭矢在轉眼間飆射而出。
最前面的男人悶哼一聲,手上的劍跌落,雙膝跪倒,最後一頭栽倒,只有無盔甲遮掩的喉嚨上的箭慢慢染出鮮血的紅艷。
她眨了眨眼,突然明白銳評價小鬼的箭術是最優秀的科目到底優秀在什麼程度。
第二個男人仰面摔向身後,喉嚨上同樣插了枝還在顫抖的羽箭。
第三個男人也沒躲過奪命的箭。
眼見他們衝過來了,小鬼再發箭也絕對來不及了,她摀住嘴驚叫的看得好清楚那些男人眼裡的嗜血目光,就和12年前一模一樣。為什麼他們都要挑小鬼來殺呢?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她陪在他身邊12年,他連練習比武的對手都沒真正傷害過,他做錯了什麼要被這些人追殺?只因為他是他父親的兒子?
飛身擋在小鬼身邊,她大叫:「逃啊,小鬼!」她不會讓任何人在她的守護下傷害他!張手結出圓形,「光之精靈,借給我你的力量!」
刺眼的光芒在她身上驟然爆發,黑的草原上閃爍出耀眼的光澤,直衝雲霄。
被突然出現的強光奪去視覺的戰士們在眼睛劇痛的情況下,無意識的揮出手中的劍胡亂揮砍。
她看見鋒利的劍刃劈過來,可她不敢動,也不能動,只因為她身後有小鬼。
劍劈過來了,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疼痛燃燒上她的臉,火焰般的滾燙,她甚至能感知那深深鑲嵌入她左半邊面孔皮肉下骨頭裡的劍刃的寒冷,好疼,好疼,可她不能躲開,可還是好疼,她很想哭,「小鬼,你跑了沒有?」顫巍巍的小聲詢問,她咬住下唇,連說說話她都會好痛。
身後沒有聲音,而面上的劍則被硬生生的拔出去。
她努力睜開眼睛,只掀得開的右眼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手持匕首,與一個魁梧可怕的身形搏鬥,是小鬼,為什麼他還不逃啊……啊,那個人拿劍砍小鬼了!怎麼辦……她幫不了他啊……
緩緩的,染血的鵝黃色纖細身子跌落到地面,耀眼的光芒也逐漸消散,淡淡的,廣闊的草原又籠罩在黑暗和微弱的月光中。
她在劇烈的疼痛中只有一個想法,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搭救小鬼?他才12歲,怎麼抵擋得住一個成年的戰士?
難以忍受的疼與痛交錯,她在恍惚中慢慢的感受到四周平靜,沒有打鬥聲,沒有吼叫聲,到底是誰贏了?她困難的撐開右眼,半人高的草叢遮擋著她的視線,看不見任何人影。
用盡全力爬起來,她搖搖晃晃的起身,除了她,沒有比草叢更高的東西存在,此刻她只希望小鬼是倖存者,如果是那些個刺客活下來,她會詛咒他們一輩子。
「小鬼?」左臉頰上的痛叫她倒抽一口氣,卻仍是虛弱的再喚,「你在哪裡?小鬼?」她好痛,剛才使用的法力用完了她全部的力量,再加上受傷,她很難挪動自己到處亂跑去尋找他。
好久好久,才有道低低的童音在草叢裡傳來,「娃娃,你、沒事吧?」
聲音小得幾乎忽略在風中,可她聽見了,狂喜帶來額外的力氣讓她踉蹌的走過去,撲通跪倒在仰臥在草裡的小鬼身邊,「小鬼。」她顫顫吸口氣,放棄說話,無力的將手挪到他身上去確定他有沒有事。
「娃、娃,你快跑。」他的聲音小到快被風聲掩蓋,「快跑……」
他受了很重的傷?為什麼這麼虛弱?她焦急的用手扶正他的臉,對住月光,勉強看到他合著眼,小臉灰白得叫她心裡沒來由的一驚,「你傷在哪裡?小鬼?」不再顧慮到她臉上的傷,她低呼,「睜開眼睛看看我,小鬼?睿?睿!」
他喘了口氣,緩慢掀開雙眼,目光在渾濁中掙扎了許久才逐漸清晰起來,在看清楚是她之後,他重重抽了口氣,「娃娃!」低叫著想用癱軟的雙手抓住她,卻在努力好幾回才發現他連挪動一根手指頭都不可能。
「睿,你沒事!」她幾乎因為欣喜而落淚,卻在看到他大大深藍色眼裡湧上的淚水時,慌了,「是不是好痛?睿,不哭,不哭!」小手在他臉上慌忙的想抹去那下流的淚,卻怎麼也抹不去他眼裡的傷痛。
「娃娃,我……」他震驚的看著她,心痛得難以掌控。
「不哭,睿,不哭。」她也快跟著哭了,好多年了都沒見他再哭過,是不是他受了好重的傷,所以才哭啊?腦海裡突然浮現出12年前在瀑布邊的場景,他也是哭個不停,叫她跟著哭了好久。
「我給你看翅膀,不哭。」她努力彎起唇角笑給他看,卻引出他更多的眼淚。
他從來沒痛恨過自己這麼無力,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
她側轉過身,回頭衝他用力笑一下,「睿,不哭,給你看翅膀。」
她直起痛楚的細腰,仰頭挺起胸膛,一道柔和的光芒自她背後泛出,兩片晶瑩剔透的翅膀緩緩張開。
月光下,那般的美麗,水晶般透明的翅膀反射著溫柔的月光,緩慢上下扇動著,一股自然的清新瀰散在空中,盤旋在那對精緻若純淨冰雪的翅翼上。
他無力的躺在草叢中,看著她為他而展現的雙翅,看著她身上沾染了大半鮮血的鵝黃色長裙,看著她沒有藍色布匹糾纏的光裸雙臂,看著她柔軟的紫髮,看著她依舊往下淌血的下頜,他咬住牙。
他發誓,他要殺了他們,他要殺了所有企圖刺殺他的刺客,他要殺了全天下任何有謀反之心的人!
他斷了三根肋骨,內臟破裂大量出血,腦袋後面有一個窟窿,右肩有個大洞,左腿斷裂骨折,傷勢非常嚴重,一般人會當場死亡,可惜他沒死,被遲到的銳救回將軍城堡裡,躺在床上被醫生們包圍了兩個星期,活了過來。
活過來的定義是睜開了眼睛,恢復思考的能力和張嘴巴說話與自己咽飯的功能,至於想動彈或者想恢復成兩個星期打獵前的正常活人狀態,醫生診斷為至少得五個月。
守侯著他的是銳和父親。
「你母親被我叫去休息了。」渾厚低沉的嗓音是他父親的註冊商標,「她也沒事。」
彼此都知道「她」指的是誰。他輕輕喘息一下,鬆下了醒來後就一直緊繃的那根弦,閉上疲憊的眼,「銳叔叔,請迴避一下好麼,我想與父親談些事。」
面色疲倦的銳點了點頭,退出。
屋內靜靜的,只有他短淺的呼吸聲,光說了一句話,他就覺得累,想來,看到這個樣子的他,娃娃又要哇哇大哭了。想到了她,他微微扯了一下唇角,掀開眼,「我要變強。」
雙腿分立,穩得像山一樣矗立在床邊的高大黑袍男人低頭看著兒子,英俊成熟的面孔上沒有表情。
「我要變得更強,有沒有什麼更快的方法,父親?」他向來就很努力的學習與練習,就算比起同齡人已經超出一大截,可還是不夠,他要變得更強。
雙後背在身後,男人慢慢揚起劍眉,「普通人就算是皇族也無法超越人類的極限。」
他知道這是事實,可他不甘心,他連她都保護不了,這怎麼算是強?仰頭凝視父親,「我不信我不能超越極限。」他的父親是世界上最強的守護戰神,他的母親也曾經是一國的守護戰神,他不信這樣的組合生下的他只會是普通人。
深邃的深藍色眸子閃過有趣,男人緩慢的勾起薄唇,「為了她?她對你很重要?」
「為了她,她對我很重要。」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略微思索了一下,男人聳了聳肩,低低笑了,「有意思,睿,你知道她是精靈。」
他勉強點頭,動作幅度幾乎等於沒有。「我知道她是精靈。」
男人垂眸望著兒子大大深藍色瞳孔,「你知道,普通人類最多能活一百歲,卓越法師和高級戰士有可能活到三百歲,守護戰神祇要不戰亡,壽命一般可以維持到五百歲等同於皇族和首席大神官,但精靈和人類不同,它們的壽命,我們沒人能知道。」就算精靈是他撿回來的,他也根本不知道她之前到底活了多久,之後還會活多久。
「我不在乎壽命的長短,我什麼也不要,只要她,她是我的,這一輩子都是我的。」他小小的臉上是滿滿的堅持。
微笑,男人環抱住雙臂,「哦?可你的一輩子卻不見得是她的。」
「只要我活著,她就是我的!」他忍不住低叫起來。
「可她願意成為你的麼?」男人沉聲道,「在相同的壽命下,你可以等待她的答案,可以等待她成為你的,但她是精靈。」就怕傻兒子等到死了還沒等來他想要的答案,那就太慘了。
「只要我變強,變得很強,強到可以保護她不受任何人的傷害,強到可以得到她,她是精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變強。」他再也受不了看到她為他而受傷,當看到她的血流下來,他的心疼得都要碎了。
男人緩慢張開右手,看著掌心深刻的紋路,再握成拳。「你要強到什麼程度呢?」
「我要和父親一樣強。」他盯著父親,「像父親可以保護母親那樣強。」
男人淡淡笑了,手背回身後,「這倒是不太可能,不過你要超越人類的極限卻是件有可能的事,先養好身體,我們再來談論這個問題,你休息吧。」再看了兒子一眼,轉頭向門邊走去。
「父親。」他在男人走到門邊時叫住他。
「嗯?」他側轉身,挑起英挺的劍眉。
「母親在您面前受傷過麼?」他在枕頭上勉強偏過臉,努力看向門那邊的父親,「您殺了那些傷了母親的人麼?」
男人挑起飛揚的劍眉彎出笑,「殺人對你,是什麼感覺,兒子?」
他怔了怔,回想,「愉悅。」他不會忘掉那他第一次殺人,箭離弦的那一剎那,他的感受,「非常愉悅。」只因為他要殺的是膽敢傷害她的人。
低笑了,男人滿意的點了點頭,「我會讓你更強,睿。」
得到父親的肯定答覆,他鬆了口氣,閉上眼,卻掙扎著努力不被睡眠俘虜,聽見父親出門和有人進來,他熱切的睜開眼,只希望看到的是她。
是銳,垂眸掩飾掉失望,他輕輕道:「銳叔叔。」
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臉上帶著細小新傷痕的銳上前幫他整理一下被子,坐到了床邊,眼裡是自責和心疼,「我沒保護好你。」他從小照顧著睿長大,第一次出現這麼嚴重的情況,睿就像是自己孩子似的,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心痛極了。
彎一下唇,他困難的搖頭,「不是的,是我還不夠強壯。」
銳無言的看著他體貼的言行,他是個認真努力的孩子,從小到大都聽話乖巧,學習刻苦得從來不用人督促,各個方面都高同齡人一等,這樣的孩子,遇到這樣的情況時,絲毫不會責怪他人,而說是他自己還不夠強壯……太體貼了,體貼得和他那對冷血父母完全不一樣,這算是基因突變還是染色體變異?
「你會變得更強的。」銳輕柔的摸摸他的小腦袋,「你才12歲而已,獨自面對六個成年戰士,你已經表現得非常出色了。」
他苦笑一下,「不是獨自,還有娃娃。」眼皮抽動一下,他緊緊合上眼,不敢讓任何人看到他突然湧上的酸澀,「娃娃好麼?」雖然父親說她還好,可到現在他還沒見到她,他不敢肯定父親是在騙他還是在安慰他。
銳沉默了一下,「只要不是致命傷害,精靈很難死。」
「可她……她的臉被劍劈裂了一半啊。」他驀然低喊出聲,傷痛的睜開大眼望向銳,「她一向很怕痛的,她的臉……一直在流血,我動不了,眼看著那些血好像要流盡一樣都止不住!」
那個晚上,被娃娃驚慌的呼喚驚開了眼,她的臉隱藏在陰影下,卻仍是叫他看得個一清二楚,她俏麗的小臉被利劍硬生生的劈出條裂縫,自左額一直到下頜,看起來就像是將她的臉劈成了兩瓣,她銀色美麗的左眼甚至消失在那道可怕的裂痕之中!
他震驚心痛得無法開口的只能流淚,可她卻為了他而使用最後的力量展開翅膀,只為了讓他停止哭泣,這樣的她,他怎麼能放心得下?
銳閉了閉眼,「她……沒事。」
「真的沒事還是在騙我?」他心疼難耐,「你說我昏迷了兩個星期了,娃娃是不是也昏迷了兩個星期?」
這個,那只精靈算是在昏迷麼?
那天晚上當他們找到他們兩個時,他們周圍是六個戰士的屍體,三個死於咽喉上插著的箭矢,兩個死於咽喉上的血口,一個則死於胸口上深插入的匕首。
睿躺在地上,已經昏迷瀕臨死亡,他身上趴著的精靈則完全沒有任何呼吸直接被斷定為死翹翹。誰也沒想到只是簡單的出來狩獵,卻得到死的死傷的傷的結果。救回將軍城堡的時候,睿的傷勢嚴重卻仍然有一絲希望。精靈的身體在被移入她的老房間時開始全身出現結晶,緩慢的整個人都被封入巨大的結晶體中,讓人根本無法接近。
這個樣子的精靈算是無呼吸昏迷還是已經正式死亡並且封入她自己製造的棺材中?龐大的結晶體盤踞住房間的一個角,雖然透明得可以將精靈每一根頭髮都看得清晰無比,可誰也無法確定她還有呼吸,是否活著。
「她在隔壁。」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沒有人類醫生醫治過精靈,也找不到第二隻精靈來問清楚這是什麼狀況,所以關於她的生死問題,大家一概無法得知。
大概是累了,他沒有覺察到銳口吻中的怪異,閉上了眼,只是低喃,「等我睡醒了,請銳叔叔扶我去看她好不好?」腦海裡還是她血淋淋咧著個大口子的小臉,心好疼,她一定哭了很久很久。
「好。」銳小聲回答,直到看著他慢慢沉入睡眠中,才搖頭歎息著站起來,扶了扶眼鏡,他望向與隔壁房間相連的牆壁,有點不太樂觀當睿親眼看到精靈時的情景。
將軍讓精靈來守護睿少爺的決定——他還是覺得實在不怎樣。
從可以動手指到可以被人攙扶著下床,睿花了整整一個星期。
他第一個命令是到隔壁去看精靈。在床上躺了三個星期都沒見到她,就算銳再如何保證她沒有大事,他也得親眼去看看才放得下一直不穩妥的心。
抱著他的銳面色平靜的先將毛毯蓋好他,這才吩咐僕人去開門。
「她真的沒事?」他反覆問著這個在床上修養期間問了無數次的問題,就算馬上可以見到她,可他還是隱約覺得不安。
「少爺可以自己看。」銳低頭看看他緊張、擔憂同時帶著些許慌亂的眼神,「不用擔心,少爺,她不會有事的。」這三個星期裡,精靈雖然一動也不動的閉眼的確像死了般封閉在結晶體中,但她可怕的傷勢正以極緩慢的速度癒合,光這一點就證明了她肯定還活著。
深深呼吸,他點了點頭,「好。」他沒有半分力量支撐自己,只能讓銳抱著他出門。
走到隔壁房間,僕人推開門。
銳大步走入。
以為看見的會是她躺在床上甜甜安眠,卻在看到房間一角由屋頂延伸到地板的龐大結晶時,睿瞪大了眼,不自覺的抓緊銳胸前的衣服,「那是什麼?」有窗子的反光,叫他一時間沒看清楚那結晶裡的東西。
銳沒有回答,只是走到結晶體前。
在看清結晶體內的人時,他一口氣哽住,差點無法呼吸。是她!是她在結晶體內!小手改為揪住自己的衣襟,他生生抽一口氣,「怎麼回事?!」
這麼近的距離,他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安詳的閉著眼直立懸浮在巨大的結晶體中,雙手自然垂落在身體兩側,鵝黃色的高領無袖長裙上還帶著斑斑血跡,她的左半邊臉血污滿滿,竟然還敞著他噩夢中的裂縫!他發誓都可以看得到她慘白頭骨上的裂紋了!
銳平靜道:「那晚我們到達的時候,少爺已經昏迷,精靈趴在少爺身上並沒有呼吸。」
他不可置信的瞠目,顫抖著伸出手,去碰觸那毫無半絲溫度的結晶,「不可能,她不會死的,父親說她沒事,你也說她沒有死!」
「精靈沒有死。」銳附和道:「當我們將她移到這個房間的時候,她身上就出現了結晶,最後成為這個樣子,將軍說,這很有可能是精靈自我恢復的狀態。」
他沒說,三個星期前,結晶體裡的精靈滿身是血,看著和鬼一樣才嚇人咧。現在算是好多了,最少她裙子上的血似乎被結晶體吸收了似的慢慢的消失看得出原來是鵝黃色。她那張鬼臉上的大縫看起來也併攏了一點點距離,至少他主觀上認為是這樣,原先那左半張臉上除了血糊糊的裂縫外,就只有白森森的頭骨,現在好歹能看出左眼的輪廓,想得樂觀點,也許再過一兩個月,這條大縫會自己粘上也說不定。
「她沒死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喘息一聲,覺得心臟被人重重掐住似的,疼得無法呼吸,「為什麼沒有人幫她換套乾淨的衣服?」她的血是鮮紅的,彷彿還是剛剛流淌著染紅了長裙,他甚至看得出那血的濕意。
「精靈一入這個房間就出現了結晶,沒有人能靠近。」銳輕回答,其實有點翻白眼的衝動。精靈從很久以前到現在都是那一套長裙,鵝黃色的高領削肩無袖,直筒的長裙勾勒出她直筒的身材,沒有任何曲線的像個完全沒發育的小孩子,由胸口到腳都是兩條直線。先不要說有根本沒人知道她到底洗過澡沒有,就連她手臂上那條纏繞的長長藍布,也是這麼多年下來頭一回見到沒出現在她手上。
這樣的精靈,說會換上另一套「乾淨」的衣服,好像有點牽強。
沉浸在心痛裡的睿當然沒發現自己的言語有多不符合有關精靈的常識,只是一味的盯著結晶體裡臉看上去裂成兩瓣的她,「她衣服上還有血,穿著會很難受的,她臉上還有傷,一定很痛。」
不動聲色的望一眼天花板,銳發現體諒人絕對是項美德。
「娃娃……」他哽咽了,手捏成拳用力捶到結晶上,「娃娃!」他不要看到她這個破碎的樣子,他的心好痛!
連忙抱著他後退幾步,銳低下頭,低聲安撫,「睿少爺請冷靜下來,驚擾了精靈的休眠,也許對精靈的恢復會有影響。」事實上是那結晶體的詭異出現大家都沒見過,要是亂捶引發個什麼山崩地裂就好玩了,所以說,未知的神秘事物,還是好接近為妙。
「有影響……」呆板的重複銳的話語,他愣愣的看著結晶裡毫無生命跡象的她,心,碎了。
「銳叔叔。」低低呢喃著,他盯著她破裂的左眼,「如果,如果她再也醒不過來,好不過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她是他的一切,他唯一想擁有的,如果她不存在了,那他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銳慢慢皺了眉,沒見過他這麼無生氣的樣子,「睿少爺,精靈不會高興看到您這個樣子。」搞什麼啊,他幾乎都聽得出睿口吻裡的死氣沉沉了,精靈真的這麼重要?有點不太爽,真正照料睿長大的應該是他吧,怎麼就不見這小子擔心過他?小小年齡就懂得女色了?
「要是她根本看不見了呢?」他的聲音沙啞又低沉,幾乎叫人聽不見,「她的眼睛都沒了……」
揍他一頓行不行?銳仰頭讓快滑下鼻樑的眼鏡回到鼻樑上,「她在被結晶包圍時跟我說過一句話。」對不起,他說謊。
驀然一震,睿急切的抬起小臉,「她說了什麼?」
銳低頭微微一笑,「她會在你成人的那年生日重新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