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雖然基塞佩.包迪尼確實是脫下了他那一身沾滿雞蛋花香的藍色上衣,不過這只是一種老習慣罷了,他的嗅覺早就熟悉這種香水的味道,並不特別覺得會受到干擾,這一身衣服他已經穿了幾十年,早就對它沒感覺了。他確實也關上了工作室的門,而且還嚴格要求不受打擾,可是他並沒有坐在書桌前面苦苦思索,等候靈感的到來,因為他比謝涅更了解自己的情況,他不會有什麼靈感的,而且從來就沒有過。何況他現在是又老又不中用,這點他知道,他也不再是偉大的香水師了,其實他這輩子從來就不是,關於這點倒是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南方玫瑰」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過來的,「包迪尼獻愛的花束」的配方,是他從一個到處走賣的熱那亞香料商那裡買來的,至於他的其他香水,則是一些人盡皆知的老混合品。他從來沒有發明過任何東西,他不是一個發明家,他只是一個細心的香水製造商,專門生產經過認證的合格香水,就像一個廚師,靠著手上的一本好食譜,規規矩矩地照著上面的步驟,練就一手好廚藝,可是從來就沒有發明過一道屬於自己自創的新菜。這整套唬人的把戲,包括實驗室、做實驗、靈感和秘方等,對他來講只是做做樣子,因為人們心目中對香水和手套大師的刻板印象就是這樣。一個香水師,就是半個煉金術士,他會創造奇蹟,因為人們要的就是奇蹟,他的藝術就是一種手藝,就像其他的手工匠人一樣,這點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也頗引為自豪。他才不要成為什麼發明家,他對「發明」這種事情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因為發明就代表著對常規的破壞。他並不是認真的想要幫費阿蒙伯爵發明出一種全新的香水,當然他也不會讓自己在晚上的時候被謝涅說服了去買一瓶培利西耶的「靈與愛」。那香水他已經有了,就在書桌上面,靠窗擺著,裝在一只小巧的水晶玻璃瓶裡,他買來已有好幾天了,當然不是親自出馬囉,他當然不能親身跑到培利西耶的店裡去買香水啦!他是透過一個中間人,那個人又輾轉透過另外一個人……這種事情當然要小心謹慎呀。包迪尼並不是單純地想用這瓶現成的香水來為伯爵的西班牙小羊皮添香,這麼一點點的量事實上也不敷所需。他打的是更壞的主意,他想要抄襲它。

  這又不是禁止的事,這只是很惡劣罷了。偷偷抄襲競爭對手的香水,然後再用自己的名義出售,這種事情再惡劣不過了。不過更惡劣的事情還在後頭,那就是當場被人逮個正著,所以這種事情千萬不能讓謝涅知道,因為謝涅是個嘴巴關不緊的傢伙。

  啊,多麼不幸,一個正直的人竟然被迫要去走這麼彎彎曲曲的道路!多麼不幸,一個人竟然被迫把自己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他的名譽,以如此悲慘的方式遭到玷污!可是他又能怎麼辦?畢竟費阿蒙伯爵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顧客呀!他已經沒有其他的顧客了,他必須到處再去拉生意,就像二十歲出頭剛剛創業時那樣,肚子上頂著貨攤,到處沿街叫賣。只有上帝知道他,基塞佩.包迪尼,巴黎最大的香料供應商,店面坐落在最精華的地段,他的財務狀況已經惡化到必須提著小包包挨家挨戶去兜售產品才能勉強維持的地步。這點當然讓他很不舒服,因為他早就超過六十歲了,想到還要去人家家裡坐冷板凳,奴顏屈膝地侍候那些侯爵家的老小姐,幫她們設法張羅「千花香水」和「四盜香醋」,或是苦口婆心地向她們強迫推銷專治偏頭痛的藥膏,他就恨得要死。更何況,在那些豪門大宅的等候室裡還充斥著一股噁心露骨的競爭氣氛,甭提太子街那個自稱擁有歐洲最大的香膏研發計畫的暴發戶布魯埃,或是莫龔塞街那個不擇手段爭取成為阿托瓦伯爵夫人的到府供貨商的卡爾多,就連聖安德烈藝術街這個老是出奇謀、耍花招的安端.培利西耶也赫然在列,這傢伙每季都能推出新的產品,造成全世界的瘋狂搶購。

  培利西耶每次推出新產品都會把市場的秩序打亂,有一年流行匈牙利風的香水,包迪尼早早就儲備了充裕的薰衣草、香檸檬和迷迭香等材料,以便能夠滿足市場的需求,沒想到培利西耶竟然推出了「麝之香」,一種味道超濃的重香水,頓時每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氣息,害得包迪尼只好把他的迷迭香加工成生髮水,又把薰衣草通通分裝縫成一個個小香包來販賣,第二年他又很識時務地訂購了大批的麝香、麝貓香和海狸香,誰料到培利西耶竟又突發奇想,推出了一種名叫「森林之花」的香水,馬上就又大撈一筆。包迪尼在摸索了好幾個夜晚,又收買了好幾個人之後,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森林之花」是怎麼配出來的,沒想到培利西耶又已經打出其他的王牌,什麼「土耳其之夜」啦,「里斯本之香」啦,或是「宮廷之花」啦,或者天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這種擁有如脫韁野馬般不受拘束創意的人,在任何情況下可以說都會對整個行業構成嚴重的威脅。大家都希望能夠恢復舊時嚴格的公會行規,採取嚴厲措施來對付這種不守秩序的人,免得他老是把香水的行情搞到飆漲的地步。應該吊銷他的執照,勒令他歇業……應該叫這個傢伙先去找個師傅好好學一學,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學有專精的正規香水師和手套師,這個培利西耶,他爸爸只不過是個釀醋的工人,他當然也是個釀醋工啦,還會是什麼。就因為他具備了合格釀醋工的身分,因此取得合法接觸酒精的機會,所以才能夠乘機闖入正牌香水師的禁地,到處橫行霸道,像一隻渾身發臭的野獸──為什麼人們每季會需要新的香水?真的有這個必要嗎?以前的顧客只要有紫羅蘭水和簡單的花束就很滿意啦,也許每隔十年來點小小的變化就覺得不錯啦!幾千年來,人們都是只用乳香、沒藥,幾種香膏、香油和曬乾的香草花葉,讓自己變得芳香。即使後來學會利用燒杯和蒸餾瓶,利用水蒸氣把花、草和木材中的香氣元素以揮發性油的形式提煉出來,再用橡木製的壓榨機從籽、核和果皮中榨取香汁,又用細心濾過的油脂萃取花瓣中的香精,但是香水的種類仍然非常有限。那時候絕不會出現像培利西耶這樣的角色,因為那時候即使只是為了製造簡單的髮油都需要具備多項才能,那是這個亂摻醋汁的傢伙完全無法想像的事。你不是只會蒸餾而已,你還要會做香膏,同時還必須是藥劑師、化學家、工匠、商人、人道主義者和園丁。你必須懂得區分羊油和牛脂,還要能辨別維多利亞紫羅蘭和帕爾瑪紫羅蘭的不同,你還要看得懂拉丁文,知道天芥菜何時該收成,天竺葵何時會開花,還有茉莉花在上升的陽光照射下會失去它的香氣,所有這些事情想必培利西耶這個沒學問的傢伙是一無所知的。看樣子他還從來不曾離開過巴黎,在他一生當中說不定從未真正見過茉莉開花呢。更不用說他會有任何一點點概念,知道為了要從十萬朵茉莉花中取出一小塊固態香料,或是取得幾滴純香精,需要下多麼大的苦工。看樣子他所認識的茉莉花就只是一種深褐色的濃縮液,裝在小小的玻璃瓶裡,和其他許多玻璃瓶,裡面裝著他用來混合他的時髦香水的各種香精,一同鎖在他的保險櫃裡。不,像培利西耶這樣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在以前那美好的手工藝時代,是不可能找到立足之地的。因為一切該有的特質他樣樣都缺:個性、教養、簡樸和遵守行規的意識。他在香水領域的成就完全要歸功於兩百年前一位偉大的義大利天才模里修斯.弗蘭吉帕尼,是他發現了香料可溶解於酒精這個現象的。弗蘭吉帕尼透過把嗅粉混溶在酒精中,把它的香氣轉化成具揮發性的液體,藉此把香氣從僵死的物質中釋放出來,讓它成為精神性的事物,讓它成為純粹的香氣,換句話說:他發明了香水!這是多麼偉大的創舉!真可以說是一項劃時代的成就呢!人類歷史上只有幾項破天荒的偉大成就能夠跟它比擬,比如亞述人發明文字,歐基里德的幾何學,柏拉圖的觀念世界,還有希臘人把葡萄變成美酒,這的確稱得上是一項真正普羅米修斯【註】式的偉大創舉呢!

  【註】: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名字Prometheus的意思是「先知」。

  不過,就像所有偉大的精神創舉一樣,它不只是帶來光明,同時也投下了陰影,它不只是為人類帶來幸福和繁榮,同時也製造了憂愁和痛苦,很遺憾地,弗蘭吉帕尼那偉大的發明也有不良的後果:現在,由於人們已經學會從花草、木材、松脂和動物的分泌物中提煉出各種香精,然後裝進玻璃瓶裡,使得調配香水的技藝慢慢地從以前少數萬能的手工藝專家那兒,落入了不學無術的江湖郎中手裡,只要他擁有一個勉強稱得上靈敏的鼻子就行啦,就像那個渾身發臭的野獸培利西耶那樣。他根本就不需要費心去研究瓶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內容,只要隨隨便便跟著感覺走,把瓶子裡的東西亂混一通,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或是毫無主見地一味迎合顧客的希求。

  培利西耶這雜種現在想必擁有比他更多的財富,這傢伙才不過三十五歲罷了,竟然已經擁有比他包迪尼祖孫三代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財富還要多。更過分的是,培利西耶的財富一天天在增加,而包迪尼的財富卻是一天天在減少,這樣的事情在從前絕對不可能發生!一個聲譽卓著的手工匠人,一個引領風騷的大商人,現在竟然要為了艱苦求生存而努力奮鬥,這樣的事情是最近二、三十年才有的!從那以後,不論走到哪裡,不論哪個行業,到處都興起一股只求新不求精的革新熱潮,這種肆無忌憚、一窩蜂求新求變的行為,這種實驗熱,這種狂妄自大的精神,無論在商業、在交通或是在科學的領域都是愈來愈常見。

  還有這種瘋狂的追求快速!為什麼人們會需要修建那麼多條新馬路,到處都在東挖西挖的,為什麼人們會需要搭建那麼多的新橋樑?到底是為了什麼?一個星期就能到達里昂,這有什麼好處呢?是誰非要這樣不可?到底便利了誰?能夠在一個月內橫越大西洋,快速抵達美洲,又怎麼樣?過去幾千年,人們從未去過那裡,不也是過得挺好嗎?文明人到印地安人的原始森林或是在黑人那裡,到底是要尋找遺失的什麼?他們甚至想盡辦法要去拉普蘭,一個終年積雪,只有生吃魚片的野人居住的地方,在靠近北極的地方。他們還想發現另一個新大陸,聽說在南海,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為什麼大家都這麼瘋狂?難道只是因為別人,比如西班牙人,該死的英國人,還有不要臉的荷蘭人,都在這樣做嗎?為了這個還要跟他們打仗,法國根本就吃不消呀!一艘戰艦要花掉三十萬斤銀子,只要一顆加農砲,五分鐘就把它打沉了,從此煙消雲散,卻要我們納稅人付出這麼龐大的代價。前一陣子,財政部長才剛要求我們交出收入的十分之一做為稅金,真要命,雖然現在還沒開始執行,可是光是感受到這種精神壓力就已經去掉半條命了。

  人類的不幸都是源自於不能好好待在房裡,待在屬於他的地方,這是巴斯卡的睿智之言。巴斯卡是個偉大的人物,思想領域的弗蘭吉帕尼,一個真正的手工藝人,這樣的人如今已乏人問津,現在大家讀的都是一些極具煽動能事的書,這些書不是胡格諾教徒【註】寫的,就是英國人寫的。要不然他們就是寫一些小冊子或所謂的科學鉅著,在裡面提出了一大堆問題。沒有什麼是確定的,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變了樣。最近才發現一杯水裡竟然有微生物在裡面游來游去,以前的人根本看不到這些東西;梅毒應該只是一種普通疾病,不再是上帝的懲罰;上帝不是在七天裡創造世界,而是花了幾百萬年,如果祂真是創世者的話;野蠻人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類;我們教育孩子的方式都是錯的;地球不是圓的,而是上平下扁,好像一顆西瓜那樣,難道這些事情真的都那麼重要嗎?在每個領域裡不斷有人在發問,在鑽研,在探討,在窺看,在做實驗,現在人們已無法滿足於只是知道這是什麼,它怎麼會這樣,一切都必須加以證明,最好能提出證物和數據,或是任何可笑的試驗。狄德羅、達朗貝、伏爾泰、盧梭和其他一些──我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來著──的爛作家,裡面有些人甚至還是貴族或教士呢!他們的確辦到了,把他們自己內心的騷動,純然的不知足,以及對世界上所有既存事物的不滿,扼要的說,就是把盤據在他們頭腦裡那一堆混亂的東西,散播到整個社會。

  【註】:胡格諾派是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中興起於法國,長期受迫害的新教教派。

  你只要張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一片擾攘動盪。男人讀書,連女人也在讀書。教士們窩在咖啡館裡,如果警察膽敢闖進來,把這些高級知識分子抓走一個,送進監獄,接著就會有出版商出來大聲疾呼,發動人們上書請願,而上流社會的紳士小姐們就會運用他們的影響力,直到幾個星期過後,被抓的人終於獲得釋放,或者流亡到外國,在那裡他們更加肆無忌憚的到處發表攻訐政府的文章。在沙龍裡面,人們天馬行空地高談闊論關於彗星軌道、極地探險、槓桿原理和牛頓、運河的開鑿、血液的循環和地球的直徑。

  就連國王也叫人把這些無聊的時髦玩意兒拿到面前給他看,那是一種叫做「電」的人工雷雨:在全體官員面前,有個人猛力地摩擦一只瓶子,接著火花四濺,聽說國王陛下顯得印象深刻的樣子,真是難以想像,他的曾祖父,確實偉大的路易王,在他英明的統治之下,包迪尼幸福地生活了好幾年,他絕不可能容忍這麼可笑的表演在他面前發生!不過這正是新時代的精神,我就不相信這一切會有什麼好下場!

  因為人們開始變得肆無忌憚,以最狂妄的態度懷疑上帝和教會的權威,並且開始大談君主制──這不也是合乎上帝的旨意嗎?──以及君主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好像這兩種東西只不過是在一份完整的政府型錄中的兩個不同選項,可以讓人們依照個人喜好而任意挑選。人們終於狂妄到膽敢宣稱那全能的上帝,至高無上的位格者,並非是不可或缺的,而且還一本正經地強調,即使沒有上帝,地球仍然可以照常運轉,一切制度和習俗一樣可以建立,而人們還是可以擁有幸福的生活,這一切只需要憑藉人類與生俱來的道德和理性即可……噢,上帝!噢,上帝!所以,當我們發現一切都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時,我們也不必太過驚訝,而有一天,人類所否認的審判和處罰終會降臨到他們身上,如此一來,他們的下場將會很悲慘。人們把一六八一年逼近地球的那顆大彗星當成笑話來講,說它只不過是一大群小行星的集合體,它可也是上帝對人類的一種預警,因為祂藉此預示了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紀來臨,人類在精神方面,在政治方面,乃至在宗教方面都深深陷入一個自掘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只有幾朵俗麗鮮艷、臭氣沖天的花朵在裡面盛開,就像這個培利西耶一樣!

  包迪尼這個老傢伙站在窗邊,用惡毒的眼光瞥視著河面上即將下沉的斜陽,小貨船浮現在他下面,慢慢向西航行到新橋和羅浮宮前面的碼頭。這裡沒有哪條船會逆流而上,大家都取道西堤島另一側的支流順流而下。從這裡出發的船隻,不管是空的,還是滿載貨物,無論是手划艇,還是漁人的平底舟,甚至連那泛著金色漣漪的骯髒的深褐色河水,通通都是流逝的,儘管緩慢,但是廣泛寬闊,一刻也不停留。當包迪尼的目光沿著屋牆順勢而下,斜睨著將近正下方的河面時,覺得那不斷流逝的河水好像吸住橋基,將它拖曳而下似地,令他感到一陣暈眩。

  這真是大錯特錯,當初怎會想到在橋上置產呢?何況還買在橋的西側,這更是錯上加錯。現在他每天舉目望去,眼前看到的總是向東流逝的河水,感覺上好像連他自己、他的房子,還有他積攢了幾十年的財富,都要跟著逝水東流。現在他人老了,身體又虛弱,哪有力氣頂得住這一股潮流呢?偶爾,當他難得有機會到塞納河左岸,到索邦區或是聖緒爾皮斯那一帶,去辦點事情的時候,他都會捨近求遠,並不取道西堤島或是聖米歇橋,寧可繞遠路走新橋,因為這道橋還沒有人在上面蓋房子。他常常靠著東側的欄杆,逆著水流向上看,希望至少可以有那麼一次,看著所有的東西都向著自己湧過來,幻想著自己人生的趨勢完全逆轉過來,生意一天比一天興隆,家族一天比一天繁盛,女人一個個投懷送抱,他的精力不但沒有一天天衰退,反而一天比一天旺盛,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自我陶醉也好。

  可是接下來,只要他的眼光稍微向上抬,就會看到幾百公尺遠的地方,他的房子又瘦又高地鵠立在兌換橋上,接著又看到他二樓工作室的窗戶,最後則看到他自己站在窗邊,看到自己望著窗外不斷向東流逝的河水,就像現在一樣,他的美夢就會不翼而飛,每當這種時刻,站在新橋上的包迪尼就會掉轉身子,像以前一樣垂頭喪氣,像現在一樣意志消沉,離開窗邊,回到書桌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