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包迪尼記起來:他送的正是伯爵要的小羊皮!他在幾天前跟葛利馬訂的貨,要最好最柔軟,還要可以換洗的小羊皮,費阿蒙伯爵要拿來當書桌墊板用的,一塊要十五法郎。可是他現在其實用不著了,他大可把這筆錢省下來,不過另一方面,如果他就這樣打發這個少年回去的話……誰知道?可能會給人家造成不好的印象,大家也許會開始議論紛紛,到處造謠,說是包迪尼不守信用啦,包迪尼再也接不到訂單啦,包迪尼付不起貨款啦……這麼一來就不太好了,不,不,這很可能會影響到他轉讓生意的售價,還是把這些已經沒用處的羊皮照單收下比較好。現在還不是恰當的時候,最好先不要讓人家知道,包迪尼打算改變他的人生。

  「進來吧!」

  他讓少年進屋來,兩人一起走到樓上的店裡,包迪尼擎著燭台走在前面,葛奴乙手臂上搭著羊皮跟在後面。這是葛奴乙第一次踏進香水店裡,在這種地方,香氣不再只是附屬品,而是人們直接關注的焦點。當然,他已經認識巴黎所有的香水舖和藥草店,他常常一整夜流連在這些商店的櫥窗前,拚命地把鼻子擠進門縫裡,他早就認識這店裡販售的各種香水的氣味,而且還常常把自己內心深處構思出來的各種美妙香水拿來跟它們比較,所以他一點兒也不期待能在這裡聞到什麼新東西。可是,就像一個音樂神童滿腔熱情期待能夠更貼近地觀察一個交響樂團,或是能有機會登上教堂的樓廂就近看到管風琴的鍵盤一樣,葛奴乙的胸中同樣燃燒著一把熱火,殷切渴望能夠進到香水舖裡親眼去看,當他一聽說要送羔羊皮到包迪尼店裡時,就千方百計地設法爭取到這件差事。

  現在他就置身在包迪尼的店裡,這地方可說是巴黎最大宗的專業香水經銷處,無數的香水同時擠在一個狹小空間裡。在搖曳的燭光中,他實在看不清什麼東西,只隱約看到櫃台上的天秤,水盆上的兩隻蒼鷺,一張給客人坐的扶手椅,靠牆而立的陰暗貨架,一些銅製工具的幽微閃光,貼在玻璃器皿和坩鍋上的白色標籤,此外他並未聞到什麼特別的味道,他在街上早就聞過這裡所有的氣味了。可是他立刻察覺到一種嚴肅的氣氛充斥著整個房間,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種神聖的氣氛,如果「神聖的」這個字眼對葛奴乙而言有任何意義的話。他察覺到一種冷冷的嚴肅氣氛,是手工藝特有的客觀節制,是生意人那種枯燥無味的務實精神,黏貼在每一樣家具、每一件工具,每一個盛裝原料或成品的木桶、瓶罐和鍋瓢上。當他尾隨著根本沒專心在幫他照路的包迪尼,走在他的影子裡,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覺得自己是屬於這裡的,他再也不要去別的地方,他要留在這裡,他就要在這裡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個念頭簡直就狂妄到荒唐的地步,這麼一個身世可疑、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製革廠的小工,沒有任何關係,沒有監護人,甚至在社會上連個最起碼的身分地位都沒有,竟然妄想要插足到巴黎最有名的香水商行裡,更何況,正如我們所知的,這家店已經決定要關門大吉了。可是這並非一句癡心妄想就可以打發的事情,在葛奴乙那狂妄的思想裡,這是一件非常確定的事情。他知道,除非是回葛利馬那裡去打包他的衣服過來,否則他絕不會離開這家店。臥薪嘗膽、苦候多年的扁虱,這回終於嗅到血的味道,不管是生或死,他都決定放手一搏,他的決心如此堅強,沒有什麼可以撼動他。

  他們穿過店堂,包迪尼打開靠塞納河那邊的後面小房間,這地方部分充作倉庫,部分充作工作坊和實驗室,他都在這裡做香皂,拌髮油,並在一個大肚瓶裡調配清香劑。「喏!」他指著放在窗前的一張大桌子說:「就擱在那兒吧!」

  葛奴乙從包迪尼的影子裡踏出來,把羊皮放在桌上,接著迅速跳回去,擋在包迪尼和房門之間。包迪尼在房間裡逗留了一會兒,他把蠟燭稍微挪旁邊一點,免得燭淚滴到桌子上,他用指背輕輕撫劃著羊皮的光滑面,接著把最上面那一張皮翻過面來,撫摸著天鵝絨般毛糙而柔軟的內面。這張皮當真是好皮,簡直像特地為伯爵的西班牙皮革量身訂做似地,乾了以後也不會變形,只要用磨皮板好好磨一磨,又能立刻恢復彈性,這一點他只須用拇指和食指稍微掂一掂就知道了,而且它又能保留香氣達五到十年之久,這真是一張很好很好的羊皮──也許他可以拿來做手套,三雙給自己,三雙給他老婆,回麥西拿的旅途中可能用得著呢。

  他縮回手,滿懷感動地看著他的工作枱,所有的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用來幫羊皮泡香水澡的玻璃缸,用來晾乾羊皮的玻璃板,用來調配酊劑的坩鍋,還有研杵、刮刀、毛刷、磨皮板和剪刀。因為天黑,這些東西都好像只是睡著了似地,等明天一早,它們又會恢復生龍活虎的樣子。或許他應該把這張桌子一起帶回麥西拿?順便帶幾樣工具回去,只挑最重要的就好……?坐在這張桌子旁邊工作的感覺真的很好,桌面和桌腳都是橡木板做成的,支撐非常牢固,既不會鬆動也不會搖晃,桌面保持得非常好,沒有酸劑腐蝕的痕跡,甚至連刀刮油漬的痕跡都沒有──不過要把它弄到麥西拿,可得花一筆錢呢!就算是用海運也不便宜!算了,還是把它賣掉吧!明天早上,他就要把這張桌子賣掉,包括桌上、桌下,還有桌子旁邊的所有東西,通通賣掉!因為,雖然包迪尼他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可是他的個性也很倔強,即使再怎麼難過,他還是要貫徹他的決定。眼裡含著淚珠,他雖然覺得難以割捨這一切,不過他還是會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樣做才是對的,他已經得到啟示了。

  他轉過身,打算退出房門,那畸形的小人兒卻擋在門邊,他幾乎忘了他的存在。「很好。」包迪尼說:「回去告訴你的老闆,這幾張皮都很好,過兩天我會上他那兒付清貨款。」

  「遵命。」葛奴乙雖然嘴裡應著,可是身體卻不動,仍舊擋住包迪尼的路,誰叫他要支開他,要他離開這個工作室呢?包迪尼愣了一下,不過他還以為這少年只是害羞而已,並沒有想到他有什麼不良的居心。

  「怎麼啦?」他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忘了轉達嗎?嗯?說啊!」

  葛奴乙又蹲低身子護著頭,兩隻眼睛偷偷瞄著包迪尼,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其實是因為擔心詭計不能得逞,所以才會那麼緊張。

  「我想要在您這兒工作,包迪尼先生,在您這兒,我想要在您的店裡工作。」

  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在拜託,更像是一種要求,而他其實也不像正常人說話的樣子,反而像蛇吐芯那樣,嘶嘶嘶地從齒縫間迸出一些字句。這回包迪尼又錯估了他那無與倫比的自信,還把葛奴乙當成是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他面帶微笑和善地對他說:「你是鞣革匠的小徒弟呀,孩子,我這兒用不著你呀,我自己也有一個夥計啊,我不需要再收徒弟啦!」

  「您想讓這些羊皮聞起來香香的,是不是這樣?包迪尼先生!我給您帶來的這些小羊皮,您想要讓它們變得香香的是吧?」葛奴乙嘶嘶地說著,彷彿他根本聽不懂包迪尼的回答是什麼意思似地。

  「的確是這樣。」包迪尼說。

  「就用培利西耶的『靈與愛』嗎?」葛奴乙問道,跟著又雙手護頭,身子伏得更低了。包迪尼一聽,驚得全身微微發顫,不是因為他很訝異,這小子到底從哪裡知道得這麼清楚,單單是因為他居然能夠說出這種香水的名字,這個可恨的香水,他今天費了老大的勁,還是沒辦法弄清楚它的配方。

  「你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念頭,我怎麼可能會去用別人的香水……」

  「您身上都是這個味道!」葛奴乙嘶嘶說道:「您的額頭上有這個味道,您衣服右邊的口袋裡有一條手帕,上面灑的就是這種香水,這香水不好,這個什麼『靈與愛』,它很爛,裡頭加了太多香檸檬,太多迷迭香,玫瑰油又用得不夠。」

  「啊?」包迪尼對他用詞的精確感到十分驚訝:「還有什麼?」

  「橙花、小萊姆、石竹、麝香、茉莉和酒精,還有一種東西我不知道名字,有了,您看,就在那兒!在這個瓶子裡!」只見他的手指向黑暗中一指,包迪尼舉高燭台對著他說的方向照過去,目光隨著少年的食指望過去,最後落在貨架裡一個瓶子上面,裡面裝的是黃灰色的香脂。

  「蘇合香?」他問道。

  葛奴乙點點頭:「沒錯,它就在這裡面,是蘇合香。」接著他全身縮成一團,好像突然抽筋似地,嘴裡喃喃唸著「蘇合香」這個字,一遍又一遍,至少唸了十幾遍:「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

  包迪尼擎高燭台,照著這個像青蛙般縮成一團而又不斷嘓嘓唸著「蘇合香」的怪異少年,思忖道:他要不是被魔鬼附身,就是個大騙子,再不然就真是個稟賦極高的天才。因為他報出來的那幾樣材料,只要調配得當,的確能夠配出「靈與愛」這種香水,這是很有可能的事,甚至應該就是這樣。玫瑰油、石竹花和蘇合香,這三樣成分,他今天弄了一下午,搞得那麼絕望,現在只要拿它們來跟其他的成分湊湊看──他相信自己應該可以把它們一一認出來──就像把切割下來的圖片一一拼回去,最後一定能拼出美麗的圓形蛋糕。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底它們之間的精確關係怎麼樣,要怎麼結合它們才能完成這個美麗的拼圖。為了發現這一點,他,包迪尼,必須重複實驗一整天,這工作太繁重了,甚至比起只是確認它們的身分還要難搞,因為你不但要量要秤,要做記錄,同時還要特別留神,只要有一個小小的疏忽,滴管稍微抖動了一下啦,或是不小心數錯了滴數,結果就會全部完蛋。而每一次錯誤的嘗試都要付出昂貴的代價,每一次搞砸的實驗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現在要考驗一下這個小人兒,問他知不知道「靈與愛」的確實配方是什麼。如果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連要用到幾公克幾滴都知道的話嘛,那他顯然就是個騙子,他一定是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手段,從培利西耶那裡騙到這個配方,拿著它想要到包迪尼這裡來混個工作。如果他只是猜個八九不離十,那麼他就是個嗅覺天才,這樣就能激發包迪尼的職業興趣。既然包迪尼已經下定決心要結束他的事業,就不會再反反覆覆。他真正關心的也不是培利西耶的香水本身,即使這小傢伙能夠幫他配幾公升「靈與愛」出來,包迪尼做夢也不會想到要拿它來幫費阿蒙伯爵的西班牙小羊皮噴香,可是……可是對於做了一輩子香水師,每天都在忙著嘗試各種可能的香氣組合的人而言,一時之間要他完全放棄對香水的職業熱情,恐怕有點困難。他現在感興趣的是,有沒有辦法得知這可惡的香水的確實配方,還有,這怪異少年的天分到底是怎麼回事,居然能夠聞出他額頭上的香水是哪一種,他想知道這一切背後到底隱藏了些什麼,他純粹就是好奇心在作祟。

  他等葛奴乙停止嘓嘓叫,便說:「看來你有一個很靈通的鼻子嘛,年輕人。」接著走回工作枱,小心翼翼地把燭台放在桌子上,說:「毫無疑問,你的鼻子確實很靈,可是……」

  「我有一個全巴黎最好的鼻子,包迪尼先生。」葛奴乙突然嘓嘓嘓地打斷他的話頭:「我認識世界上所有的香氣,全部,巴黎所有的香氣,全部,只是其中幾樣我不知道名字,可是我可以學,全部的香氣,只要它們有名字的話,那並不算多,只是幾千種而已,我可以把它們通通學起來,我絕不會忘記這種香膏的名字,蘇合香,這香膏就叫做蘇合香,蘇合香……」

  「安靜!」包迪尼忍不住大叫:「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插嘴!你不覺得自己太冒失太自大了嗎?哪有人知道幾千種香氣的名字!就連我自己都還認識不到一千種,只有幾百種而已,在我們這一行裡頂多才不過幾百種香氣,其他的都不是香氣,而是臭氣!」

  當葛奴乙滔滔不絕的噴話插嘴時,他的身體幾乎整個都舒展開來,有時候甚至還興奮到雙手跟著揮舞,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將他想要說的「全部,全部」的意思表達清楚似地,可是包迪尼一開口喝斥他,他的身體又立刻啪嗒一聲縮了回去,變成一隻不起眼的、黑麻麻的小蟾蜍,杵在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全神戒備地提防人家要揍他。

  「我當然早就知道,」包迪尼又開口說了:「那個什麼『靈與愛』是由蘇合香、玫瑰油和石竹花,還有香檸檬和迷迭香的精華液……等等等等等,調出來的。為了發現這一點,就像我講的,只需要一個夠靈敏的鼻子就行了,當然這完全有可能,上帝給了你一個夠靈敏的鼻子,就像其他許許多多人一樣──特別是像你這種年紀的人。然而,一個香水師,」說到這裡,包迪尼突然伸出手指,胸膛也跟著挺了起來:「香水師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夠靈敏的鼻子,他還需要經過幾十年的學習和訓練,才能培養出一個可以準確工作的嗅覺器官,讓他躋身到這樣的位置,能夠把最複雜的香氣組合,按照類別和分量一一推敲出來,而且能夠嗅出其中含有哪些新的、不知名的香氣成分。這樣的一個鼻子,」說著就用手指輕輕敲敲自己的鼻子:「沒有人天生就擁有這樣的鼻子,年輕人!這樣的鼻子只有靠著勤勞加上毅力才能得到,還是你覺得自己現在就能立刻說出『靈與愛』這個香水的確實配方嗎?嗯?你辦得到嗎?」

  葛奴乙沒有回答。

  「你看!」包迪尼一方面覺得滿意,一方面又有點失望,站直了身子說道:「你辦不到吧!當然啦,你怎麼可能辦得到嘛!你就像那種人,吃到好吃的東西,能夠說出湯裡面放了西洋芹還是洋芫荽,好吧,就算你說得對又怎麼樣?這畢竟不能讓你成為廚師啊,你要想擁有這樣的技術或是手藝──注意聽囉,在你走之前──光靠天才是沒有用的,更重要的是經驗,這需要靠不斷地謙虛學習和持續的努力才能做到。」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燭台,正要趕人,沒想到堵在門口的葛奴乙,這時竟從齒間迸出極為壓抑的聲音:「我不知道什麼是配方?先生,我就不知道這個,其他的我都知道!」

  「配方就是每一種香水的根本,」包迪尼的口氣變得很嚴厲,因為他急著想結束這段對話:「它就是詳細準確的說明,每一種單獨的成分以什麼樣的比例互相混合,才能得到心目中想要的香水,而不會跟其他的香水搞混了,這就是配方,或者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香水的食譜,如果你可以更好地理解這個字眼的話。」

  「配方,配方,」葛奴乙又嘓嘓叫道,這時他的身形忽然又變大了一點。「我不需要配方,那食譜就在我的鼻子裡,要我為您配一些出來嗎?先生!要我配一些出來嗎?要嗎?」

  「怎麼配?」這次包迪尼的叫聲更響,態度更強硬,甚至還把蠟燭伸到這侏儒的面前:「怎麼配?你說!」

  這是頭一次,葛奴乙不再退縮。「需要的材料全在這兒,我聞到它們的香氣了,通通在這兒,在這個房間裡。」說著他又伸手指向黑暗:「玫瑰油在那兒!橙花精在那兒!石竹花在那兒!迷迭香在那兒……」

  「沒錯,它們是都在那兒!」包迪尼忍不住吼道:「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兒!可是我要告訴你,你這個笨蛋,這是沒有用的,沒有配方是不行的!」

  「……茉莉花在那兒!酒精在那兒!香檸檬在那兒!蘇合香在那兒!」葛奴乙還在嘓嘓叫個不停,每叫出一個名字,手指就點到不同的方向,這房間那麼暗,別人頂多只能隱約看出那擺滿玻璃瓶的貨架的影子,他竟能清楚指明每樣東西的確實位置。

  「難道你在黑暗中也能看見東西嗎?」包迪尼譏刺道:「你不只是有一個最好的鼻子,你還有一雙全巴黎最銳利的眼睛,是嗎?如果你湊巧也有一對夠好的耳朵,那就給我好好聽著吧!我跟你說:你是一個小騙子!誰知道你用了什麼詭計,從培利西耶那裡打聽到一點什麼,就想到這裡來唬弄我,不是嗎?難道你真以為騙得了我嗎?」

  葛奴乙的身體現在完全舒展開來,恢復他本有的身高尺寸,他兩腿略微叉開,雙臂稍微向外張開,他那樣子就像一隻黑色的大蜘蛛,牢牢地攀在門框上。「您給我十分鐘,」他的口才突然變得非常流利:「我立刻幫您把『靈與愛』給配出來,現在,馬上,就在這裡,在這個房間,先生,您給我五分鐘吧!」

  「你以為我會讓你在我的工作室裡亂搞嗎?你以為我會讓你把我的香精拿來亂用嗎?那可值不少錢呢!就憑你?」

  「是啊。」葛奴乙毫不猶豫地說。

  「呸!」包迪尼叫道,使勁把胸中一口惡氣全部吐了出來,然後又深吸了一口大氣,盯著蜘蛛般的葛奴乙看了很久,腦海裡不斷盤算著:基本上,這實在沒有什麼差別,反正明天一早,這一切就都要結束了,雖然我明明知道,這傢伙根本就辦不到,別看他嘴裡說得那麼肯定,他怎麼可能做得到嘛,這不是比偉大的弗蘭吉帕尼還要偉大嗎?可是我幹嘛非要排斥讓自己已經知道的事情在面前得到證實呢?說不定等我回到了麥西拿,哪一天突然想到──這種事情特別容易發生在老年人身上,被一些最瘋狂的念頭糾纏到寢食難安──我曾經錯失了一個嗅覺天才,一個上帝的寵兒,一個神童,我居然當面錯過了……這是不可能的,我的理智告訴我,這種事情絕對是不可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世界上的確有奇蹟,這倒是非常肯定的。如果有一天,我在麥西拿快要死了,臨終前突然想到:當年在巴黎,那天晚上,奇蹟就在你面前,而你竟然閉上眼睛,假裝沒有看見……到時候你恐怕會後悔莫及噢,包迪尼!如果你對培利西耶的香水還感興趣的話,就讓這個小呆子糟蹋幾滴玫瑰油和麝香露又怎麼樣?你自己不也是常常在糟蹋它們嗎?唉,雖然只是幾滴而已,可是真的很貴很貴耶!不過比起能夠得到確實的驗證和度過一個安靜的晚年,應該還是划算的吧?

  「注意聽著,」包迪尼故意裝出很嚴肅的聲音:「注意聽著!我……你到底叫什麼來著?」

  「葛奴乙。」葛奴乙答道:「尚─巴蒂斯特.葛奴乙。」

  「啊哈,」包迪尼說:「那麼,你給我注意聽著,尚─巴蒂斯特.葛奴乙!我已經考慮好了,我應該給你一個機會,現在,馬上,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同時也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透過慘痛的失敗學習謙虛的美德──當然啦,在你這樣的年紀還不懂得謙虛,基本上還是可以原諒的──但是為了你將來的發展,不管你要成為同業公會的一個成員、社會的一分子,或是為人夫、為人臣,甚至只是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或是一個好基督徒,謙虛是必不可少的做人的先決條件。為了讓你學到這一課,我已經準備好要幫你分攤學費,因為某些特定的理由,我今天特別慷慨,誰知道,說不定將來有一天,當我回想起今天這一幕時,能夠為我帶來一些歡樂呢!可是我警告你,你不要以為我很好騙!基塞佩.包迪尼的鼻子雖然老了,可是還很靈,只要你配出來的東西和這裡這個產品之間有一點小小的不同。」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噴過「靈與愛」的手帕,在葛奴乙的鼻子下面揮了揮:「我都能立刻抓出來!靠近一點,你這個全巴黎最好的鼻子,再靠近一點!到這個桌子旁邊,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不過你要注意喔,可別打翻了什麼,或是撞倒了什麼!也不要亂碰我的東西!現在我要把光線弄亮一點,為了這個小小的實驗,我們需要更多的照明,不是嗎?」

  他從那張大橡木桌的另外一邊又拿過來兩個燭台,把它們通通點燃了,然後把三個燭台放在桌邊並排靠攏,把桌上的皮革挪開,清出中間的部分,接著又從小貨架上把這個實驗所需要的工具:大肚瓶、玻璃漏斗、滴管和大大小小的量杯,通通拿過來,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動作迅速敏捷又安靜。

  這時葛奴乙杵在門框上的身體開始鬆動了,就在包迪尼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聲中,他那原本僵硬、退縮而又充滿戒備的身體開始鬆懈下來,他只聽到對方同意他,對他說好,這孩子的內心忍不住歡呼起來,他強烈盼望的正是對方的讓步,至於對方提的任何限制、條件和道德勸說,他通通當作耳邊風。現在他站在那裡,輕鬆自在,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人,不再只是隻牲畜,他可以忍受包迪尼繼續說完他的一大篇廢話,因為他知道,這傢伙已經對他讓步了,這個人已經被他征服了。

  當包迪尼還忙著在桌子上安置他的燭台時,葛奴乙已經悄悄溜到工作枱旁邊的黑暗中,站在擺滿昂貴香精、香油和酊劑的架子前面,跟隨他那可靠的嗅覺的指引,一一從壁架上取下所有需要用到的瓶子。一共有九個瓶子:橙花精、小萊姆油、石竹花和玫瑰油、茉莉、香檸檬和迷迭香萃取液、麝香露和蘇合香膏,他把它們從架子上取下來,然後整整齊齊地在桌邊擺好,動作非常敏捷,最後又拖來了一大口曲頸瓶,裡面裝著濃度極高的酒精,然後又站回包迪尼身後,那傢伙還在一邊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一邊繼續擺弄他的調和瓶,這個瓶子向後推過去一點,那個瓶子向前拉過來一點,一切都要順著他長久以來養成的遵守秩序的良好習慣才行,好不容易擺好他的瓶瓶罐罐,接著又開始費心的把燭光調到他認為最合適的亮度。葛奴乙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身體因為失去耐性而微微發顫,他希望這個老傢伙趕快走開,把位置讓出來給他。

  「好了!」包迪尼終於這麼說,跟著又退到旁邊:「你需要用來做你的──嗯,說得好聽一點──『實驗』的東西,通通都擺好了,你不要給我搞壞了什麼,也不要給我滴出來什麼!你給我注意了:我准你用五分鐘的時間來東弄西弄的這些東西,都是非常稀有而且非常珍貴的,你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拿到這麼高濃度的濃縮液了!」

  「您要我做多少呢,先生?」葛奴乙問道。

  「什麼做……」包迪尼的長篇大論還沒有結束呢,沒想到他竟然中途打岔。

  「做多少香水?」葛奴乙嘓嘓叫似地說道:「您想要多少?要我把這個胖胖的瓶子裝到滿嗎?」他指著一個能夠裝到三公升的調和瓶說道。

  「不,誰要你做這麼多!」包迪尼吃驚地叫道,他之所以會這麼生氣,是由於一種根深蒂固的排斥心理,他最恨人家把他的財產拿來胡亂地揮霍。發現自己這麼露骨地洩漏深藏的恐懼,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為了遮掩自己的窘態,他跟著又吼道:「我話沒講完你不要打岔!」接著又用帶著安慰和嘲諷意味的語調說道:「像這種你我都不欣賞的爛香水,幹嘛要弄到三公升那麼多?基本上,弄到半個量杯那麼多也就夠了,不過這麼少的量,要量得準的確有困難,這樣吧,我讓你做三分之一瓶好了!」

  「好。」葛奴乙說:「我就用『靈與愛』把這個瓶子裝到三分之一滿,可是,包迪尼先生,我要用我的方式做,我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行會的規矩,因為我不懂那個,可是我會用我的方式做。」

  「請吧!」包迪尼說,他知道,這件事不是你的方式或是我的方式能夠辦到的,這件事只有一種方式,也就是唯一可能而且正確的方式才能辦到,那就是依照配方,計算好最後要達到的總數量,再按比例,精確量好每一種香精所需要用到的劑量,然後再按比例加入適量的酒精,通常是一比十和一比二十之間,最後才做出心目中想要的香水。除此之外,其他的方法都是行不通的。因此,當他後來看到那場表演,他一開始帶著嘲諷的態度冷眼旁觀,繼而驚慌失措,最後是惶恐加上錯愕,不得不承認那簡直就是個奇蹟。那場景深深蝕刻在他的記憶當中,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