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葛奴乙這個小人兒首先打開裝著酒精的大甕,很費力地把這個沉重的容器舉高,差不多舉到跟他頭部一樣的高度,因為這樣才能搆得到那個瓶口放著玻璃漏斗的調和瓶,接著他完全不用量杯,直接把酒精倒進調和瓶裡。包迪尼看到這麼不夠格的一幕,不禁握緊拳頭,渾身顫抖:不光是因為這傢伙把香水世界的秩序完全顛倒過來──他竟然從倒溶劑開始,裡面根本還沒有放任何待溶解的濃縮液──還因為他在體格上根本就無法勝任這樣的工作。葛奴乙由於過度吃力而身體微微發顫,包迪尼則時時刻刻擔心那個沉重的大甕會掉下來,擺在桌上的東西會被掃下來摔得粉碎。還有那幾根蠟燭,想到這裡他更加憂心,我的天,那幾根蠟燭!等一下爆炸了怎麼辦?他會把我的房子燒成灰燼……!他忍不住想要衝上去,把那個瘋子手上的大甕給奪下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葛奴乙已經自己把它放下來了,完好無缺地放在地板上,又用軟木塞把瓶口給封住了。只見調和瓶裡有一些晶瑩清澈的液體在微微晃動,一滴也沒有跑出來。葛奴乙停下來喘了幾口大氣,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好像剛剛完成了這項工作裡最困難的部分似地。事實上,他接下來的動作快得好像一陣風,包迪尼的眼睛幾乎要跟不上他的速度,更不要說看清楚他的每個步驟,只能說這整個過程大致是如何進行的。

  葛奴乙好像完全沒有經過考慮,隨手抓起一瓶香精,拔掉瓶塞,放在鼻子前面聞一下,就直接倒進玻璃漏斗裡,這瓶倒一點,那瓶滴兩滴,第三瓶再加一些,第四瓶……滴管、試管、量杯、茶匙、攪拌棍,所有這些工具,對於香水師而言,是複雜的調配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東西,葛奴乙居然連碰都沒有碰一下。他就像個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一樣,用水跟草還有泥巴,煮了一鍋可怕的東西,還煞有介事的東攪一攪,西和一和,然後說這是一鍋湯。沒錯,就像個小孩一樣,包迪尼心想;他現在看起來突然像個小孩一樣,雖然他有一雙粗大的手,雖然他的臉上滿是傷痕和瘡疤,鼻子像老人一樣坑坑漥漥。我還以為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現在我又覺得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我覺得他好像只有三、四歲,就跟那些難以親近、難以掌握、冥頑不靈的類人猿一樣,雖然,據說他們是天真無邪的,可是他們只會想到自己,他們就像暴君一樣想要全世界都服從他的指揮,如果聽任他們妄自尊大,為所欲為,而不是用最嚴格的教育措施來訓練他們,慢慢地引導他們成為具備自我克制能力的全人,他們就會把這個世界搞得一塌糊塗。這個年輕人的內心就藏著一個這樣的小孩,你看他站在桌邊,兩眼火紅,完全忘記周遭的世界,看樣子他也不再意識到,除了他和這些瓶子以外,這個工作室裡還有其他事物的存在,你看他雖然手法笨拙,可是卻動作飛快地將一瓶瓶的液體倒進玻璃漏斗裡,你想他最後能調出個什麼像樣的東西出來嗎?居然一口咬定那就是上等的香水「靈與愛」,他自己還深信不疑呢!當包迪尼透過閃爍的燭光,看到這麼違反常規、逆勢操作而又充滿自信的人時,不由得全身顫慄:像他這樣的人──包迪尼心想,這時他又突然感到一陣悲傷、憂鬱和憤怒,就像今天下午,當他看著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城市時那樣──像他這樣的人,在以前根本不會出現,這根本就是一種全新的人類樣本,只有在這個委靡不振、道德敗壞的時代才會出現這樣的人……不過他應該學一點教訓,這個張狂自傲的傢伙!當這場可笑的表演結束後,他就要一次把他修理個夠,讓他自討沒趣,縮成一團,就像他來的時候那樣。都是無賴!在今天這種世風日下的時代,我們實在不應該再跟任何人來往,因為世上到處都是這種可笑的無賴!

  想到這裡,包迪尼不由得義憤填膺,對這個令人作嘔的時代益發反感。由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所以當葛奴乙突然把所有的瓶栓都塞回去,把調和瓶上的玻璃漏斗取下來,並用單手抓住瓶頸,左手掌封住瓶口,開始猛烈搖晃時,他竟然一時無法領會這個動作的意義。直到那瓶子在空中迴旋了好幾圈,裡面的珍貴液體像檸檬汽水一樣,被人頭上腳下,頭下腳上,來來回回沖蕩了好幾次之後,他才回過神來,又急又氣,發出膽戰心驚的怒吼。「住手!」他大聲尖叫:「鬧夠了沒有?馬上給我停止!就這樣!趕快把瓶子給我放回桌上,不准再碰任何東西,聽懂了嗎?不准再碰任何東西!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聽信你那一套愚蠢的瞎話!我看到你把這些東西拿來這樣亂搞,動作這麼粗魯,對香水那麼無知,我就應該知道你只不過是個半吊子,是個野蠻人,是條乳臭未乾的鼻涕蟲。你連做個檸檬汽水工人都不夠格,連當個專賣甘草水的小販都不夠格了,竟然肖想要成為香水師呢!你的老闆願意讓你繼續留在鞣革廠裡幹活兒,你就應該滿足高興,心存感激了!下次別想再踏進香水店的門檻一步!聽到了嗎?下次別想了!」

  包迪尼這麼說,當他還想繼續說下去時,發現整個房間都已經充滿了「靈與愛」的香氣,這香氣比任何言語、外觀、感覺和意志更有說服力,這香氣的說服力令人無法抗拒,它就像呼吸一樣深入我們的肺葉裡,把我們全身都充滿了,我們完全沒有辦法抵擋它。

  葛奴乙放下調和瓶,被香水沾濕的雙手從瓶頸上縮了回來,在衣角上擦一擦。一步、兩步,在包迪尼的厲聲叱喝下,身體向左側靠攏過去,沒想到因此攪動了房間的空氣,讓剛剛配成的香氣向四周散播開來,再多的言語都不需要了。包迪尼雖然還在氣得跳腳,大呼小叫,罵個不停,可是隨著每一次的呼吸,他那表面上勉強裝出來的怒意,就愈來愈難以維持。他隱約發現自己被駁倒了,所以他的話說到後來,再也無法裝出慷慨激昂的樣子了,當他終於閉嘴,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根本就不需要葛奴乙開口對他說:「做好了。」他早就知道了。

  可是,雖然這時他身體四周都已被「靈與愛」那濃郁的香氣所包圍,但他還是習慣性地走到那張老橡木桌前,準備做個測驗。他從上衣的左邊口袋裡掏出一塊雪白、全新的鉤花手帕,鋪展開來,再用一隻長滴管從調和瓶裡取出一些香水,然後滴幾滴在上面。最後再伸長手臂,揮一揮手帕,讓香氣在空中散播開來,然後再以經過長久練習的優雅姿勢,從鼻子下輕輕拂過,然後才把香氣吸進肺裡,接著坐在一只高腳凳上,讓香氣從肺裡慢慢吐出來,他剛剛因為怒氣爆發而漲得通紅的臉,現在一下子又變得非常蒼白。「真是難以相信,」他喃喃自語著:「我的上帝,真是叫人難以相信。」他一再地把鼻子貼到手帕上面聞,一面不斷地搖頭,喃喃自語道:「真是難以相信!」這的確就是「靈與愛」,如假包換,毋庸置疑,這個可恨的天才香水,他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絲毫不差,就算是培利西耶本人親自出馬,也完全分辨不出它們之間的差別。「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偉大的包迪尼坐在凳子上,看起來又矮小又蒼白,手上拿著一塊小手帕,不斷地貼在鼻子上,就像一個患了重感冒的少女似地,那樣子既滑稽又可笑。他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再重複說著「難以相信」這句話,而是一直單調地從嘴裡發出「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一邊還不斷地輕輕點頭,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調和瓶裡的液體發呆。等了一會兒,葛奴乙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像個影子似地靠近桌邊。

  「這不是什麼好香水,」他說:「這香水配得很不好!」

  「嗯,嗯,嗯。」包迪尼不置可否地應著,葛奴乙繼續說道:「先生,只要您允許的話,我可以把它改良一下,請給我一分鐘,我立刻幫您做出更好的香水!」

  「嗯,嗯,嗯。」包迪尼點點頭說道。並不是因為他真心同意他的請求,而是因為他現在處在一種無助又麻木的狀態,不管別人對他說什麼,他都只會不斷的點頭和一再重複地說著「嗯,嗯,嗯」。當葛奴乙再度開始調配他的香水,再度把大甕中的酒精直接倒進調和瓶,加到剛剛才配好的香水裡,然後又再度打開各種裝著不同香精的玻璃瓶,把裡面的東西往調和瓶裡倒,顯然沒有講究任何先後順序,甚至也沒有精算該用的分量,包迪尼雖然眼睜睜看著他這麼做,但也只是繼續不斷地點頭和重複說著「嗯,嗯,嗯」,完全沒有打算要干預他的樣子。直到整個過程接近尾聲時──葛奴乙這回不再猛烈搖晃調和瓶,只是輕輕晃動了幾下,好像手上拿的是一瓶白蘭地那麼小心翼翼,也許是顧慮到包迪尼的纖細神經,也許是因為這回他比較珍視瓶裡的東西──看著瓶子裡的液體正在輕輕唱著迴旋曲,這時他才如夢初醒似地站起身來,那塊手帕還一直緊緊貼在鼻子上面,好像以為這樣就能夠武裝自己,對抗新的攻擊者入侵似地。

  「做好了,」葛奴乙說:「這才是真正的好香水!」

  「對啊,對啊,很好,很好。」包迪尼反射式地應道,並伸出那隻空著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您要不要試驗一下?」葛奴乙咕咕噥噥地追問著:「您不要試一下嗎?先生!真的不要試嗎?」

  「等一等,我現在沒這個工夫……我頭腦裡還有別的事情。你現在就走!來吧!」

  他抓起一把燭台,走出房門,穿過店堂,葛奴乙在後面跟著,他們走進一個狹窄的過道,通向僕人進出的小門。老包迪尼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到門邊,拔掉門閂,把門打開,然後側過身子,讓路給那年輕人出去。

  「現在我可以跟著您做事嗎?先生!我可以嗎?」葛奴乙一隻腳已經跨到門檻上了,但是仍不死心地追問著,說完又是雙手護頭,蹲低身子,露出窺伺的眼神。

  「我不知道,」包迪尼說:「我會考慮看看,你走吧!」

  葛奴乙一下子就不見了,彷彿被黑暗吞噬了似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包迪尼還呆呆站在那裡,兩隻眼睛茫然瞪著夜空,右手擎著燭台,左手還拿著手帕摀住鼻子,好像剛剛流過鼻血的人似地,心裡面還是很害怕。他迅速地把門閂上,這才拿開摀在鼻子上的手帕,把它塞回口袋裡,然後才又穿過店堂走回工作坊裡。

  這香氣如此美妙,包迪尼的眼裡霎時充滿了淚水,他根本不需要再做任何的測試,他只是站在工作枱前面,站在那瓶香水前面,聞著它的香氣。這香水真是美妙極了,跟它一比,那「靈與愛」就像小提琴擦出幾聲單調的嘎嘎聲,怎能跟這樣一首完美動人的交響曲相提並論呢?何況它的境界還要更高!包迪尼閉上眼睛,喚醒了心中最甜美的回憶,依稀看見當年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夜空下漫步在拿坡里的花園中,依稀看見自己躺在長了一頭黑色捲髮的美女懷中,彷彿又看見窗台上一束玫瑰花的剪影,夜風輕輕地吹過窗櫺,傳來了窗外小鳥的歌唱聲,以及遠方碼頭酒店的音樂聲,彷彿又聽到情人在耳邊竊竊私語,不斷說著醉人的我愛你,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髮因為滿滿的歡樂而輕輕地飄揚起來。現在,就是此時此刻!他突然睜開眼睛,發出快活的呻吟聲。這香水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香水,到目前為止,大家所認識的香水都不算香水。這香水絕不能跟一般的芳香劑或是普通的化妝品相提並論,它的作用也不僅僅止於讓人變得好聞而已。這根本就是一樣全新的事物,它能夠創造出一整個世界,一個神奇而多采多姿的世界,讓人瞬間忘掉周遭一切令人厭煩的事物,讓人感覺如此富足、舒適、自由、愉快……

  包迪尼手臂上豎起來的寒毛,又一根根服服帖帖地躺了下去,他的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他拿起擺在桌邊的小羊皮,又拿過一把刀來切割它,接著把切好的羊皮泡在玻璃缸裡,然後把那瓶新的香水倒一些進去,最後再用一塊玻璃板蓋在上面,接著把剩餘的香水分裝到兩個瓶子裡,貼上標籤,在上面寫下那香水的名字「拿坡里之夜」,這才吹熄蠟燭,走了出去。

  上了樓,和太太共進晚餐時,他什麼話也沒說,關於他今天下午所做的壯烈決定,他更是一字不提。他的太太也不吭聲,因為她注意到,他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這樣她就很滿足了。飯後,他也沒有去聖母院,感謝上帝賜給他如此堅強的個性。是的,這一天,他甚至連睡前的禱告都忘記了,這還是頭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