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因此,他很樂意地接受指導,學習如何用豬油來製作香皂,學習如何用可洗滌的皮革來縫製手套,以及如何用麵粉、杏仁粉和磨成粉狀的香菫根來調配香粉;他還學會了如何用木炭、硝石和檀香木屑來捲成香燭,如何用沒藥、安息香和琥珀粉來壓製東方丸,如何用乳香、蟲膠和肉桂來捏出小香球,以及如何用磨碎的玫瑰花瓣、薰衣草花和巴豆皮來過篩濾出皇帝粉;他不但學會了如何攪拌蜜粉,包括白色和粉藍色的,也學會了如何製作口紅膏,深紅色的,可以塗在嘴唇上;他學會了如何淘析上等的指甲粉和牙粉,那牙粉聞起來還有薄荷味呢;他還學會了如何調配假髮專用的燙髮劑,以及專治雞眼的滴劑、淡化雀斑的美白液、使眼睛閃亮有神的顛茄精、男士專用的壯陽軟膏、女士專用的陰部洗潔醋……他不僅學會製作所有的香水、香粉、沐浴精和化妝品,甚至包括茶粉、香料粉、甜酒釀、醃漬汁之類的東西。總而言之,包迪尼把所有承襲下來的偉大知識全部傳授給他,雖然葛奴乙興趣不大,但他還是毫無怨言地照單全收,而且成績斐然。

  相反的,當包迪尼教他製作酊劑、萃取液和香精時,他倒是特別熱心。他可以孜孜不倦地學著用碾壓機去磨碎苦杏仁核,搗碎麝香粒,用菜刀切開厚厚的龍涎香團塊,或是把香菫根銼成絲,然後再把這些經過處理的碎屑和顆粒放入最好的酒精中加以浸泡。他還學會了如何使用雙層分液漏斗,從壓過的檸檬皮分離出純精油,並過濾掉混濁的殘渣。他也學會了把草葉和花瓣放在鐵絲網上慢慢陰乾,然後把窸窣作響的乾葉片收到封蠟的罐子裡,再放到櫃子裡保存起來。他還學會了析出油膏,提取浸液、過濾、濃縮、澄清和精餾的技藝。

  當然,包迪尼的工作坊並非合適的場所,可以讓人在那兒大規模地製作花草精油,再說,巴黎也找不到足夠多的新鮮植物,雖然偶爾可以在市場上便宜地買到新鮮的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茴香粒,或者碰巧遇到市場上大量進貨時,還可以幸運地便宜買到鳶尾莖、擷草根、莧萵、荳蔻或是曬乾的石竹花,這時包迪尼就會重新燃起化學家的熱情,搬出他那一套大型的蒸餾設備,一只紅銅大鍋,上面附加一個冷凝裝置──他把它稱作「摩爾人的頭」。擁有這麼一套專業的蒸餾器使他感到非常自豪,四十多年前,他曾經在利古里亞山的向陽坡和盧貝隆高地,在視野廣闊的野外用它來蒸餾薰衣草。當葛奴乙賣力地切碎準備拿來蒸餾的材料時,包迪尼則負責忙不迭地在磚灶裡生火──因為這件工作最重要的是要能夠迅速而準確地掌握火候──他把銅鍋放在灶上,在裡面加滿水,然後把切好的植物碎塊放進去,把「摩爾人的頭」蓋在鍋子上,再接上兩根導管,一根負責進水,一根負責出水。這種巧妙的冷卻水裝置,據他說,是他事後才加裝的,因為那時候在野外,只要搧搧風就可以達到冷卻效果了,說著他又把灶火吹得更旺一些。

  慢慢地,鍋裡的水開始沸騰了,先是要滴不滴的樣子,接著餾出物就像潺潺小溪般,從「摩爾人的頭」上第三根導管,涓涓滴入包迪尼放在下面的一個佛羅倫斯玻璃瓶裡。滴出來的東西,剛開始看起來實在是不怎麼樣,好像混濁的稀湯,但是慢慢地,尤其裝滿一瓶再換上新的瓶子時,把它放在旁邊靜置一會兒之後,那原先相當混濁的液體,開始明顯地分成兩層:下面一層是融有花草葉碎片的水,上面則浮著一層厚厚的精油,只要小心打開佛羅倫斯瓶下端一個鳥嘴般的狹小開口,讓那香氣微弱的草花水流出來,就能留住上面那層純精油,而那正是這些植物的精華,散發著濃郁香氣的植物神髓。

  葛奴乙對這整個過程非常著迷,如果在他一生當中有什麼事物能夠激起他的熱情的話──當然不是指表現在外面可以用眼睛看到的熱忱,而是隱藏在內心,如同在冷冷的火焰中燃燒的熱情──那就是這整套工序和流程了,用火、用水和蒸氣,還有一套非常巧妙的裝置,把花草植物這些材料中散發香氣的靈魂給硬是逼將出來。那散發香氣的靈魂,那超凡脫俗的精油,就是植物中最好的部分,也是唯一讓他感興趣的部分,其他沒用的殘渣:花瓣、葉片、果皮、果實、顏色、美感、生命氣息和其他一些殘餘的東西,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些東西都只不過是屍骸和糟粕,丟掉就算了。

  一遍又一遍,當餾出物變得像水一樣清的時候,他們就把蒸鍋從火上拿下來,掀開鍋蓋,倒出裡面殘餘的渣滓,這些東西看起來既蒼白又疲軟,像泡爛的稻草一樣,又像漂白過的小鳥骨頭,更像煮過頭的蔬菜,黏糊糊,軟綿綿,爛兮兮,幾乎認不出它的原形是什麼,像一堆噁心的屍體殘骸,原有的味道也完全被剝奪淨盡。他們把這些殘渣直接從窗戶丟到河裡,然後把新鮮的植物裝進鍋裡,加滿水之後,再把蒸餾鍋放回磚灶上面。燒了一會兒後,鍋裡的水又開始沸騰,裡面的植物精華又從滴管流進佛羅倫斯瓶裡,常常就是這樣耗掉一整個晚上,包迪尼照顧爐火,葛奴乙看著瓶子,在每次更換瓶子的間隔中,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們圍著爐火坐在矮凳上,對著胖胖的大肚鍋深深著迷,雖然兩個人各有不同的理由,但卻都同樣的著迷。包迪尼享受著火焰的熾熱、燒紅的銅器和焰火發出的閃爍紅光,他好愛聽那燃燒的木材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還有蒸氣鍋發出的嗤嗤聲,這讓他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從前,讓他想起了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呢!他興致勃勃地從店裡拿出一瓶葡萄酒,固然是因為火焰的熱氣讓他感到口渴,更因為啜飲葡萄酒,可以讓他感覺真的就像回到從前一樣。於是他開始講故事,一旦讓他開口講起從前的往事,那可就沒完沒了。他從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開始講起,在對抗奧地利的戰爭中,幾場決定性的重要戰役他都有參與;接著講到了卡米札爾人,他曾經跟他們並肩作戰,把塞文山區一帶鬧得雞犬不寧;又講到埃斯特雷高地一位胡格諾教徒的女兒,因為受不了薰衣草香氣的誘惑,自願跟他上了床;講到有一次他差點引發一場森林大火,這事情如果真的發生的話,整個普羅旺斯都會被燒個精光,他這麼說倒是一點都不誇張,這樣的推論很有根據,就像在教堂裡一定會聽到「阿門」一樣確定,因為那時正好颳起了強烈的密史脫拉風【註】接著又講起了他在野地裡,在月光下,徹夜蒸餾薰衣草精油的故事,一邊喝著葡萄酒,一邊聽著樹上的蟬鳴,最後提煉出的精油,既精純又濃烈,人們都捧著銀子,論斤跟他買,這些故事他一講再講,永不嫌煩;然後又提到他在熱那亞學習的那一段時光,學成之後到處遊歷的過程,以及他在格拉斯這個大城市裡的所見所聞,那裡聚集了眾多的香水師,就像別地方的鞋匠那麼多,其中一些人非常富有,過著王公貴族般的生活,住的是豪華的大宅院,上面有好幾個露天陽台,四周圍繞著綠樹成蔭的庭園,他們坐在鑲木地板的餐廳裡,用黃金鑲邊的瓷盤吃飯,還有還有……

  【註】:密史脫拉風(Mistral),法國南方特有的一種乾冷風。

  像這樣的故事,老包迪尼一邊說,一邊喝著葡萄酒。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可能是熾熱的火焰照在臉上,也可能是講到自己的故事令他特別興奮,他的臉頰都紅了,像火一般紅。可是坐在陰涼處的葛奴乙,根本懶得聽他胡扯,他才沒興趣聽他說那些老掉牙的陳年舊事,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整個新的過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接在蒸餾鍋頭上的那根出水管,看著餾出物涓滴不斷從那裡滴下來。他一邊盯著看,一邊幻想著自己就是一個蒸餾器,在他內部水正在沸騰,從他裡面餾出物不斷滴出來,就像眼前這個驚人的蒸餾設備一樣,但是要比它更好、更新、更不尋常。這些餾出物都是從他種在自己內心深處,並在那兒開花結果,別人從外面無法聞到的精選植物中萃煉出來的。以它們做為材料所調配出來的獨一無二的香水,可以把這個世界變成處處飄香的伊甸園,只有在這樣的樂園當中,他才覺得這個世界在嗅覺方面多多少少還算可以忍受。讓自己變成一個大蒸餾器,讓整個世界沉浸在他自製自產的美妙餾出物當中,這是他的夢想,葛奴乙願意為這個夢想獻出自己。

  正當包迪尼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毫無節制地沉溺在自己的故事中,漫無邊際地述說著過去的點點滴滴時,葛奴乙卻已經撇開他那天馬行空的稀有幻想,他首先把腦海中那不切實際的蒸餾器化身意象趕出去,接著專心一志地思考怎樣才能把剛剛學到的知識,應用到可以達成的目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