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啊,回到家的感覺真好!復仇者和創世主的雙重任務可不好處理,之後又放任自己的創造物狂歡數個鐘頭也不是一種最純粹的休息。神聖的創造和代理的義務已經讓他筋疲力盡,葛奴乙大帝現在非常渴望回到家裡。

  他的心有如一座紫色的城堡,建立在石頭荒原中,隱藏在數列沙丘後面,四周圍繞著一個沼澤綠洲,前面又隔了七道石牆,只有插翅才能飛到那裡。這個城堡擁有一千個房間、一千個地窖,還有一千個雅致的沙龍,每間沙龍中都安置了一張舒適簡單的紫色沙發長椅,好讓葛奴乙──現在已經不再是葛奴乙大帝,而是完全私人的,或者就是親愛的尚─巴蒂斯特這個人──在辛苦工作了一天之後,可以安安穩穩地躺在上面休息。

  在這座城堡的每個房間中,從地板到天花板四面牆上都釘了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香氣,那是葛奴乙窮畢生之力所收集到的,數量遠超過百萬計。至於這個城堡的地窖中,則堆滿了橡木桶,裡面裝的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氣味。當桶裡的氣味熟成時,就會被分裝到玻璃瓶裡,然後平放在一公里長的濕涼通道中,按照年份和產地排列整齊,他的窖藏如此豐富,想要把它們全部喝光,一生的時間都不夠用。

  當我們這位親愛的尚─巴蒂斯特終於回到他的「chez soi(家裡)」,進到紫色的沙龍中,躺在他那簡樸但是親切舒適的沙發椅上,然後脫掉他的長統靴,接著又擊掌召來他的僕人,那些看不見、摸不到、聽不到,更加聞不到的僕人,也就是完全虛擬的僕人,命令他們到房間裡,從偉大的氣味圖書館取來這本或是那本氣味之書,然後再下到地窖裡,幫他拿一些喝的過來。雖然虛擬的僕人腳步匆匆,趕著辦事去了,可是葛奴乙的胃在折磨人的等待中早已開始痙攣。像一個站在酒吧前,酒癮大發的酒鬼一樣,突然害怕人家因為一點什麼理由,就拒絕把他剛剛點的一小杯烈酒遞給他。什麼,難道是地窖和房間裡突然都空了嗎?什麼,難道是桶裡的酒突然都壞掉了嗎?為什麼人家要讓他苦苦等候?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過來呢?他立刻就需要那個東西,他非常急著要那個東西,他已經酒癮難熬了,如果沒有馬上得到那個東西,他會當場死掉。

  可是,冷靜一點,尚─巴蒂斯特!冷靜一點,親愛的!這不是來了嘛,人家不是把你渴望的東西給帶過來了嘛!僕人們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他們端來了一個隱形的托盤,上面擺著那本氣味之書,他們那一雙戴著白色手套的隱形的手,拎著珍貴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然後鞠躬告退。

  留下葛奴乙一個人,終於又可以再次獨處了!尚─巴蒂斯特一把抓過最渴望的氣味,打開第一瓶酒,滿滿倒了一杯,直到杯沿,湊近唇邊,一口飲盡那杯冰冰涼涼的氣味,滋味真是太美妙了!這下得救了,太好了,尚─巴蒂斯特因為幸福滿溢而熱淚盈眶。他立刻又乾掉第二杯:它是一七五二年春天,日出前,在皇家橋上,朝向西方聞過去的鼻子偶然捕捉到的,隨著輕柔的西風飄過來海水的氣味、森林的氣味,混合了些微泊在岸邊的河船的焦油味兒。這正是長夜將盡的氣味,這是他在沒有獲得葛利馬允許的情況下,在巴黎城裡徹夜遊蕩所收集到的氣味。這是白日將近、曙光乍現的新鮮氣味,這是他初次體驗到的自由的氣味。這個氣味為他指出了自由的希望,為他點燃了另外一種人生的光明願景。那一個清晨的氣味,對葛奴乙而言,就是希望的氣味。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每天只品嘗一點點。

  當他喝乾了第二杯之後,所有的神經質、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感通通一掃而空,現在他渾身充滿了光輝的平靜。他的背緊密地貼在沙發椅柔軟的靠枕上,打開一本書,然後開始閱讀他的記憶。他從兒時的氣味開始讀起,接著是學校的氣味,然後是巴黎城裡每一個街道和角落的氣味,最後是人的氣味。一陣舒適的顫慄席捲他的全身,因為他剛剛回憶起來的所有這些可憎的氣味已被他完全殲滅掉了。抱著一種憎惡的興趣,葛奴乙閱讀著這本令人作嘔的氣味之書,當憎惡的感覺湮滅了興趣時,他就乾脆啪噠一聲合上書本,把它扔在一邊,順手拿起另一本書來讀。

  此外,他未曾中斷地持續品嘗著高貴的香醇氣味。喝光了那瓶希望的香氣之後,他又打開一瓶一七四四年分,滿裝著賈亞爾太太屋門前溫暖木材味兒的酒瓶。喝光之後,接著又開始品嘗一瓶夏日黃昏,充滿濃郁花香的香氣,這是一七五三年他在聖日爾曼德普雷公園偶然採集到的。

  他現在已經被滿滿的香氣灌飽了,擱在靠枕上的四肢愈來愈沉重,意識愈來愈模糊,可是還不甘心就這樣結束他的狂歡宴飲。雖然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手上的書也早就滑落地板,可是他還不甘心就這樣結束這個夜晚,他一定要喝完那最後一瓶,也就是滋味最美妙的那一瓶:它就是馬雷街那位少女的香氣……

  他滿懷虔誠地坐正身子,恭恭敬敬地捧著這杯香氣,雖然要做到這樣對他而言相當困難,他現在每動一下,紫色的沙龍就在他面前搖晃旋轉。但他還是勉力維持端正的姿勢,像個小學生似地,雙膝靠緊,兩腳併攏,左手平放在左大腿上──小葛奴乙就這樣恭恭敬地品嘗著他心目中最珍貴的香氣,一杯接著一杯,愈喝愈悲傷。他知道,他喝太多了,他知道,他承受不了這麼多美好的事物。但是,他仍舊不由自主地繼續喝下去,直到酒瓶空了:他穿過黑暗的街道,走進人家的後院中,看到燭光搖曳下,坐著那位正在切黃李的少女窈窕的背影,遠處傳來了沖天炮和焰火劈哩啪啦的爆炸聲……

  他放下酒杯,心情依舊感傷不已,已經喝得醉茫茫的他,身體像石頭一樣僵坐在那裡,持續數分鐘之久,直到最後的餘味從舌頭上消失為止。他瞪大眼睛呆視著前方,腦海裡突然一片空白,就像空掉的酒瓶一樣。接著他身子一歪,倒在紫色的沙發椅上,就這樣失去知覺,沉入睡鄉。

  就在同一時刻裡,外在的葛奴乙也正裹在他的馬毛毯裡睡著了,他的睡眠狀態就像內在的葛奴乙那般深沉,因為在經歷了偉大的英雄行動和極度的放縱之後,這位和那位一樣,同樣感到筋疲力盡──畢竟這兩個最後仍是同一個人呀。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不是置身在七道石牆後面的紫色城堡中的紫色沙龍裡,也不是置身在靈魂的芬芳春田中,而是孤獨地躺在黑暗隧道底端的石牢內的硬地板上,又飢又渴,又冷又凍,像一個宿醉醒來的酒鬼般,頭痛欲裂,反胃欲嘔,四肢著地,費力地爬出洞外。

  外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刻,可能是剛剛天黑,可能是長夜將盡,就算是午夜時分吧,可是那耀眼的星光仍舊刺痛了他的眼睛。空氣中滿是灰塵,又尖又利,刮傷了他的肺葉,風景又粗又硬,他在石頭上跌跌撞撞。即使最溫柔的氣味,似乎都顯得那麼苛酷,痛擊著他那不再能適應這個世界的鼻子。葛奴乙,這隻扁虱,變得如此脆弱敏感,就像離開了貝殼屋的寄居蟹一樣,赤身裸體地在大海邊四處奔竄。

  他走到水源處,舔著石牆上的濕氣,一耗就是一、兩個鐘頭,這簡直就是一種折磨,時間似乎永無止盡,現實世界就像火焰般灼痛他的肌膚。他從石頭上胡亂扯下一些苔蘚,囫圇吞下肚去,險些噎住了,接著蹲下來,一邊吃一邊拉,快快快,這一切最好趕快結束──好像被人追趕著似地,好像他是一隻瘦小的軟體動物,而天空正好有一隻兀鷹盤旋著,準備要對著他俯衝下來似地,他飛也似地逃回坑道裡,直奔到盡頭處才敢停下來,把自己緊緊裹在馬毛毯裡,現在他終於又安全了。

  他背倚著石堆,伸長了四肢等待,他現在必須先讓自己的身體平靜下來,完全平靜下來,好像一個經過劇烈搖晃的容器,裡面的東西都快要濺出來似地。他漸漸能夠控制自己的呼吸了,可是卻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獨和寂寞,心情就像一面幽暗的鏡子一樣。他閉上眼睛,內心的黑暗之門旋即打開,他踏了進去,葛奴乙心靈劇場的下一幕戲就要開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