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葛奴乙在第一階段的環法之旅總共耗了七年的光陰,可是第二階段卻不到七天就完成了。這回他不再避開繁華的都市和熱鬧的街道,他不再繞路而行。現在他身上有了味道,口袋裡有了錢,加上又信心十足,而且急著要趕到目的地。

  就在他離開蒙帕利埃的當天傍晚,就已經抵達國王港,這是艾格摩西南方的一個小港,他在那裡搭上一艘開往馬賽的貨船。到了馬賽,他連碼頭都沒有離開,就直接換乘一艘客輪,沿著海岸向東方行進。兩天後,他抵達土倫,又過了三天,他到達坎城。剩下的旅程,他改用步行的方式,沿著一條往北的小路,走上一片丘陵地。

  兩個小時以後,他就站在圓圓的山頂上,在他面前是一片直徑約數哩寬的大盆地,就像一個巨大的風景做成的碗般,四周圍繞了一圈緩緩上升的土坡,夾雜著一些陡峭的山壁,在它那寬闊的盆底,佈滿了一片新耕的田地、苗圃和橄欖樹叢。這個盆地的氣候獨特而又十分宜人,雖然距離海岸那麼近,只要站在圓圓的山峰上就可以看得到大海,可是卻絲毫不受海洋的影響,找不到鹹鹹濕濕的海沙蹤跡,這是一個與世隔絕、完全封閉的寧靜之地,甚至給人一種感覺,好像這裡距離海岸有好幾天的路程似地。雖然在盆地的北邊,矗立著一座白雪皚皚的大山,可是這裡卻絲毫不會給人嚴酷貧瘠的感覺,也沒有冷風吹過,甚至這裡的春天還來得比蒙帕利埃更早,一團溫和的霧氣有如玻璃鐘罩般覆蓋在田野上,到處開滿了杏花和桃花,溫暖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水仙的香氣。

  在這個大碗的另一端,約隔兩哩之遙的山坡上,坐落著,或者更好說是黏貼著一個城市。從遠遠的地方看過去,這城市不會給人特別繁華的印象,並沒有像鶴立雞群般突出於一般房舍的宏偉大教堂,只是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上露出一小截教堂鐘塔罷了,此外既看不到居高臨下的城堡,也沒有特別壯觀的建築物,城牆看起來一副起不了保護作用的樣子,到處都是比它還要高的房子,特別是愈靠近山腳的房子愈是如此,整個市容免不了會給人一種殘破的觀感,好像這個地方老是被人攻佔,然後又再度解圍,好像它已經疲於認真抵抗將要入侵的敵人──不過倒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因為懶惰,甚至是因為一種睥睨自雄的感覺,看起來好像它覺得沒有必要炫耀自己的樣子,因為它統治了腳下這一大片芬芳的谷地,對它來講就已經足夠了。

  這個儘管其貌不揚,可是卻充滿自信的地方,正是格拉斯城,好幾世代以來就是香料、香水、香皂和香油的生產和貿易中心。基塞佩.包迪尼每次提到它的名字都是眉飛色舞、心醉神迷,稱讚這個城市是香水世界中的羅馬,香水師們嚮往的樂土,誰要是一生中從未來到這裡朝聖取經,誰就不夠格自稱是香水師。

  葛奴乙冷漠地看著格拉斯城,他可不是來這裡尋找香水師的樂土,看著貼在山坡上這麼不起眼的小鎮,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心動。因為他知道,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是因為比起在其他任何地方,他可以學到一些更好的香味抽取術,而他想要擁有這種技術,為了達到他的目標,他需要這種技術。他從口袋裡掏出香水瓶,很節省地在身上搽了一些,然後動身準備進城,過了一個半小時之後,也就是將近正午時分,他終於置身在格拉斯城了。

  他在城市高處的一家客棧裡用餐,這家店就在艾利斯廣場旁邊,有一條小溪從東到西橫穿過這個廣場,溪邊有一群鞣革工人正在那裡清洗皮革,以便等會可以直接把洗好的皮革攤在廣場上曬乾。那味道非常刺鼻,很多客人都覺得很倒胃口,可是葛奴乙的食欲倒是一點都不受影響。這是他熟悉的味道,反而讓他產生一種安全感,每到一個城市,他總是率先造訪它的鞣革區,對他來講,這就好像他正是從這個地區出來,以這裡做為出發點,再去探訪其他的地區,會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個異鄉人。

  整個下午,他都在城裡東逛西逛。這城市其髒無比,雖然,或許正是因為到處都是水,從數十座噴泉和鑿井湧出來,順著分布極為紊亂的溝渠和溪流向城下流去,若不是侵蝕了各個街弄巷道的根基,就是造成泥沙淤塞。有些地區的房屋非常擁擠,不論過道或是階梯都只有一碼寬左右,可憐的行人在爛泥巴中辛苦跋涉了老半天之後,還得忍受互相推擠的折磨,即使在廣場和少數幾條較為寬闊的道路上,也可能發生雙方來車無法順利錯車的窘境。

  儘管有這一切髒亂、污穢和狹窄,可是這城市的工商業活動卻異常活躍。葛奴乙在城裡到處亂逛時,看到了不下七家香皂廠,至少有十幾個香水師和手套師傅,還有數不清的小型蒸餾廠、香膏廠和香料廠,最後還有七個香水大盤商。

  這些當然都是大商人啦,真正擁有大店面的殷實戶,不過僅從這些建築物的外觀倒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它的門面維持著中產階級簡樸的風格,可是在後面的倉庫和巨大的地窖裡,卻貯藏了數以桶計的香油,堆積如山的高檔薰衣草香皂,一甕甕的花露水、葡萄酒和酒精,一捆捆的薰香皮革,還有許多裝滿了各種香料的袋子和箱子……葛奴乙透過厚厚的牆壁仔細聞著,一絲細節都不輕易放過。這是何等的財富啊,就算是王公貴族也不見得能夠擁有!當他更銳利地聞過去時,透過臨街那平淡無奇的店面和貯藏室,他發現在這個牆壁上貼著小方磚的中產階級的房子背面,有著最豪華的建築。在許多精緻迷人的小花園裡,種滿了鬱鬱蒼蒼的夾竹桃和棕櫚樹,周圍鑲以花壇飾帶的噴泉潺潺淙淙。建築物採馬蹄形的格局,兩翼向南方延展出去:樓上是陽光充足,裱以絲質壁紙的臥室;樓下是鋪以進口鑲木地板的豪華沙龍,有幾間小飯廳像露台般延伸到屋外,在那裡面,真的就跟包迪尼說得一樣,人們是使用黃金餐具和高級瓷盤來進餐呢。住在那樸素的外表之下的老爺們,聞起來有一股黃金和權勢的味道,都是極為殷實的富商,對於行經全省的葛奴乙而言,一路走來聞到的這一類味道都沒有他們身上的來得強。

  在這些隱藏得很好的華廈之中的一幢前面,他駐足良久。這房子就坐落在正直街街頭,那是一條自東至西貫穿整個格拉斯城的主要街道。它的外觀並不特別惹眼,雖然門面比起隔壁棟來講要寬敞一些也闊綽一些,不過倒是沒有那種恢弘的氣派。在大門入口處,停了一部滿載著橡木桶的平板車,正在卸貨,後頭又有一輛貨車在等著。有個男人手裡拿著貨單走進店裡,跟著另一個男人又走了出來,兩人消失在大門口。葛奴乙在街對面看著他們忙進忙出的樣子,到底這些人在忙什麼,他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不過他還是賴在那裡不肯走,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給拉住了。

  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嗅聞著從這棟建築物裡面向他飄過來的氣味。這裡面有木桶的味道、醋和酒的味道,接著是地窖裡面有好幾百種濃烈的氣味,然後是金銀財寶的氣味,從牆壁滲透出來,好比是精緻的黃金汗一般,最後是位在房子另一頭的花園傳出來的香氣。想要清楚捕捉那一絲微弱的香氣可不容易,因為它就像一根細線般,似有若無地飄過山形牆,傳到街對面。葛奴乙分辨出木蘭、風信子、瑞香和杜鵑……可是又好像還有別的什麼味道,一種讓人欲仙欲死的香氣,在那花園裡邊,有一種非常美妙的香氣,是他這輩子從未聞到過的──或者是僅僅只有那麼一次……他必須再靠那香氣更近一點才行。

  他考慮著要不要乾脆就走大門,直接闖進屋裡。可是現在那裡聚集著許多人,正在忙著卸貨和點貨的工作,他這麼做一定會引起注意的。於是他決定再退回到街上,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小巷或是通道,也許可以引領他到達這房子的另一邊。走了幾米路之後,他就抵達城門,正直街的起點也在這裡。他一出城門就連忙向左轉,順著城牆邊的上坡路往前走,沒多久就聞到花園的味道,一開始還很微弱,和農田的氣味混在一起,接著味道愈來愈強,最後終於走到離花園非常近的地方。花園的一邊就是以城牆做為圍籬,所以他現在直接就站在花園旁邊,如果他稍微往後退一點,甚至還可以看見高出牆上的橙樹枝枒。

  他又閉上眼睛,花園的香氣撲面而來,那麼清晰,那麼明顯,就像一道彩虹的七色光束般輪廓分明。而其中最珍貴的那一個,就是引領他走到這裡的那一股絕妙香氣,也在其中。葛奴乙不由得因為欣喜若狂而全身炙熱,又因為驚駭莫名而四肢冰冷。就像一個當場被人逮個正著的頑童般,血液倏地衝上腦門,又流回心臟,再度衝上腦門又流回心臟,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這香味出其不意地突然來襲,一眨眼和呼吸間彷彿無止盡的永恆,時間像是重疊又好像倏然消失般,因為他再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而自己究竟置身何處?難道現在就是過去?而這裡就是那裡?難道自己又回到了巴黎的馬雷街,而時間就停在一七五三年的那一個夏夜:這香氣,從花園裡飛越圍牆飄過來的美妙香氣,就是那已經被謀殺的紅髮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嗎?如今他居然又在這個世界上與它再度重逢,讓他不禁因為幸福滿溢而熱淚盈眶──這怎麼可能?這一定不是真的!這念頭讓他驚駭莫名。

  他感到一陣暈眩,不由得腳步踉蹌,差點一頭撞在城牆上,他慢慢蹲下身子,試著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神智恢復清明,然後開始謹慎地、少量地呼吸那命運攸關的危險香氣。現在他聞出來了,雖然這圍牆後面的香氣和那紅髮少女的極為相似,但是並非完全一樣。不過這香氣顯然也是從一位紅髮少女身上發出來的,這點倒是毫無疑問。葛奴乙在他那嗅覺的想像世界中看到這位少女,就像站在她的畫像前面一樣清晰:她不是靜靜地坐著,而是不斷地跳來跳去,一會兒弄得全身大汗,一會兒又想辦法讓自己涼快一點,看樣子她正在玩一種遊戲,既要快速地運動,又要快速地靜止──有另外一個人陪著她玩兒,不過這人身上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她那一身白皙的肌膚非常耀眼,配上一雙綠色的眼睛,在她的臉上、脖子和胸前則佈滿了雀斑……這意思是說──葛奴乙屏住呼吸,更用力地聞,想盡辦法揮趕腦海裡關於馬雷街那位少女的記憶──……這意思是說,嚴格說起來,這少女根本就還沒有胸部!她的胸部完全都還沒有開始發育呢。她那一對乳房極為柔軟、極為清香,周圍佈滿了雀斑,可能是幾天前,也可能是幾個鐘頭前……甚至極可能是剛剛才真正開始膨脹,稍稍向前面隆起,換句話說:這少女根本就還只是個孩子,不過卻是個多麼了不得的孩子呢!

  葛奴乙呆呆佇立著,額頭上汗流涔涔。他知道,小孩子身上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就像剛剛冒出來的花苞一樣,還綠綠的,非常青嫩。不過圍牆後面的這個小女孩,雖然還只是在含苞待放的階段,而且除了葛奴乙之外,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她,可是她現在身上就已經散發出天仙般的美妙香氣,其實她還只不過才剛剛冒出一點點香氣的尖子,等到哪一天她像盛開的花朵般釋放出濃烈馥郁的芳香,到時候全世界都要對她俯首稱臣了。此刻她身上的氣味已經比從前馬雷街那位少女要來得好聞了,葛奴乙心想──沒有那麼濃,也沒有那麼厚,可是卻更精緻、更刻骨銘心,同時也顯得更加的渾然天成。再過個一、兩年,她身上的氣味就會趨於完熟,並且釋放出無比的能量,到時候將沒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能逃得過她那致命的吸引力。在這神奇的少女面前,所有的人都會放下武器,乖乖的聽從她的吩咐,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些愚蠢的人們,只有在喘氣的時候才會用到鼻子,平常都只是靠眼睛來辨別事物,他們會說,那是因為這個少女容貌美麗,姿態優雅:而且氣質高貴。因為他們見識有限,只懂得欣賞她那玲瓏的曲線、窈窕的身段和完美的胸部。他們會說:她的眼睛好像翡翠,她的貝齒宛若珍珠,四肢則有如象牙般光滑細膩──諸如此類的蠢話一大堆。他們將會封她為茉莉花后,還有一些愚蠢的畫家爭著為她畫肖像,人們則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肖像傻看,大家都一致稱讚她是全法國最美麗的女人。年輕人會整夜坐在她的窗前,一邊彈著曼陀鈴,一邊對著她訴說衷曲;至於肥胖而又多金的老男人則會跪在她父親面前,懇求他把女兒許配給他……不管什麼年紀的女人,只要看她一眼就會忍不住唉聲嘆氣,連在睡夢中都癡想著能夠擁有像她那般顛倒眾生的美麗容顏,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她真正吸引人的地方並不在於她的外表,也不在於她那完美無瑕的身材和容貌,而是因為她那無與倫比且又絕妙非凡的獨特體香!知道這一點的人只有一個,也就是他,葛奴乙,而且他現在就已經知道了。

  啊!他多麼想要擁有這份香氣!可是他不要像從前對待馬雷街那位少女的方式一樣,既笨拙又徒勞無功,只不過是短暫的陶醉一番之後,就完全歸於毀滅。不,圍牆後面那位少女身上的香氣,他要實實在在地據為己有,他要像從她身上剝下一層皮那樣,確確實實地把它變成完全屬於自己的香氣。至於究竟要如何辦到這一點,他現在還摸不著頭緒,不過沒關係,他足足有兩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地學。基本上,應該不至於會太困難才對,比起從稀有珍貴的花朵那兒奪取它的香氛來說,恐怕也不會更困難吧。

  他站起身來,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像要離開某種神聖的東西,或是熟睡中的戀人般,蹲低了身子,躡手躡腳地走開,不讓別人看到他,不讓別人聽到他,更加不能讓別人注意到他的寶貴發現。就這樣沿著城牆逃到城市的另一頭,才終於擺脫那少女的體香,然後才又在費內昂城門找到重新進城的入口。他躲在一排房子的陰影裡,小巷弄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臭氣,這給他帶來一種安全感,有助於他克制波濤洶湧的激情。過了一刻鐘之後,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他心想,千萬不要再靠近那城牆後面的花園一帶,這種舉動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會讓他過於激動。不需要勞動到他,那花兒自然就會開放,不管她以什麼方式成長,反正到時候他自然就會知道。現在時候還沒到,他不應該過度耽溺在她那尚未熟成的香氛中。他現在必須全心全意在工作上努力衝刺,他必須進一步增長他的知識,加強他的專業技能,他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等候收成的季節來臨,他還有兩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