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離費內昂城門不遠,在羅浮街上,葛奴乙找到一間小香水廠,便進去打聽有沒有工作。顯然這間店的老闆,也就是香水師歐諾黑.阿努飛在去年冬天就已經過世了,現在是由他的寡婦,一個年約三十歲左右、個性活潑的黑髮婦人,獨自經營這家店的生意,僅有一個夥計幫忙。

  阿努飛夫人先是大大抱怨了一番,說是時局不好,收入不穩,接著又說,雖然她其實根本就請不起兩個夥計,可是另一方面,由於突然接到許多新訂單,所以又急著要多加入手;不過雖然她的房子裡實在擠不下第二個夥計,可是另一方面,在她家的葡萄園裡還有一間小屋,就在方濟會修道院後面──離這裡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只要不太挑剔的話,那兒倒是可以安插一個過夜的地方給他。此外,雖然她也知道,一個正直的老闆娘對夥計的身體健康應該負起什麼樣的責任,可是另一方面呢,她實在是供不起一天兩餐的熱食。總歸一句話:阿努飛夫人不但是一個很懂得生活享受,也是很會精打細算的女人,這一點葛奴乙當然是早就聞出來了。反正他志不在金錢,兩個法郎的週薪,加上其他那些菲薄的條件,他已經感到滿足了,於是他們很快就達成協議。第一個夥計被叫了過來,這是一個體格壯碩的大漢,名字叫做德魯奧。葛奴乙立刻猜到,他跟老闆娘的關係曖昧,經常跟她同睡一張床,看樣子如果沒有他的同意,有些事情她可能就不會做成決定。他大剌剌地往葛奴乙身前這麼一站,兩腿叉開,身上散發出一股精液的味道,老實不客氣地打量著他,一雙銳利的眼睛,彷彿想要洞穿他內心中隱藏的什麼陰謀,或是發覺一個可能的情敵似地。在這身材偉岸的彪形大漢面前,葛奴乙看起來就像個可憐的小不點,對方似乎也發現他完全不能構成任何威脅,於是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終於點頭表示同意他的加入。

  現在一切都搞定了,葛奴乙終於得以跟他握手,接著他又得到一份冷冷的晚餐,一條被子,以及小木屋的鑰匙。這小木屋完全沒有窗戶,裡面一股老羊糞和乾草的味道,還算好聞,他就在這裡把自己安頓下來,覺得還挺合適的。第二天,他就到阿努飛夫人的小香水廠裡開始上工。

  這時正是水仙花盛開的季節,阿努飛夫人在城下大盆地邊緣有一小塊地,她讓人在自家的地裡種水仙,或者跟其他的農人買,每次都要拚命殺價。一大早,一籃籃的水仙就已經送進了工作坊,整間屋子堆滿了花兒,像小山一般挺有份量,可是那香氣卻像羽毛般輕盈。這個時候,德魯奧就會把豬油和牛油倒進一個大鍋子裡加熱融化,煮成一鍋乳狀湯,然後再把剛摘下來的水仙花大把大把地往裡面撒,同時葛奴乙必須用一把像掃帚那麼長的大鏟子不斷地在鍋子裡翻攪。那些預見自己即將死亡的花兒們,帶著驚恐的眼神,無助地躺在一層厚厚的肥油上面,嚇得花容失色,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又接著被那無情的鍋鏟翻到下面,然後就這樣被鎖進那溫熱的油脂當中。差不多就在同一個時候,它們就立刻枯萎、凋零,死亡來得如此迅速,簡直毫無選擇的餘地,更殘酷的是,死前還要對著那淹沒它們的媒質吐出最後一口香氣;葛奴乙感到驚喜莫名,因為他發現,他愈是將更多的花兒往鍋底翻剷,那油脂的香氣就會愈濃。而且他還發現,現在油脂裡持續散發出來的香氣,其實並不來自那些已死的花兒,不,現在是那油脂本身在散發香氣,它已經成功地把花香據為己有了。

  有時候,湯汁太稠了,他們就必須動作迅速地把它倒到一個大篩子裡,過濾掉被吸乾了精華的花屍,好讓他們可以把新鮮的花朵再加進去。接著又是一連串重複的動作:倒花、翻攪、過篩,就這樣忙上一整天,中間沒有休息,因為這個工作絕不容許絲毫的怠慢,直到黃昏時分,全部的花堆都已經化為芳香的油脂才能停止。為了避免浪費任何的資源,剩下的殘渣還要丟進沸水裡川燙一下,然後再用榨汁機榨過,務必要把最後一滴香油都徹底榨乾為止,哪怕是香氣已經非常薄弱也不能放過。不過那香氣的主體,也就是那水仙花海的靈魂,倒是都留在鍋子裡了,而且已被封鎖和保存在那不起眼的、逐漸凝固的灰白色油脂當中。

  隔天,這種萃取的過程(被人稱作熱萃法或油萃法)又繼續進行下去:先是加熱油鍋,然後融化油脂,接著再倒進鮮花。一連好幾天,從早到晚,毫不中斷。這個工作非常累人,每天晚上,當葛奴乙拖著疲憊的步伐,蹣跚地回到他的小木屋時,手臂重得像鉛錘一樣,舉都舉不起來,雙手長滿了厚厚的繭子,而且還腰痠背痛。雖然德魯奧的塊頭足足比他大了三倍,卻是說什麼也不肯稍微幫他頂一下,偶爾接過那攪拌油鍋的粗重工作,只是霸著倒花的輕快活兒不肯放手,說真的,那花兒比羽毛還輕呢,頂多再加上照看爐火的工作,三不五時還因為嫌熱,偷空跑去喝它兩口。可是葛奴乙並不介意,毫無怨言地重複著攪拌油脂的辛苦工作,從早到晚,片刻無休,他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累,因為他在工作的過程中,一再驚喜地發現各種令人著迷的新現象,在他眼前和鼻端不斷地變幻著,看著鮮花在熱油中迅速凋萎,吐出的香氣緊接著被油脂全部吸收。

  每隔一段時間,當德魯奧判定油脂已達飽和,再也無法吸收任何香氣,於是他們就熄火,將鍋裡的濃稠湯汁最後一次過篩,倒進一只平底陶鍋中,那湯汁立刻就凝成香氣美妙的香膏。

  接下來就輪到阿努飛夫人上場了,她先過來檢視一下這珍貴的產品,幫它貼上標籤,然後把成果依照品質和數量詳細地登錄在她的帳簿裡,接著又親自為陶鍋加封,蓋上封印,最後放進陰涼的地窖深處。接著她穿上黑衣,罩上寡婦打面紗,到城裡去向那些大盤商和香水店四處兜售她的產品,用動人的言詞對著那些有錢的富商巨賈們,述說著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寡婦,要獨力撐起一間店,處境有多麼艱難,希望對方能夠盡量出個好價錢,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後,終於一邊唉聲嘆氣地還是決定賣了──或是不賣。反正那香膏擺在陰涼的地窖裡,可以保存很久,如果現在的價錢實在賤到不像話,誰知道,說不定等到冬天或是來年的春天,價格就會往上翻兩番呢。或者也可以考慮看看,乾脆就不要跟這些摳得要死的吸血鬼們打交道,也許可以找幾個像她這樣的小生產者,大家通力合作,租一個貨櫃把產品直接運到熱那亞去,或是加入前往波茨蓋秋市的車隊裡,這麼做風險當然比較大,不過獲利也會非常可觀。阿努飛夫人絞盡腦汁仔細估算著各種不同的可能性,有時候她會混合使用幾種方法,把一部分寶貝賣給大盤商,另一部分囤積起來,再把第三部分用比較冒險的方式加以處理。如果她到處打聽的結果,發現香膏市場已經達到飽和狀態,短時間內再也無利可圖,於是她就飛也似地奔回家,顧不得面紗在風中飄揚,趕緊找來德魯奧,交代他把香膏用溶劑處理過,再提煉成純香精。

  於是,香膏又從地窖裡被搬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密閉的鍋子裡加熱,倒進上好的酒精,由葛奴乙負責操作,用一個嵌入式的攪拌器徹底攪拌過,再放回地窖裡。混合物很快就冷卻下來,把酒精從凝固的油脂分離出來,再倒進玻璃瓶裡,它現在算是處於一種準香水的狀態,當然這時它的濃度還太高,至於殘存的香膏則已經喪失絕大部分的香氣了。可是整個操作過程仍未結束,還必須用紗布把酒精中含藏的油脂細屑徹底過濾乾淨,然後德魯奧再把那香氣四溢的溶液倒入一只小蒸餾瓶裡,用文火慢慢的燒,等酒精完全揮發之後,留下來的就是極微量的淺白色液體。這玩意兒葛奴乙非常熟悉,不過面前這個無論就質量方面或是純度方面,都是葛奴乙在包迪尼和余內爾那裡從未見識過的。這麼濃的花精油,以及它那質地極純的香氣,十萬朵水仙才能成就這麼一小瓶。可是這香精一點兒也不好聞,既衝又辣,味道非常刺鼻,幾乎讓人受不了。不過只要在一公升的酒精裡加上那麼一小滴,就可以重新喚起水仙精靈的生命力,讓人感覺剎那間彷彿置身在一大片水仙花田中一般心曠神怡。

  最後的成品可以說是少得可憐,從蒸餾瓶裡倒出來的溶液,不過才剛好裝滿三小瓶而已。十萬朵水仙的香氣只能裝滿這三小瓶,此外再也得不出別的東西來了。然而光是在格拉斯城裡,它們就已經是價格不菲了;如果拿到巴黎、里昂、格勒諾勃、熱那亞或是馬賽,那就更是身價百倍了。阿努飛夫人注視著這三個珍貴的小瓶子,目光中充滿了感動和欣賞,她用眼神愛撫它們,小心翼翼地一個個捧在掌心,然後屏住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會吹掉一絲絲寶貴的香精似地,再用剛玉砂做的玻璃塞子封住瓶口。為了不讓哪怕是最微小的香氣原子從玻璃瓶塞的縫隙中逃逸出來,她又在瓶塞外圍加封一層蜜蠟,然後再套上一個魚膘,最後又用繩子在瓶頸上打一個牢牢的結,接著就放進一個底部墊了棉花的小保險箱裡,然後把保險箱嚴嚴地鎖在地下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