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在四月天裡,他們萃取金雀花和橙花的香氣;在五月天,他們從一大片玫瑰花海裡提煉香氣,整座城市浸潤在一片甜如鮮奶油的香霧中。葛奴乙像匹馬似地努力幹活兒,以近乎奴隸般的馴順,謙卑地接受德魯奧派給他的任何次等工作。當他裝出一副笨拙的樣子,手裡不斷忙著攪拌、翻剷、洗刷木桶、打掃工廠或是搬運木材等粗重活兒時,他的注意力可未曾離開過整個工作裡最要緊的事情,也就是香氣的變化。他用鼻子追蹤和監督香氣的變化:從最初的新鮮花瓣,經過油脂和酒精的萃煉,到最後裝進珍貴的小香水瓶裡,遠比德魯奧所能做到的還要精確。早在德魯奧察覺之前,他已經聞出油鍋加得過熱、花瓣已經凋萎、湯汁達到飽和,他還聞得出調和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在某個精確的時間點上,整個蒸餾過程應該要結束了。偶爾他會設法讓對方了解自己的想法,當然他的表達方式完全不具威脅性,也絲毫不改低聲下氣的態度。他會說,他覺得油鍋好像加得過熱了;或是,他認為差不多應該要做過濾的動作了;還有,他怎麼老是有一種感覺,蒸餾器裡的酒精好像已經快要蒸乾了呢……而德魯奧,雖然算不上是天才,倒也不至於笨到離譜,這種時候他都多多少少察覺到,葛奴乙嘴裡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他以為怎樣」還是「他覺得怎樣」,只要照著他的話去做安排或是下決定,結果總是最好的。再者,葛奴乙非但從不大聲說話,也不會露出自己更有知識的驕矜,更何況,他從不(特別是當阿努飛夫人在場的時候)懷疑──即使只是開玩笑式地──德魯奧的權威,以及他做為第一夥計的優越地位。因此德魯奧找不到任何理由,要去拒絕葛奴乙的建議,是的,他甚至愈來愈公然放手讓葛奴乙去做決定。

  這種情況發生得愈來愈頻繁,葛奴乙不但要負責攪拌,同時還要擔當加柴火、熱油鍋和過濾雜質的工作,而德魯奧就乘機溜到「四太子」那邊去喝一杯,或者到樓上去探探夫人有沒有需要他效勞的地方。他知道,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事情交給葛奴乙。而葛奴乙呢,雖然因此要負擔加倍的工作,可是卻可以交換獨處的快樂,這不但讓他有機會來改善剛學到的新技術,同時也可以偶爾做點小實驗。他非常確信,由他獨力製作的香膏和香精,比起和德魯奧共同完成的要更優質也更精純,簡直不能相提並論,這讓他心裡竊喜不已。

  七月底,開始了茉莉花的季節,八月裡,進入了晚香玉的季節。這兩種花的香氣都是這麼優雅,同時又是多麼脆弱,不但要趕在日出以前採摘它們的花朵,而且還需要特別細膩溫柔地加以對待處理。溫度稍微高一點就會減少它們的香氣,突然泡在過熱的油脂當中又會完全毀掉它的香氣。這種百花之中最高貴的名花,絕不會輕易讓人粗率地奪去它的靈魂,你必須不斷地以甜言蜜語連哄帶騙地博取它的好感,並進一步贏得它的芳心和託付終身。在一個特別佈置過的芬芳撲鼻的房間裡,這些花被撒在塗了冷油脂的盤子上,或是鬆鬆地包覆在浸過油的布巾裡,讓它們在沉睡中慢慢地死去。直到三、四天之後,它們才會完全凋萎,並且把生命中所有的香氣通通呼出來,吐給緊挨著它們的油和脂。這時,人們就可以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通通移除,然後再撒上一批新鮮的花朵。整個過程需要重複一、二十次,直到香膏完全吸飽了香氣,而香巾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為止,這當兒時序已經進入九月了。用這種方法取得的產品,在量上面少得驚人,比熱萃法還要少得多。可是,透過這種冷萃法所取得的產品,無論是茉莉花膏,或者是晚香玉油,在質方面卻極為精緻,而且更忠於原味,比起其他的香氣萃取術遠為優越。就拿茉莉花來說吧,它本身有一種甜滋滋的性感香氣,這種香氣被塗在盤子上的油脂吸收之後,就像一面鏡子般完全忠實地反映出來,可以說是完全忠於原味──當然只是幾可亂真啦,因為葛奴乙那靈敏的鼻子畢竟還是能夠分辨出鮮花和花精二者之間在香氣表現上的差別:油脂本身的氣味──儘管再怎麼純淨──就像一片薄紗般包覆在本尊的香氣容顏上,緩和柔化了前者那原本露骨的野蠻香氣,甚至還因此賦予了它一種易於被一般大眾接受的美感……不管怎樣,冷萃法可以說是用以捕捉這種嬌貴香氣的最巧妙且最有效的方法,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比它更好。就算這種方法不能完全說服葛奴乙的鼻子,但是為了要騙過世界上一大堆嗅覺遲鈍的鼻子,倒是千百倍的足夠,這點他非常清楚。

  經過很短的時間之後,不管是熱萃法還是冷萃法,葛奴乙的技術都已經超越他的老師德魯奧了,不過他還是像先前那樣,以極含蓄、極謙卑、極謹慎的態度,讓對方了解這一事實。因此,德魯奧非常樂於把出門到屠宰場去採購肉類的任務交付給他,因為他總是能挑選出最適合的貨色。他也把清洗肉品、下鍋熬油、過濾和決定混合比例的工作都一股腦兒全交給了他──對德魯奧而言,這些都是十分棘手而且往往讓他視為畏途的艱難任務,因為經過處理的油脂,只要有一點不乾淨、發出臭油味,或是仍然聞得出極重的豬肉、牛肉或羊臊味兒,就會整個毀掉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熬出來的珍貴香膏。他還把決定集香室裡油脂盤擺放的間距、更換鮮花的時間點,以及判斷香膏的飽和度等工作都交給了他。因為在這些事情上面,德魯奧總是根據學來的規則,最多也只能做到不太離譜的程度,就像從前的包迪尼那樣;可是葛奴乙卻能在他那靈敏的鼻子指導下,做到毫釐不差,百分之百的精準,這是德魯奧完全無法體會的境界。

  「他不過是手氣好罷了,」德魯奧說:「他的直覺還真準呢!」有時候他也會想到:「這傢伙的天分硬是比我好上一百倍,他更夠格當個香水師呢!」不過同時又把他當作一個十足的大白痴,因為葛奴乙,正如他所相信的那樣,一點都沒有想到要利用自己的天分來賺取哪怕是最少的利益,可是他,也就是德魯奧,雖然能力比前者要遜色許多,出師的日子卻已經是指日可待了。何況葛奴乙的表現更是強化他的這種想法,他總是傻傻地埋頭苦幹,絲毫沒有顯露出任何雄心大志,一副對自己的天才毫無所知的樣子,只是馴順地照著經驗老到的德魯奧的吩咐去做,好像沒有他就不行似地。就這樣,兩人相處得倒是挺融洽的。

  秋去冬來,工廠裡顯得愈來愈安靜,萃取得的花精都已經封瓶裝罐,鎖進地窖裡了,如果不是夫人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拿一些香膏出來析離香精,或是要求他蒸餾一袋乾香料的話,並沒有太多事情可做。每個禮拜都還是會有人送橄欖過來,每次都是幾大籃裝得滿滿的。他們就要忙著把橄欖的初油壓出來,剩下的殘渣再送進油坊裡去處理。還有葡萄酒,葛奴乙先蒸餾出一部分酒精,然後再加以精餾。

  德魯奧愈來愈少露面,他在夫人的床上善盡義務,當他難得出現時,身上總是一股精液和汗臭味兒,他之所以會下來,只是為了稍後馬上要溜到「四太子」那兒去喝一杯。夫人自己也很少下來,她在忙著處理財產的事情,還有就是忙著把守寡期滿之後要穿的衣服通通拿去給人家修改。除了幫他送飯和送湯的女傭之外,葛奴乙常常一整天都看不到人。他也很少出門,在社交生活方面,他偶爾會去參加定期舉辦的學徒聚會或是遊行活動,但次數也不是太頻繁,所以不管他有沒有出席,都不會引人注意。他既沒有親近的朋友,也沒有混得特別熟的人,他很小心地不在他人面前表現出驕慢自大或是特別孤僻的樣子。他讓其他的夥計們都以為,他在社交方面的表現不但乏善可陳,而且也獲益很少。他讓自己散發出無聊的氣息,假裝自己是個十足的大笨蛋,不過當然也不會誇張到讓人想要捉弄他的地步,或是因此成為某個大老粗專門欺負的對象。他成功地讓人對他完全不感興趣,大家都懶得理他,這對他而言倒是正中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