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他整天都待在工作室裡,表面上他跟德魯奧說,他想發明一種古龍水的配方,實際上他在實驗一種全然不同的香水。雖然他用得很節省,可是他從蒙帕利埃帶來的香水還是快要用完了,他得再調配一份新的。不過這回,他可不滿足於只是以倉卒間胡亂湊成的材料,馬馬虎虎地配出模仿人類基本體味的香水,他的野心還要更大,他想要配出的是某個甚至好幾個特定個體的氣味。

  他首先配出的是一種不會引人注意的尋常氣味,好像一件鼠灰色的香氣外套般,這是可以每天穿上身的,這味道裡面除了有一般人身上那種乳酪般的汗酸味兒之外,同時又好像另外有一股其他的味道,儘管隔著一件厚厚的亞麻衫或是羊毛衣,那貼在老人家乾癟皮膚上的味道,仍能向外在世界傳送開來。帶著這一身味道,他能夠從容舒適地走入人群中,這樣的味道足夠強到讓人從視覺上認識到他的存在,可是又不失其謹慎,以至於不會讓人覺得受到干擾。其實葛奴乙本身在氣味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可是每次當他出現時,他都會以這種最卑微的方式提醒人們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管是在阿努飛夫人家裡,或是偶爾在街上到處亂逛,他身上都會發出這種雙重性格的氣味。

  有些時候,過於卑微的氣味當然也會造成困擾,比如說,當德魯奧吩咐他去買個什麼東西,或者當他需要為自己張羅點麝貓香或是幾粒麝香時,可能會碰到這樣的情況:要不是人家根本就對他視而不見,理都不理他;就是儘管有看到他,卻拿錯了東西給他,或者剛要拿東西給他,可是一轉身卻又忘了他要的是什麼。碰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刻意在身上搽一種濃濃的、稍帶汗味的香水,讓自己在嗅覺上顯得有稜有角,讓人對他的出現產生深刻的印象,讓人以為他的時間很趕,讓人覺得他真是有急事要做似地;有時候,如果他想要引起人們相當的注意時,也會模仿德魯奧身上那種精液四散的氣味,他是用一塊塗了油脂的亞麻布,包住一團由新鮮鴨蛋和發過酵的麵粉打成的麵糊,用冷萃法取得的氣味,非常成功,所得的成品可說是幾可亂真呢。

  在他的彈藥庫裡還有另一種香水,專門用來激發他人的同情心,特別是針對那些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或是老太婆。這時候,他身上聞起來會有一股稀稀的奶味和乾淨的軟木材味兒,再加上不刮鬍子、神情黯然、身上披著大衣的可憐模樣,看起來就像一個臉色蒼白的窮小子,穿著破夾克,一副非常需要他人伸出援手的樣子。市場的女菜販一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就爭著把核桃或是乾酪梨塞到他手上,因為他看起來是這麼的飢餓、這麼的無助。屠夫的老婆,雖然本身是個不苟言笑、苛刻冷酷的死老太婆,居然默許他在發臭腐爛的肉堆裡挑東揀西,沒付一毛錢就把東西帶走,因為他身上那無辜的氣息,攪動了她深藏內心的母性。他把這些撿來的東西直接浸在酒精裡,析出一種氣味的主要成分,當他想要一個人獨處或是避開人群的時候,加在自己身上。這種味道在他身邊形成一種微微令人作嘔的氣蘊,就像一個才剛剛睡醒,還沒來得及刷牙的人口中呼出的氣息般,帶著點腐爛的臭味。這種臭味的功效非常神奇,就連不太敏感的德魯奧,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三舍,趕緊跑到戶外去透透氣,當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逼退他了。而且只要在他過夜的小木屋門檻上,滴上幾滴這種驅蟲液,就已經足以趕走任何入侵者,不管是動物或是人類。

  在這些不同氣味的保護之下,他每次都根據不同的外在需要而變換不同的味道,就像換衣服一樣,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夠在人類的世界中不受干擾,也不會讓人窺探到他的異常秉性,這樣葛奴乙才能專心致志地獻身於真正能夠讓他產生激情的目標:成為追逐香氣的機靈獵人。由於他在鼻子前面有一個偉大的目標,而且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因此他不只是懷抱著燃燒的熱情,而且還著手開始規劃系統井然的可行計畫,磨礪他的武器、淬煉他的技能、逐步改善他所擁有的一切方法。他從自己在包迪尼那兒受到重挫的地方,也就是從萃取無生命物質的氣味開始:石頭、金屬、玻璃、木材、鹽巴、水和空氣……

  從前用粗糙的蒸餾法,使他飽嘗失敗的苦果,如今卻因為油脂具有極強的吸收能力,而成功地取得勝利的甜美果實。有一個黃銅做的門把,他非常喜歡它那股帶點涼涼的霉味,他在上面塗滿了牛油,過了幾天,再把牛油刮下來測試,用他的鼻子仔細地聞過之後,發現儘管味道相當微弱,但卻清清楚楚地就是那黃銅的味道,而且就算用酒精洗過之後,那味道居然還在,雖然非常微弱、非常迢遙,籠罩在一片酒精的迷霧中,而且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的鼻子夠靈敏,才聞得出來,那就是葛奴乙,但是那味道確實還在,也就是說:至少原則上是可以被掌握的。假使他能弄到上萬個門把,花上成千個日子,在上面塗滿了牛油,他還真能夠製造出一小滴含有黃銅門把氣味的香精,味道之強,足以讓所有聞過的人,在鼻子前面不由自主地產生原始物件的幻覺。

  他在小木屋前面的橄欖園裡撿到一塊石頭,他也同樣成功地取得它那多孔而且帶有石灰氣息的味道。他用熱萃法萃取到一小塊石頭膏,它那極微細的氣味,讓他感到難以形容的歡欣鼓舞。他把它和從小木屋四周撿到的各種東西萃取而得的氣味結合起來,慢慢地拼出一幅方濟會修道院後面葡萄園的嗅覺縮影,他把它裝進一只小玻璃瓶裡,隨身攜帶著,只要他高興,隨時都能讓它在氣味上重新活過來。

  這種技藝高超的香氣手法,只有他會玩,再者,這麼精湛的小把戲,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人懂得欣賞,甚至連一點頭緒都摸不著。可是他自己倒是樂在其中,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為他的人生帶來了純淨的幸福威,懷抱著遊戲般的熱情,他盡情地創作香氣的風景畫、靜物和肖像畫,這樣純淨的幸福感在過去未曾出現,在往後也不再發生,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有生命的對象上了。

  他大肆捕獵冬蠅、幼蟲、老鼠和小貓,把牠們浸在熱油鍋裡。趁著黑夜,偷偷溜進畜欄裡,用塗了油的布巾包住,或是用浸過油的繃帶蒙住母牛、山羊和小豬。有時候,他還會潛進羊圈裡,偷偷剪一把羔羊毛,然後把這味道極濃的羊毛泡在酒精裡。一開始,當然不可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啦,因為動物和完全不懂得反抗的門把和石頭等無生命物質不一樣,牠們不會乖乖地讓人取走自己身上的氣味。小豬會靠在豬圈的柱子上磨磨蹭蹭,想要弄掉身上的繃帶;羊兒看到夜裡帶刀靠近的人影會嚇得咩咩叫;母牛則執拗地不停抖動乳房,想要抖掉綁在身上的油巾。有些甲蟲,當他意圖對牠們做加工處理的措施時,會分泌出令人作嘔的液體;而老鼠則因為恐懼,把屎拉在他那對氣味高度敏感的香膏上。當他想要萃取這些動物身上的氣味時,牠們不會像花兒那樣,毫無怨言地交出牠們的氣味,最多也只是發出無聲的嘆息罷了;相反的,牠們會拚命地抵抗,或做垂死的掙扎,怎麼也不肯讓人碰牠,兩條腿猛力地往後蹬,抗爭到底,因而製造了大量恐懼和死亡的冷汗,由於汗酸過多而腐壞溫熱的油脂,根本就沒有辦法工作,為了保持理性,必須讓這些傢伙安靜才行,而且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要讓牠們來不及害怕、來不及反抗,因此他必須殺死牠們。

  他先拿一隻小狗來做試驗,他在屠宰場前面,用一塊肉把一隻小狗從母親身邊引誘到他的工作坊裡,趁著小狗開心地撲向他的左手,猛然咬住那塊肉的當兒,擎起右手上拿著的那根木棍,朝著牠的後腦勺,狠狠地敲了一記。由於死得過於突然,小狗的臉上還滿是幸福的表情,眉梢眼角都還帶著微笑,接著葛奴乙把牠放在集香室裡,讓牠躺在油脂盤之間的鐵篦子上,讓牠靜靜地釋放出身上那純潔的、未受恐懼的汗水所污染的狗味兒。當然,他必須特別注意!動物的屍體就像被人摘下來的花朵一樣,很快就會腐爛。因此,葛奴乙片刻不離地守候在他的犧牲品旁邊,約莫過了十二個小時之久,直到他發現屍體已經開始發出雖然還算好聞,但是已經開始變質的異樣味道時,他就立刻停止萃取過程,移開屍體,把那些已經吸飽了狗味的少許油脂刮下來,裝進一只鍋子裡,接著小心翼翼地倒進酒精,然後用蒸餾的方式,取得極微量的剩餘物,他把這最後的成果裝進一只小玻璃管裡。這香水清晰地發出一股潮濕的、油性的、稍微有點刺鼻的狗毛的味道,這味道甚至強烈到讓人不敢置信的地步。當葛奴乙把這香水拿到屠宰場前面給那隻老母狗聞時,牠立刻歡呼一聲,接著又嗚嗚哀鳴,說什麼也不肯將鼻子從那小玻璃管上移開。可是葛奴乙卻蓋緊了小玻璃管,把它藏在身上,隨身放了好幾天,以紀念這一個勝利的日子,這是他第一次從活生生的動物身上,成功地奪取牠的氣味靈魂呢。

  接著,他又慢慢地而且非常小心謹慎地,把腦筋動到人的身上。他首先在安全距離之外,布下大眼網,因為他並不急於捕獲大量獵物,更重要的是,他想測試他的狩獵方法和原則是否管用。

  他用輕淡的味道來掩護自己的行動,在晚上混進「四太子」酒館裡,乘機在桌子椅子底下和隱蔽的牆角,到處貼上一些塗了油脂或是浸過油的小塊碎布,過了幾天以後再來收齊它們,然後檢視成果。事實上,除了廚房雜七雜八的味道、菸草和酒味之外,這些碎布還吸收了少許人的味道。不過這味道非常模糊,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與其說是某個特定人士的味道,不如說是一種綜合的氣味體要來得更貼切些。他在大教堂裡也可以收集到類似的集體氣味,不過更純淨、更顯得崇高就是了。他在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前夕當天,在教堂的長凳下掛滿了測試用的小布塊,到二十六號那天再把它們收齊了,這期間,教堂裡舉辦了不下七場彌撒,那些長凳子被人坐了又坐,形成一團令人顫慄的氣味凝塊:由肛門口排出的汗水、經血、潮濕的膝關節窩、痙攣交握的雙手,加上合唱團呼出的成千上百口氣息,隨著萬福瑪利亞的歌聲所傳出的味道,以及焚燒乳香和沒藥所造成的郁郁氤氳,這一切氣味都在那些小布塊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一團模糊不清、難描難畫,令人感到噁心的氣味凝塊,卻毫無疑問就是人類的氣味。

  葛奴乙是在一家慈善醫院取得他生平所擁有的第一份個人體味的,那是一個剛剛死於肺癆的皮包廠夥計,他死前包在身上達兩個月之久的一條被單,按照規定本來應該火化處理的,卻被他想辦法偷了過來。這床被單浸透了那個夥計身上的油垢,就像一層吸飽了他個人體味的油膏一樣,可以直接用酒精把它洗出來。結果就像幽靈或是分身般完全肖似它的本尊:那位皮包廠夥計彷彿藉著酒精之助,在葛奴乙的鼻子前面取得嗅覺上的重生,一個個體的氣味形象在他的房間裡四處飄浮。雖然透過這種獨特的複製方法,以及因為疾病所導致的無數瘢痕,使得他的幽靈顯得有些面目扭曲,不過湊合著還是可以辨識出他原來的相貌:一個年約三十的矮小男子,金髮、大鼻子、四肢短小、扁平足、性器官腫大、脾氣火爆、嘴裡有一股爛臭味──這傢伙一點都不美,至少在氣味上是如此,不像那隻小狗,他的氣味完全不值得長久保存。儘管如此,葛奴乙還是讓他的氣味幽靈在他的小房間裡足足飄了一整夜,聞了又聞,對於自己有能力支配另一個人的氣味,臉上洋溢著權力感所帶來的幸福和滿足,直到第二天才把它倒掉。

  這個冬季,他還有一個實驗要做。他找到一個在城裡四處遊蕩的啞巴女叫化,付了她一塊法郎,要求她脫光了衣服,然後在身上纏上一條塗了各種不同油脂的繃帶,經過一整天之後才能取下來。最後他發現,用羊腎熬出的油,搭配精煉過多次的豬油和牛油,以二比五比三的比例混合起來,再加上少量的初榨橄欖油,用它來攝取人類的體味可以說是最適合不過了。

  做到這裡就該住手了,葛奴乙放棄想要霸佔任何活生生的個人整體,以便在他身上從事香水加工的念頭,因為這麼做風險太大,而且也不能帶來任何新知。他知道,他已經完全可以駕馭從人類身上奪取氣味的技術了,他認為,一再地重新證明自己已經擁有這種能力的嘗試實非必要。

  因為人類的氣味本身對他來講是無所謂的,他完全可以用其他的替代品絲毫不差的加以複製,他真正渴望的是「某些人」的體味:那些稀有珍貴的人類,也就是能夠激起愛情的人類身上特有的體味,這些人才是他要的犧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