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一月裡,阿努飛的寡婦終於嫁給她的頭號夥計多明尼各.德魯奧,後者因此晉陞為香水師兼手套師。他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宴請行會的師傅,又準備了一桌簡單的飯菜招待同行的夥計。夫人買了一張新的床墊,從此可以和德魯奧公然地同床共枕,又從櫃子裡翻出所有的漂亮衣服,其他的一切照舊。她繼續維持原來的姓氏,保有全部的財產,統管店裡的大小帳務,以及進出地窖的鑰匙。德魯奧每天在床上盡責地履行同居義務,事後再到酒館去喝一杯提振精神;而葛奴乙,儘管現在成了第一和唯一的夥計,必須承擔突然加在身上的一切工作,但是薪水卻依然不變,伙食還是一樣差,住的地方並沒有因此得到改善。

  這年一開春,遍地鮮黃色的山扁豆,間或綴以風信子、香菫花和芬芳撲鼻的水仙。三月裡的一個星期天──就在他抵達格拉斯城將滿一年時──葛奴乙動身前往城市的另一頭,為了要探望城牆後面的花園裡,他關心的物事的近況。這回他對那香氣已有準備,清清楚楚地知道,等在面前的會是什麼……早在經過新城門時,距離目的地才不過走了一半的路而已,他的心就開始猛烈跳動,他還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澎湃奔竄:她還在那兒,這艷冠群芳、無與倫比的奇葩,她挺過了嚴冬,毫髮無傷,如今已是亭亭玉立、豐美多汁,盡情地展顏生長,開出了最繽紛燦爛的美麗花朵!她的香氣,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變得比以前更加馥郁濃烈,可是絲毫不減其精緻細膩。一年前還微微分散、稍嫌稀疏,如今已匯聚成一道略顯濃稠的香河,綻放出光芒萬丈的斑斕色彩,緊密相連,難解難分。這一道香河,葛奴乙非常快樂而且確信,來自一個源源不絕而且愈來愈波瀾壯闊的源頭。再過一年,只要再過得一年,也就是整整十二個月,這個源頭就會滿溢,到時候他就可以前來收成,把她那香氣四溢、管都管不住的誘人體香逮個正著。

  他沿著城牆走到預知的位置,後面就是那座花園。雖然那少女顯然不在花園裡,而在屋子裡,且在一間窗門緊閉的小房間裡,可是她的體香卻有如微風吹拂般,不斷地對著他飄過來。葛奴乙靜靜地站在城牆外,雖然不像第一次相遇時那般,陶醉到無法自己的地步,可是卻像一個初嘗戀愛滋味的少年,從遠處偷偷觀察著意中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知道再過一年就可以帶她回家,渾身沉浸在戀愛的幸福感之中。現實是什麼呢?葛奴乙這隻孤獨的扁虱,從來就不知道情為何物,既沒有愛過別人,也沒有被人愛過。在那個三月天裡,一個人呆站在格拉斯的城牆之外,居然開始戀愛了,而且深深地體會到戀愛時的幸福之感。

  當然,其實他愛上的並不是一個具體存在的人,不是城牆後面房子裡的那位少女。他真正愛上的只是那少女身上的香氣,不是別的,而且只因為他將來可以擁有這份香氣,所以才會愛上它。再過一年,他就要帶它回家,他以自己的生命發誓。在發過這麼特別的誓言,或是訂下這麼特別的婚約之後,在他對自己和未來即將屬於自己的香氣,許下了這麼特別的承諾之後,他就心情愉悅地離開那個地方,繞到主城門,大大方方地進城,走大路回家。

  夜裡當他躺在自己的小木屋裡,他又從記憶中再次召喚那個香氣─他無法抗拒這個誘惑──完全沉浸在其中,溫柔地愛撫對方,也讓對方愛撫自己,感覺到彼此之間前所未有的親密和貼近,彷彿他已真正將它據為己有,這是屬於他的香氣,完完全全歸他所有,他既愛上這個香氣本身,又透過這個香氣愛上擁有它的自己,就這樣陶醉了好一會兒。他本想將這自戀的感覺帶入夢中,奈何就在這個半夢半醒、即將入睡的關鍵時刻,它卻突然棄他而去,消逝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鼻的羊臊味,在空中四處飄揚。

  葛奴乙突然驚醒,心裡一個念頭盤繞不去:「怎麼辦?如果我即將擁有的那份香氣用完了……該怎麼辦呢?它不像記憶中的東西,在那裡,所有的香氣都不會消失;但是,現實世界中的香氣總有耗盡的時候,因為它會揮發掉,如果它終於被用光了,而提供這個香氣的泉源又不在了,那我豈不是又要恢復從前那種赤身裸體的窘態,只能靠著替代品來勉強度日嗎?不,情況會比以前更糟!因為我已經認識這種香氣,而且曾經擁有過它,這專屬於我的絕妙香氣,從此我再也忘不了它,因為我絕不會忘記任何一種香氣。難道我從此只能靠著對它的回憶來維持我的生命嗎?就像我現在這樣,常常會有那麼一刻,靠著對它的預期,也就是那份我即將擁有的香氣,來維持我的生命……究竟為什麼我會需要它呢?」

  這個念頭讓葛奴乙感到極度不安,非常害怕:他至今尚未擁有的這份香氣,如果他一旦擁有了,可是卻無法避免的又要再度失去,他能夠保有它多長的時間呢?幾天?幾個禮拜?如果他非常節省地使用的話,也許可以有一個月那麼久吧?接下來呢?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拚命想要倒出瓶底最後一滴香水,又用酒精去沖洗瓶子,生怕浪費掉殘留在瓶底的一點點剩餘,最後終於絕望地發現,他深愛的那份香氣已經永永遠遠地消逝掉,再也不可能挽回了。往後的人生對他而言就有如一場漫長的死亡之旅,在這個醜陋的世界裡緩慢地蒸發,在永無止盡的煎熬中逐漸地窒息而死。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顫慄不已,一種強烈的渴望突然向他襲來:他要放棄這個計畫,他要逃進黑夜中,離得愈遠愈好。他要爬過終年積雪的高峰,一口氣逃到幾百哩之外的奧弗涅山區,躲進他的老巢穴裡,在那兒沉睡到死去為止。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他一直留在原地,沒有順從他的渴望,雖然這種渴望非常強烈。他沒有順從它,因為對他而言,這已是長久以來的渴望:逃得遠遠地,躲進山洞裡,這種想法他早就非常熟悉了。當然,他還不熟悉的是:擁有一種人類的體味,非常絕妙的香氣,就像牆後那位少女身上的一樣。就算他知道:一旦擁有這樣的香氣,最後終要付出悲慘的代價,承受極高的損失,但是在他看來:擁有和失去,畢竟要比索性放棄更值得追求,因為他一生都在放棄,可是卻從未體驗過擁有和失去。

  所有的疑慮都慢慢退卻,顫抖也跟著停止,他感到熱血在胸前澎湃,堅持到底的意志又重新攫獲他的心思,而且比以前更堅強,因為這樣的決心不是基於一時的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守候多年的扁虱葛奴乙,如今正處在生死存亡的抉擇關頭,是要留在樹上枯乾而死,還是要勇敢地縱身一跳,他選擇了後者,雖然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壯烈的舉動。他倒回床上,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堆裡,開開心心地蓋好被子,覺得自己就像個凱旋的英雄一樣。

  葛奴乙如果只是一味滿足於這種宿命般的英雄感,就不是葛奴乙了。他的意志十分堅定,個性極其狡猾,心思又非常細密。好──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牆後少女的香氣據為己有,就算過了幾個禮拜之後又要失去它,並且因為不堪損失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他也在所不惜。不過,如果可以既擁有這份香氣同時又可以不死的話,當然更好啦,或者至少要做到儘可能延遲損失的發生。那就必須讓它可以保存得更久,要想辦法鎖住它那稍縱即逝的高度揮發性,可是又不會犧牲它的特徵──這是一個香水方面的難題。

  有些香氣能持續數十年之久,比如塗上麝香的衣櫃、浸過桂油的皮革、龍涎香塊莖、香柏木盒子等等,在氣味上幾乎可以擁有不朽的生命。可是其他的東西,像是萊姆油、香檸檬、水仙,還有晚香玉花精,以及其他許多種花的香氣,如果不加約束地任其散置在空氣中,不到幾個小時就會吐盡芬芳,了無香意。碰到這種惱人的情況時,香水師就要想盡辦法,以氣味持久的東西充當絆索,綁住這些稍縱即逝的高度揮發性氣味,可是當他把枷鎖套到這些香氣的頭上,並因此侷限住它們的自由時,也要注意適度地放鬆韁繩,讓那受到拘束的香氣能夠同時保有相當的自由度,可是又要能夠隨時收緊,免得被它逃逸了,這的確需要相當高的技巧。有一次,葛奴乙曾經運用這種技術,用微量的麝貓香、樹脂、香草以及柏樹油做為絆索,以幾乎達到完美的手法,成功地留住晚香玉油那稍縱即逝的香氣,這樣做出來的成品才有可能真正發揮它的功效。類似的方法為什麼不能用在那少女身上的香氣呢?為什麼他要把這所有香氣中最珍貴最柔弱的香氣直接拿來使用呢?這不是太浪費了嗎?這樣多愚蠢!未免也太粗糙了!會有人把未經琢磨的鑽石直接佩戴在身上的嗎?有看過人家把黃金整塊掛在脖子上的嗎?難道他,葛奴乙,就跟德魯奧或者其他的萃取者、蒸餾者和榨花者一樣,是那種野蠻的香氣掠奪者嗎?難道他不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香水師嗎?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大驚失色,連敲自己的腦袋,他以前怎麼會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這個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高貴香氣,當然不能這麼草率地拿來直接使用啦!他必須拿一些足以匹配得上的香氣鑲嵌在它的周圍,就像對待最珍貴的寶石那樣。他必須打造一頂香氣的王冠,其他的香氣一方面綁住它,一方面又有如眾星拱月般襯托著它,在王冠上最高貴的位置,他的香氣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要善用他所學到的所有技術和規則,做出世界上最完美的香水,而牆後那位少女身上的香氣,將會構成這絕妙香水的主要核心。

  做為襯托物,做為基底、做為主幹、做為頭腦的各個組成部分,做為頂尖的氣味,做為固著劑,既不是麝香和麝貓香,也不是玫瑰油或橙花,這些都不合適,這是非常確定的。為了這樣的香水,為了烘托這樣的人類香水,需要其他的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