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這一年的五月裡,人們在格拉斯城東邊的一座玫瑰園裡,就在通往歐皮歐村的半路上,發現了一具十五歲少女的裸屍,她是被人用一根木棍,朝著後腦一棒打死的。發現這具屍體的農夫,被這駭人的景象嚇糊塗了,差點就被警方當成嫌疑犯處理,因為他在報案時,以顫抖的聲音說: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的東西──其實他真正要說的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可怕的東西。

  這位少女確實長得非常精緻美麗,她是屬於那種慵懶型的女人,就像是用深色的蜂蜜做成似的,光滑、甜膩、黏糊糊的,以她那極為撩人的姿態:甩甩秀髮、拋拋媚眼,立刻風靡全場,男男女女都被她致命的吸引力挑撥得無法自己、心癢難搔,可是她卻沒事人般,彷彿置身旋風的中心,對自己的魅力渾然不覺。她還年輕,非常年輕,她這一型的魅力還沒有糊掉。她那豐碩的四肢還很光滑緊實,胸部有如煮熟的雞蛋剛剛剝殼似地,臉上的肌膚吹彈得破,四周圍繞著一頭烏黑濃密的秀髮,還有一身最柔美的曲線,以及最私密的部位。但是,她的頭髮已經不見了,兇手把她的頭髮剪下來帶走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一樣。

  大家都懷疑是吉普賽人幹的,什麼事都可以推到吉普賽人頭上,因為吉普賽人是出了名的世界遊民,他們會把舊衣服拆下來織成地毯,把真人的頭髮塞進枕頭裡當作填充物,把絞刑犯的牙齒和皮膚拿來製作洋娃娃。所以,這樣令人髮指的罪行肯定就是吉普賽人幹的,還會有誰呢?問題是,這時節根本見不到半個吉普賽人,方圓幾百哩內,一個影子都找不著,上一回,吉普賽人打這兒經過,是在十二月裡。

  既然找不到吉普賽人,大家就開始把矛頭指向來自義大利的季節性工人,但是義大利人可都還沒有來,因為現在來還嫌太早,起碼要等到六月裡茉莉花盛開的季節,才會需要他們來幫忙採收,因此也不可能是他們幹的。最後,嫌疑最大的當然就是做假髮的囉,大家去搜他們家裡,想找出遇害少女頭上的青絲,結果也是徒勞無功。接著又懷疑是猶太人,然後是那群被稱做葷和尚的本篤會修士──當然他們的年紀都已經七十好幾啦──接著是西都會的修士,然後是共濟會的會員,就連慈善醫院逃出來的精神病患、燒碳工和乞丐都列入可疑名單,最後被懷疑的人就是那些私生活不檢點、縱情聲色的貴族,特別是卡布里侯爵,因為他不但已經梅開三度,而且據說還常常在自家地窖裡舉行狂歡儀式,同時還藉著飲用處女經血來壯陽,當然沒有具體的證據可以證實這些猜測,既沒有目擊證人,也找不到死者的頭髮或衣物,過了幾個禮拜之後,承辦的警官只好準備結案了。

  義大利人在六月中的時候抵達,許多人都攜家帶眷過來,這樣可以包下整個單位的採收工作。花農們雖然僱用了他們,可是因為無法擺脫先前謀殺事件的陰影,紛紛禁止自己的老婆孩子和這些外地人交往。畢竟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雖然這些外籍勞工毋須對那個謀殺事件負責,但是原則上他們的確有可能會犯下類似的案子,所以,提防一下還是比較好。

  茉莉花的採收行動才剛剛開始,沒多久又傳出兩宗謀殺事件,受害者又是長得眉目如畫的少女,同樣也是屬於那種慵懶型的黑髮美女,而且當她們被人發現時也都是赤身裸體,同樣被剪光了頭髮,後腦遭到鈍器重擊,最後也是一樣陳屍在芬芳撲鼻的花田裡,犯罪者又是不留絲毫痕跡。消息很快就像野火燎原般迅速傳遍每個大街小巷,就在鎮民威脅著要對這些外地人採取強烈的報復行動時,這才發現,原來兩個受害者都是義大利人,一位熱那亞短期工的兩個女兒。

  如今,整座城市都籠罩在一片恐懼的陰影中,人們再也不知道要將滿腔的怒氣向誰發洩,大家都充滿了無力感。確實還有一些人在懷疑,這些案子可能是瘋子或是聲名狼籍的侯爵幹的,不過沒有人會相信就是了,因為前者夜以繼日都在人們的監視之下,而後者早就動身前往巴黎了。在這樣風聲鶴唳的險境中,人們只好選擇彼此靠近,互相取暖。農夫們打開了穀倉的大門,收留這些外地人,之前他們都是在田地裡露天紮營;而城裡的居民則在每一個住宅區都安排一個夜間巡邏員;警察局長也加強了城門的守衛。可惜所有的措施都不管用,就在姊妹雙雙遇害的兇殺案過後不到幾天,人們又發現另一具少女的屍體,以同樣的手法慘遭謀殺。這一回,犧牲者是一位來自薩丁島的洗衣婦,在主教府邸服務,遇害的地點是在拉扶噴泉的大洗衣池附近,剛好就在城門口,被人用棍棒重擊而死。雖然執政官在群情激憤的民眾施壓下,採取一系列的其他措施──更嚴格地管制城門的通行許可、加強夜間的守衛、禁止任何婦女在天黑以後出門──然而,一整個夏天裡,沒有一個禮拜是在沒有一具少女屍體被發現的情況下度過的。而且被害的都是那種剛剛才要轉為成熟女人的少女,而且也都屬於那種黑髮棕膚的慵懶型美女。不過,兇手很快就連當地盛行的皮膚白皙、個性柔弱的豐腴型美女也不再嫌棄,甚至連褐髮的、暗金髮色的,只要不是太瘦的,最近也都成為他的新犧牲品。他到處追蹤她們,不只在格拉斯城四郊,而且在市中心,甚至就連在房子裡的少女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一位細木工的女兒被人發現在她家五樓的閨房裡遭人重擊而死,房子裡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聽到任何動靜,就連平常大老遠聞到生人味道就吠個不停的看門狗也不吭一聲,這個殺人兇手彷彿沒有實體,跟個鬼魂似地,完全捉摸不到。

  激憤的人們怒不可遏,紛紛咒罵執政當局沒有盡到保護百姓的責任,而且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引發大規模的群眾暴動。有個專賣愛情靈藥和狗皮膏藥的流動攤販,差點就被人當街打死,因為據說他賣的東西裡面含有磨成粉狀的少女頭髮成分。有人在卡布里客棧和慈善醫院縱火。布商亞歷山大.米斯那赫射殺了他的僕人,因為他三更半夜才回來,害他誤以為是那惡名昭彰的少女殺手上門來了。只要是有辦法的人,都急著把快要轉大人的妙齡女兒送到遠方的親戚家裡,不然就是送到尼斯、艾克斯或是馬賽的寄宿學校。警察局長在市議會的強烈壓力下被迫解職,他的繼任者請來了法醫,對這些頭髮被剪掉的美少女的屍體進行檢查,看看是否仍是處女,結果發現,所有遇害者都還是完璧。

  怪的是,知道這一點,不但沒有減少大家的疑慮,反而更添恐懼。因為每個人都在私下偷偷假設:這些少女都已經遭到玷污,這樣人們至少還可以找到一個殺手行兇的動機,沒想到這個猜測居然落空,現在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那些信神的人就拚命祈禱,懇求上主保佑,希望至少可以使自己的家免於遭到惡魔施虐的劫難。

  市議會是由三十個格拉斯最富裕而且最有名望的高階市民和貴族組成的,其中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對教會的權威也都是持反抗的態度,直到現在他們都只是把主教當作一個好好先生,而且巴不得把所有的修士院和修女院通通改建成倉庫或是工廠,現在這些有錢有勢高傲自視的先生們,碰到這樣解決不了的棘手事件,也不得不收斂起平目的氣焰,放下身段,寫了一封低聲下氣的懇求函,希望主教閣下能夠運用宗教的力量,詛咒這個專門謀殺少女的妖怪,並且把他驅逐出去,就像他那可敬的前任在一七○八年間為驅逐危害整個農田的恐怖蝗害時所做的一樣,因為世俗的權勢完全治不了這種非人的惡魔。到九月底為止,已經連續謀害了不下於二十四位來自各個階層的青春美少女的這個殺人魔,就在城裡所有道壇(包括普伊聖母院)的書面佈告和口頭聲討下,以及大主教親自主持的隆重驅魔儀式下,受到嚴厲的詛咒和譴責,並且被開除教籍。

  結果非常具有說服力,日子一天天過去,謀殺的事件居然不再發生。十月和十一月安然度過,沒有再出現一具屍體。十二月初的時候,從格勒諾勃傳來了消息,說是那兒最近出了一個殺人魔,專門找少女下手,先是勒斃她們,然後把衣服從身上一片片撕開,再就是將頭髮一把把從頭上扯下來。雖然這麼粗糙的犯罪手法,和格拉斯城那乾淨俐落的殺人作風絕無相似之處,可是全世界都寧願選擇相信,這一切罪行都是出自同一個人。格拉斯人都大大鬆了一口氣,紛紛在胸前畫三個十字,慶幸那個殺人魔王已經不在他們身邊作亂,而是在距離七天路程之遠的格勒諾勃肆虐。為了表揚主教的功績,他們進行了一場火炬大遊行,並且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感恩禮拜儀式。一七六六年的一月一日,原本雷厲風行的安全預防措施開始放鬆了,禁止婦女夜出的禁令也取消了,人們的公私生活都以極為驚人的速度恢復正常,恐懼感好像一下子都被吹散了,沒有人再提起那些令人害怕的過往,不過才幾個月前還籠罩著整個城市和鄉間的烏雲,現在居然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即使是遭逢變故的人家,也都絕口不提過去的傷心事。看樣子,主教的詛咒不但能有效地驅除惡魔,甚至還可以趕走人們對他的記憶,這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對那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人而言,怎樣也不放心他們那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兒,老是看得死緊,天一黑,他們就緊張兮兮,直到天亮了,發現女兒還是完好無恙,他們就高興得不得了──只是他們不敢承認自己真正擔心的理由是什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