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珞兒和她父親離開格拉斯城的時候,葛奴乙正在城市的另一頭,在阿努飛夫人的香水廠裡,忙著用熱萃法萃取黃水仙的香氣。他是一個人,心情非常愉快,他在格拉斯城的日子已經接近尾聲,勝利的一天就要來臨了。他在外頭的木屋裡,一只鋪棉的小箱子裡放了二十四個小香水瓶,裡頭裝的是二十四個少女的香氣,滴滴都是精華,珍貴無比──這是去年葛奴乙用冷脂萃取法從她們的身體,又用浸析法從她們的衣服和頭髮取得初步原料,再加入酒精浸洗,最後用蒸餾的方法提煉出來的。至於那第二十五瓶香水,也就是最重要最珍貴的一瓶,他今天晚上就要去提取了。為了這最後的一條大魚,他已經準備好一小鍋經過多次精煉的冷香脂、一塊上好的亞麻布,還有一只大肚瓶裡裝著精餾過的高純度酒精。他已經仔細勘查過地形了,今天晚上將是一輪新月。
他知道,想要趁著黑夜破門而入,這種方法用在正直街頭那棟戒備森嚴的豪宅是行不通的。因此,他決定要在天黑之前,趁著大門還沒關上的時候,偷偷地潛進屋裡,利用自身缺乏體味的掩護,好像穿上一件隱形衣一樣,躲過人畜的察覺,藏在屋裡任何一個角落,靜待夜晚的來臨,等到所有的人都入睡以後,再藉著自己嗅覺羅盤的指引,穿過黑暗,找到樓上他那寶貝的房間,他要當場用塗滿香脂的麻布,來取得他的珍寶。不過,就像往常一樣,頭髮和衣服他要帶走,因為這部分他可以直接用酒精析出其中的香氣,這個工作在香水廠裡進行比較舒服。至於對香膏和浸出物進行最後的加工,還需要耗掉他一個晚上的時間,才能得到真正的精華。如果這一切都很順利的話──他毫無理由懷疑這一切會順利進行──那麼後天他就可以擁有能夠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香水的全部精華,他將會成為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然後離開格拉斯城。
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已經處理完他的黃水仙了,接著熄火,蓋上鍋蓋,走出香水廠,好讓自己可以冷卻一下,這時風從西邊吹過來。
從第一口呼吸,他就已經察覺到有點不對勁,氣氛和往常不一樣。在這個城市的氣味大衣裡,就在這塊由千絲萬縷織成的薄紗中,少了一條氣味金線。就在上個禮拜,這條香氣金線還是這麼強而有力,即使葛奴乙人在城市另一頭的小木屋裡,都能清晰地聞到它的存在。可是現在它卻不見了,突然消失了,任憑他再怎麼用力聞都聞不到,葛奴乙嚇得全身癱瘓。
她死了,他不由得這樣想。還有,更可怕的是: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另一個人已經搶先摘下了我的這朵花兒,並且把它的香氣給帶走了!他沒有尖叫出聲,因為這個震撼太大了,可是淚水卻早已奪眶而出,沿著鼻翼兩側傾洩而下。
這時德魯奧剛好從「四太子」用畢午餐回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口提到,今天早上第二執政官帶著十二隻騾子還有他的女兒,動身前往格勒諾勃去了。葛奴乙一聽,趕緊收拾眼淚,快步跑了出去,穿街過巷,走捷徑衝向步道城門。在門前的廣場上,他屏氣凝神,專注地聞嗅,從一陣未受城市穢氣污染的潔淨西風中,他又發現了那道氣味金線的蹤跡,儘管微弱稀薄,卻絕對不會弄錯。當然,這陣可愛的氣流並不是從西北方──那才是通往格勒諾勃的道路,而是從卡布里的方向──反而是從西南方飄過來的。
葛奴乙向守門的衛兵打聽,到底第二執政官走的是哪一條路?衛兵指指北方,他不是走卡布里那條路嗎?或是南邊那一條,通往歐利玻和拿不勒的路?當然不是,衛兵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他親眼看到的。
葛奴乙又穿過城市奔回他的小木屋裡,忙不迭地收拾行李,把亞麻布、裝著香膏的鍋子、抹刀、剪子和一根橄欖木做的小棍棒塞進背包裡,然後刻不容緩地趕緊動身啟程了──他走的不是格勒諾勃那條路,而是依照鼻子的指示,走向通往南邊的那條路。
這條路直接通往拿不勒,穿過佛黑耶及西昂河谷,導向塔內宏的一個支脈,這條路比較好走。葛奴乙加快腳步兼程趕路,當歐利玻出現在他的右手邊時,他從一座圓形山頂上嗅出來,他已經快要趕上那幾個倉皇出逃的人了。沒多久,他就站在與他們等高的山線上了,他現在可以單獨聞出她的味道,他甚至可以聞到她的坐騎噴出的氣息,他們最多就在西邊半哩路程的距離之外,在塔內宏森林的某處,已經快要抵達南邊的海濱了,就像他一樣。
下午五點鐘左右,葛奴乙到達拿不勒,他走進客棧裡用餐,然後要一個便宜點的舖位,他謊稱自己是來自尼薩的鞣革匠學徒,正要前往馬賽去混頭路,即使在馬廄裡過夜也沒關係,他在那裡找了一個角落,然後躺下來休息。他已經聞出那三個騎士靠近的味道了,他只需要在這裡等著就行了。
過了兩個鐘頭以後──現在天色已經大暗了──他們終於抵達了。為了隱藏他們的身分,通通都換過衣服了,兩個女的穿著深色的袍子,披著黑頭紗,里希則罩著一件黑外套。他冒稱是來自卡斯特蘭的貴族,明天一早就要乘船到列亨群島,要求店東幫他張羅一艘小船,天一亮就要準備好。他又不放心地追問,除了他們以外,是否還有別的客人?不,店主答稱,只有一個從尼薩來的韖革工,他就睡在馬廄裡。
里希打發兩個女的到房間,自己則走向馬廄,據他說是還有什麼東西放在鞍囊裡忘了拿出來。一開始,他完全找不到那個鞣革工,趕緊叫馬伕提來一盞煤油燈,這才看清楚他躺在角落裡的稻草堆上,身上蓋著一條舊毯子,頭枕在背包上,睡得正沉。他看起來是這麼不起眼,里希甚至產生一種錯覺,這傢伙根本就不存在,只不過是燈影搖曳下一個虛幻的景象罷了。不管怎樣,里希此時此刻非常確信,像這麼一個無害的生物,根本就不具絲毫的危險性,所以也完全不需要擔心他。於是他輕輕地離開,免得吵醒他,轉身回到客棧裡。
他和女兒一起在房間裡共進晚餐,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有對她解釋這一趟奇怪的旅行的原因和目的地,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有打算要對她說明白,雖然她一再地央求。明天就會告訴她,他說,她儘管可以放心,因為他的一切計畫和行動,都是為了她未來的幸福著想,一定會幫她做出最好的安排。
吃過飯後,他們玩了幾把牌,他每次都輸,因為他根本就不看牌,反而一直在看她的臉,沉浸在對她的美的愉悅欣賞中。九點鐘左右,他親自帶她回房,就在他的房間對面,他在她額頭親一下,道過晚安之後,從外面把房門鎖住,這才回到自己床上。
他突然覺得非常疲累,經過前天夜裡的折騰,加上白天的旅途跋涉,幸好現在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他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頭一沾枕就立刻沉沉入睡,哼都不哼一聲,既沒有擔憂顧慮,也沒有翻來覆去,連夢都沒有一個,就這樣一覺睡到天明。直到昨天為止,每到夜深人靜、燈火闌珊時分,長久以來一直折磨著他,並且讓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的那些憂慮和不祥的預感,通通都被拋到九霄雲外,這一次,里希終於又嘗到深沉、安靜而酣暢的睡眠滋味。
就在同一個時候,躺在馬廄裡的葛奴乙卻起身了,他也對事情的進展和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感覺特別神清氣爽,而且精神百倍,雖然他剛剛並沒有真的睡著。當里希走進馬廄來刺探他的動靜時,他只不過是在裝睡,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平庸的氣味本來就已經給人一種無害的印象,現在一裝睡,又更加強化了這種無害的感覺。和里希相反,他對里希的印象倒是準確得多,當然是嗅覺印象啦,而里希在他面前放鬆戒備的情況,他也絕對不會錯過。
在這短暫的交會過程中,雙方都對彼此留下了無害的印象,只不過一個是對的一個是錯的,葛奴乙覺得這樣才好,他那偽裝的無害和里希真正的無害,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變得好辦多了──換了里希是他,應該也會有相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