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葛奴乙以一種非常專業的謹慎態度開始工作,他打開旅行袋,取出麻布、香膏和抹刀,把亞麻布攤開在他剛剛睡過的被單上,然後把油膏仔細塗在上面。這是一項很耗費時間的工作,而且每個地方該塗多少並不一致,有些地方要塗得厚一點,有些地方要塗得薄一點,端視麻布會貼在身體的哪個部位來決定。嘴唇和腋下、乳房、私處和雙足的味道較重,脛骨、背部和肘彎的味道較淡;手心的味道比手背的味道要濃,眉毛的味道又比睫毛的味道更重,而味道較濃的地方,油膏就必須塗得厚一點。在塗抹油膏的過程中,葛奴乙可以說是同時在麻布上勾勒那即將被處理的身體的略圖,其實這部分的工作是最能帶給他滿足感的,因為這樣的工作需要高度的技藝,需要感官、想像和雙手能夠合作無間,此外又因為能夠預知期待的最終結果,而帶給他極大的精神享受。

  當他把一小鍋香油膏全部用完之後,還意猶未盡地到處塗塗抹抹,這裡刮一點下來,那裡再補上一點,把線條修得更漂亮一些,最後再一次仔細檢查這幅用油膏勾勒而成的風景畫,看看還有哪裡不妥──當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整件事都是在完全的黑暗中進行的,這或許也是讓他覺得特別愉快的另一個原因吧。在這個新月臨空的夜裡,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分心的,整個世界一派安靜,只有氣味和遠處傳來的稀微浪濤聲,他在適合他的環境裡,做著他拿手的事情。接著把油布巾像裱糊紙一樣摺疊起來,這麼一來,塗上油膏的那一面就會互相接觸,這樣做讓他覺得相當痛苦,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就算再怎麼小心,剛剛辛苦雕塑出來的完美曲線,可能就會被壓扁,甚至變形。可是為了攜帶方便,他真的是別無選擇了。現在他已經把它折到相當小的程度,夾在腋下帶著走不會覺得不方便,接著收好抹刀、剪子和那根橄欖木做成的小棍棒,然後悄悄地溜出戶外。

  只見天空中烏雲密佈,房子裡的燈火全都熄了,在這漆黑的暗夜裡,唯一的亮光來自東邊一哩之外聖瑪格麗特島上的燈塔,好像刺在大塊黑布上的一根耀眼的銀針,顯得特別突出。從海灣那邊吹來了一陣帶著魚腥味的海風,連狗都睡著了。

  葛奴乙走向穀倉的小天窗,那兒靠著一把梯子,他用空著的右手抓住梯子最下面的三根橫木,讓上面的部分緊緊貼在右肩上,把它豎直了帶著,穿過曬穀場走到她的窗下。窗戶半開著,他輕輕鬆鬆地爬上梯子,就像走在石階上一般,非常慶幸可以在拿不勒這裡,毫無阻礙地收割那少女的香氣。若是在格拉斯城,窗上都加了鐵條,屋子裡又隨時有人嚴密看守著,事情可就難辦得多了,在這兒呢?她甚至還一個人獨睡,他連對付那婢女的麻煩都給省下來了。

  他推開窗扇,溜進房裡,先把手上的麻布擱在一邊,然後轉身面對著床,撲鼻而來的首先是她那頭秀髮的濃烈香氣,她是趴著睡的,一張臉圍在肘彎裡,壓在枕頭上,後腦的位置特別突出,正好可以用來挨一記悶棍,這姿勢真是太理想了。

  這一棍打下去發出了「鏗」的一聲悶響,他恨死這個了,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聲響,卻是他這啞然無聲的事業中唯一的大瑕疵。他只有拚命地咬緊牙關,才能忍受這令人作嘔的聲響,靜待它的結束,他又全身僵直地站了好一會兒,手指緊緊扣住剛剛行兇的棍子,好像很怕那聲響會像回音一般又傳過來似地,不過那聲音並沒有迴響傳來,反而是寂靜又回到這房間裡了,甚至是加倍的寂靜,因為如今連那少女輕微的呼吸聲都不見了。葛奴乙那繃得死緊的姿勢(人們也許可以把它當作是對死者的崇敬,或是一種奇特的默哀方式)這才突然鬆懈下來,又迅速恢復往日的靈活身段。他收起棍子,開始準備要忙碌了。首先,他攤開那張萃香布,背朝下輕輕地放在桌子和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不讓手指碰到塗了油脂的那一面。他接著掀開被單,少女那絕妙的體香突然撲鼻而來,濃烈溫熱,可是他卻不為所動,因為他太熟悉這個味道了,他還要再等一等,直到他完全擁有這個香氣以後,他才要好好地啜飲它、享用它,直到爛醉為止。現在最要緊的是,儘可能擷取更多的香氣,不要讓它有絲毫的流失,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集中精神,而且動作要快。

  他拿起剪刀,快速地剪開她的睡袍,把它脫下來,接著拿起塗了油膏的麻布,蓋在她赤裸的身上,然後把她抬高,把覆在她身上的布巾從下面拉過去,然後把她捲進布巾裡,就像麵包師傅在揉一個包餡的麵包卷一樣,把兩邊折好,把她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透風,只剩她的秀髮還露在外面。他沿著頭皮把她的秀髮全部剪下來,包在她的睡衣裡面,然後把它捲成一捆,最後再把還沒用到的一小塊布角蓋在她的光頭上,把突出來的接邊撫平,然後用溫柔的指壓輕輕地貼牢它。接著他檢查這整個包裹,沒有任何縫隙,也沒有任何漏洞,足以讓少女的體香能夠逃逸,她已經被包得嚴嚴實實。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足足要等上六個小時,直到天濛濛亮為止。

  他把一張小扶手椅搬到床邊,坐了下來,椅子上還放著她的衣服。在她那件寬大的長袍裡,還微微留著她的體香,混合了她放在口袋裡的茴香餅的味道,這是她準備在路上充飢用的乾糧。他把腿伸到床沿,挨著她的腳邊,把她的衣服蓋在自己身上,吃著她的茴香餅。他累了,可是他不想睡,一個人在工作的時候睡覺是不適當的,就算這個工作只是等待而已。他回憶起那些個夜晚,他在巴迪尼的工作室裡徹夜蒸餾的往事:那個被煤煙熏黑的蒸餾器,那搖曳的爐火,那蒸氣經過冷凝管,然後一滴滴滴入收集瓶時發出的聲響,你得三不五時地看看火勢,在蒸餾釜裡添水,還要更換收集瓶,倒掉被抽盡精華的材料,再補充一些新的。對他而言,清醒並不是因為偶爾有些事情要做,而是因為清醒本身就很有意義。即使在這個房間裡面,整個萃取的過程獨自進行著,不需要他插手,更何況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就對這個香氣包裹做一些多餘的測試、翻面和加料的動作,甚至會破壞既有的成果──然而,對葛奴乙而言,在這裡維持清醒並親自守候,卻是非常重要的。在這種時刻睡覺,極有可能會妨礙他的成功。

  雖然他已經很累了,不過,保持清醒和默默地等待,對他而言並不困難。他喜歡這樣的等待,就跟另外那二十四位少女的情形一樣,因為這種等待不是沉悶枯燥的乾等,也不是熱切期盼的苦等,而是一種充滿感情的陪伴,就某種意義而言,也可以說是一種積極的等待。在這等待的過程當中,有某種微妙的事情正在發生,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就算它不會自己主動發生,也會透過他的精心安排而被動地發生。他已經盡到他最大的努力了,他畢生的技藝精華就表現在這最後一次戰役上了,絕不允許有任何的差錯,這個作品是獨一無二的,它的結果將會像王者頭上的皇冠一樣耀眼……他只需再等幾個小時就行了,這樣的等待讓他深深地感到滿足。他一生當中從未有過如此愉快的感覺,這般安詳、這般平靜,跟自己處得這麼融洽──即使是過去那段山居歲月裡,也沒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就像此時此刻,在這手藝勞動的休憩過程中,在這星月無光的靜寂暗夜裡,傍著他的犧牲者比鄰而坐,清醒地守候著。這是獨一無二的時刻,從他那陰鬱幽暗的頭腦裡,甚至誕生了輕快歡暢的思想。奇怪的是,這些念頭並不指向未來,縈繞在他心中的,並不是幾個小時之後他將要收成的香氣,也不是他用二十五個少女的體香所要配製出來的絕妙香水,更不是任何未來的計畫、運氣和成就。不,此時此刻佔據他心頭的,竟然都是過去的前塵往事。他回想起幼時在賈亞爾太太家受託照顧的那一段日子,以及她家門前那一堆溫暖潮濕的木頭香氣,一直到今天,他兼程趕路地來到拿不勒這帶著魚腥味的濱海小鎮。他想起了鞣革匠葛利馬、基塞佩.包迪尼、泰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他想起了花都巴黎,以及它所散發出來數之不盡、五味雜陳的濃烈臭氣;他想起了馬雷街那個紅髮少女;他想起了一望無際的田野、輕柔的微風,以及蓊鬱的森林;他接著想起奧弗涅山區──他從不刻意避開這一段往事──他的山洞,以及那沒有人味的空氣;他跟著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夢。在整個回憶的過程當中,他的心情都非常愉快。當他一一喚醒過去的記憶時,他就覺得自己特別幸運,老天爺是多麼地眷顧他呀,雖然命運帶著他一路走來顛簸曲折,可最後畢竟還是引領他走向正確的道路啊。難道還會有其他更好的安排嗎?像他在這裡所找到的那樣!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他難道不是已經達成目標、實現願望了嗎?平心而論,老天爺待他可說是特別仁慈呢!

  想到這裡,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感動,充滿了謙卑和感恩之情。「謝謝你。」他輕聲說道:「謝謝你,尚─巴蒂斯特.葛奴乙,因為你完全表現出你該有的樣子!」他深深地被自己感動了。

  接著他闔上眼瞼──不是因為想睡覺,而是為了將自己全心全意地獻給這個神聖的寧靜夜晚。他的內心充滿了平安喜樂,而周遭的環境也似乎感染了他內心的平靜。他聞到隔壁房間裡,她的貼身侍女睡得正酣;他聞到對面房間裡,安托萬.里希睡得極熟;他聞到客店主人和幾個傭人、幾條狗、廄欄裡的牲畜們也都睡得非常沉穩,甚至整個小鎮,還有旁邊的大海,似乎都沉入寧靜的夢鄉中呢。風也停了,一切都靜止了,沒有任何聲響來干擾這一片平靜。

  有一次,他把一隻腳轉向一側,輕輕碰到珞兒的腳,其實不是真的碰到她的腳,而是碰到裹住她腳踝的布巾,塗在上面的那一層香膏正在汲取她的香氣,她那無與倫比的絕妙香氣,那是屬於他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