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沒有未來,可是,他那裡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秒鐘也好,幾年也好,像毒品一樣令她放鬆,那就足夠了。
海雅突如其來感到一陣恐慌,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救生木,還未慶幸多久,這塊木頭卻突然變成活的,掙紮著想要離開自己。
原來已經有半年了,從那個烏煙瘴氣的KTV開始,時間過得那麼快,一切都好像才發生。
她在黑暗裡與他對視,想從他眼裡找出一些熟悉的可以讓人安心的東西,可是太暗了,什麼也看不清——或許他也只是說一句沒頭沒腦的玩笑話,嚇嚇她。
海雅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才伸到一半就被捉住,輕輕推開。
「蘇煒。」她不解地望著他。
他沉默了很久,低聲說:「你是清醒的嗎?自己到底是和誰交往,確定自己沒有做錯事?」
她勉強笑:「你說什麼……」
「不,」他打斷她的話,「我是說,你直到現在都不清醒。」
海雅覺得渾身陣陣發冷,慢慢坐直身體,本能地抱著膝蓋蜷縮起來,出了一會兒神,才喃喃:「……是我做錯什麼了?」
蘇煒輕輕笑了,下床走到窗邊,點了一根菸。
「你喝醉了之後,不停地給你父母還有那小子道歉……看起來,有關你們的關係,你上次沒有和我說真話。」他聲音很低,「在夢裡才會說真話?既然做了會後悔,起先就別做。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海雅只覺腔子裡的心在往下落,她抱緊膝蓋,艱難地開口:「蘇煒,我……」
她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自己的事,說出來會如何?她根本不是什麼天真爛漫的富家小姐,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每次她想要忘記,總有人會提醒她認清自己的身份,還有那個無法逃避的未來,她活得自卑又無力。
他現在又在做什麼?逼她坦白?逼著她看清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肚子裡謀算著什麼卑鄙的心思?她根本沒有想過與他的未來,只是借用他來打發自己的空虛與無助而已。
總有一天,她一定會離開他,他是她構造出來麻痺自己的一個瑰麗的夢境,她渴望他毫無保留的愛憐與體貼,不停地索取,可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她會親手砸碎它,無論有多麼不情願。
他在逼她,逼她做選擇嗎?對,他包容過她一次兩次,但不可能永遠包容她,她踐踏了他的尊嚴,他是要報復她。
這個夜,這個人,突然變得很陌生,甚至讓她本能地排斥。
「現在清醒了嗎?」他吐出一口煙,「明白我是什麼人了?海雅,我不是王子,這裡也沒有童話故事。我是個活在現實裡的男人,你把我當什麼?想要我給你什麼?陪你上床夠不夠?」
海雅飛快從床上爬起來,穿了鞋拔腿就走。她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似乎又會被逼迫面對什麼更可怕的事情,她一直迴避的、不肯面對的那些東西。
她認識的蘇煒不是這樣的,他應當神秘又溫柔,體貼又強大,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降臨的蓋世英雄,給予一切她想要的,就像上次,他無條件地包容她,體貼地什麼都不問,只需要陪著她。
不讓她去多想那些真相,不讓她面對自己的卑鄙,也不需要她考慮自己是不是錯了。
推開大門,等不及電梯,她直接順著樓道快步而下。他沒有追,沒有問,好像連頭也沒回。
她說不清自己到底害怕什麼,怕他?還是怕自己?
她內心深處始終恐慌著,惶惶不安,明知未來是既定的,卻又心存僥倖,如果不能逃避,那便末日狂歡。在酒吧裡趁著酒醉跟譚書林大鬧一場,獲得的快感只有瞬間,其後她又陷入深深的恐懼裡——他會不會去爸媽那裡告狀?如果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對她感到失望吧?會不會討厭她?是不是要後悔收養她?
這樣真的好累,她覺得自己瀕臨崩潰。
這世上每一份給她的愛,都需要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不能恣意,不能大意,否則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海雅驟然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又茫然地打量四周,這裡是蘇煒家小區外的一個市民廣場,許多民工與無家可歸的人只在地上鋪張報紙,就這麼睡著,四下裡漆黑安靜,一輛車也沒有。
手機顯示時間是凌晨四點,她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廣場邊緣,無處可去。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最糟糕的那個時期,她做什麼都不成功,像個風箱裡的老鼠,只有縮在那裡瑟瑟發抖。
海雅像一抹遊魂,不知不覺重新回到蘇煒的家門口,房門還開著,她站在那裡好像白痴,不敢進去,也不敢離開,盯著門上的把手怔怔出神,這世上唯一的避風港也要將她拋棄。
屋裡忽然傳出一陣腳步聲,緊跟著門猛然被人推開,蘇煒手裡掐著香菸,靜靜看著她。
「蘇煒……」
她勉強開口,下面的話還沒說出來,他便輕輕讓開,低聲說:「進來。」
海雅腳下像踩著棉花,慢慢走進去,他在後面說:「明早走的時候關門就行。」
門被合上,她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回頭一看,他已經走了。她陡然感到一陣絕望,笨拙地拉開門鎖,眼睜睜看著他從樓梯上慢慢下去,他們誰也沒說話。
他會怎麼看她?一個懦弱卑鄙的女人,一廂情願把他這裡當做美好的童話世界,有關自己的一切什麼也不說,矇住眼睛和耳朵,害怕每個人的傷害——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人,她要失去他了。
海雅呆呆在門口站了好久,終於關上門,一步步往屋裡走。
這個家變得很陌生,空曠死寂。她走到最右邊那個房間,試圖開門,門卻已經被鎖上了——他拒絕她再觸碰這些過往。
終於連他也要放棄她了。
她無聲無息地轉身又走,黑暗中,她靜靜地在沙發上坐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色完全大亮。
窗檯的煙缸還殘留幾根菸頭,再也不是以前的刺蝟樣,自從她常來這裡後,他家裡就再沒髒亂過,有一點垃圾都被她細心收拾了。
海雅慢慢把煙缸刷乾淨,被子疊好,穿好自己的鞋子,安靜地離開了這裡。
路上楊小瑩給她來了個電話,語氣難免有點曖昧:「海雅,今天的課要點名,你能趕來嗎?」
海雅想了想:「不去了,麻煩你幫我請個假。」
大約是她聲音有些不太對勁,楊小瑩頓了頓,問:「你怎麼了?」
「我很好,有點睏,想睡覺。」她回答得非常冷靜。
楊小瑩有點猶豫:「真沒事吧?你好像有點沒精神?」
「沒事,車來了,我掛了。」
海雅合上電話,打開的士車門,利落上車。
的士司機是個中年大叔,特別健談,不停跟她搭話,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靜靜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不知道開了多久,手機鈴聲突然叮叮噹噹響起來,海雅沒有看是誰,飛快接通,譚書林陰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祝海雅,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昨天的事!」
她沉默地聽著,沒有說話。
譚書林說了幾句,對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不由有些疑惑,問:「祝海雅?你還在嗎?」
她嗯了一聲,低聲說:「你說完了嗎?」
出乎意料,他再沒憤怒地大吼大叫,沉默片刻,突然開口:「話還是當面說,你在哪兒?學校還是家裡?」
「正在回家。」
他瞬間又爆了:「回家?你昨晚在哪裡?住蘇煒哪裡?!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她還是不說話。
譚書林莫名其妙怒了一陣,只丟下一句話:「在你家門口等著!」
結果他反而比她還先到,海雅從的士上下來,就見到譚書林抱著胳膊滿臉烏雲地站在小區門口,奇怪的是,他沒開那輛沃爾沃,反而快步走過來,把她往車裡一推,緊跟著自己也上車,吩咐司機:「去XX路。」
海雅問:「你的車呢?」
譚書林陰沉的表情瞬間又掠過一絲不自然,反問:「你問那麼多幹嘛?」
她木然轉頭望著窗外風景,一個字也沒說,結果倒是他自己憋不住,咳了幾聲,說:「我本來就不喜歡沃爾沃,可我家人偏不讓我自己選車。正好我的存款有點不夠,就把車賣了。」
其實是老維搞的那個酒吧,進貨渠道一直沒談妥,還是缺錢。之前他已經借給老維十萬,借條都沒打,他也沒催著別人還,所以這次他原本是沒打算摻和的,畢竟不是他自己開酒吧。
可他架不住桃子一直纏著撒嬌哀求,索性又豪邁了一次,由於手頭現金不夠,他乾脆把沃爾沃折價買了,又湊了幾十萬借給老維。這次借出去的錢多,他終於有點謹慎,流露出想要老維給他寫個借條的意思,他雖然是答應了,但一直沒空出時間來寫,自己又不好催,一拖便拖到了昨天在酒吧遇見祝海雅。
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祝海雅為什麼會跟蘇煒在一起的事,又板下臉說:「先不說這件事,你也別告訴我家人。」
海雅淡淡哦了一聲,似乎興趣不大。譚書林真不習慣,祝海雅以前不是這樣的啊!好像就從來N城上大學後,她就變了,以前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小東西跑哪兒去了?
他回頭皺眉仔細打量她,印象裡她也從來不把頭髮放下來,總是紮著土氣的馬尾巴,裙子不短過膝蓋,眼前的人長髮垂腰,髮尾有天然的捲曲,T恤牛仔褲,神情清冷,眼裡布滿血絲,完全是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莫非是因為他找了個合心的女朋友,所以自暴自棄?譚書林二十年來人生詞典裡只寫滿一個詞:「自大」,於是他瞬間釋然了,還有點得意,抱著胳膊問她:「你怎麼認識蘇煒的?」
海雅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說:「他……是我男朋友。」
他切一聲:「騙誰呢!」
他要相信才見鬼,她肯定是故意這麼說,想引起他的注意。再說了,就算他跟老維關係再怎麼好,對蘇煒的白手起家再怎麼佩服,在他的心底,依然是有著富二代的傲慢,這些人不過是用一輩子的積蓄做點小生意,而他是高高在上地用零用錢買點樂子,他們與他根本不可能是同檔次的,祝海雅會放棄他選擇蘇煒,簡直是個笑話。
海雅還是沒反應,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心不在焉。
的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附近是步行一條街,眾多商舖鱗次櫛比,譚書林領著她進了一家意大利餐館,他這人出去吃飯,從來不去單人消費300元以下的地方,奢侈慣了的。
「這家意麵不錯,桃子很喜歡。」他拿著菜單自作主張替她點了菜,「你還沒說你跟蘇煒是怎麼認識的?」
海雅拿著桌上的塑料小招牌心不在焉地看,好像整個人的魂都不在這裡。譚書林敲了敲桌子,有些不快地提醒她:「祝海雅,我在跟你說話。你最好給我好好解釋一下。」
她放下小招牌,盯著他的雙眼,他被看得有些不對勁,特別不知道是一夜沒睡還是哭過,她兩隻眼睛紅通通的,那模樣有點小嚇人。
「我有說過不想再見你吧。」她緩緩開口,「你以為是醉話?」
譚書林再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就說這個,按照慣性,她至少要先道個歉。他一下火了,指著顴骨上一小塊淤青低吼:「看看!我爸都沒打過我!你懂不懂禮貌?連道歉都不會說嗎?」
她聲音淡淡的:「我沒覺得有什麼錯。」
他氣愣了,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她還是很冷靜,冷靜得彷彿整個神魂都不在這邊:「譚書林,我早就不喜歡你了,你要是自覺點,就別總在我面前晃,你的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這話你願意說給誰聽都行。」
譚書林胸口噌一下騰起一股碩大的邪火,拳頭狠狠砸在桌上,震得盤子叉子嘩啦啦亂響。
「滾!」他怒吼。
海雅起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又被他拽住胳膊,他可能氣得不輕,手都在發抖,連聲說:「祝海雅,你真是越來越好了!你行啊!」
「保安要過來了。」她沒有掙扎,冷冷提醒他。
譚書林再也受不了她那種看死人的表情,一把將她推開,剛巧店門是開著的,海雅踉蹌著從台階上摔下去,坐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膝蓋和手肘劇痛無比,估計是擦破了,海雅咬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拔腿就走。
她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因為疼痛,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興奮——她終於什麼都說出來了,也沒有想像得那麼困難。她知道譚書林如果把今天這話告訴爸媽,整個天地都會為之變色,一想到這種結果,她就怕得想要痛哭,但這樣也好,無論是自我欺騙還是自我厭惡,最好在今天全部結束,她已經受夠了。
「祝海雅!」譚書林從裡面追出來,伸手想抓她胳膊,見手肘上斑斑點點全是擦傷,猶豫著又把手縮回去,「……我不是有心……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沒回頭,只淡淡說:「我不想再見到你,這話你要我說多少遍?」
「靠!」譚書林一甩手,轉身走了。
手肘和膝蓋都破皮了,特別是左腿膝蓋,小半個巴掌大的脫皮,周圍還有大片擦傷。從海雅記事開始,她就沒受過什麼皮肉疼,爸媽總是教導她「要有女孩子的樣」,她從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追逐嬉鬧,漸漸發展到除了體育課,她永遠姿態端莊。
她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學的時候,因為同桌同學過生日,邀請了全班同學去,她也好想去,可是爸媽怕她被「壞孩子」帶壞,堅決不允許。她因為羨慕那些可以任性的孩子,所以不顧爸媽的反對,偷偷摸摸參加了同桌的生日。
後來晚上回家,沒有人給她開門,不管在她門口怎麼拍怎麼哭,也沒有人理她。
她一個人惶恐地坐在家門前,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不知道要去哪裡。到了晚上10點多,奶奶才來開門,慈祥地提點她:「知道錯了?雅雅不能任性,不然下次真不要你了。」
她曾想爸爸是不是會急得到處打電話找自己,媽媽是不是會流著眼淚替她開門,抱在懷裡罵一頓,再疼一下——可除了心不在焉的責備,她什麼也沒得到。
她也曾想蘇煒會斥責她,甚至怒罵她,然後再緊緊抱著她,說不會離開她,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了。
她總是對別人給自己的愛心存期待,渴望被人愛、被人呵護、被人考慮得周到細緻,她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多得像蜜糖罐子一樣,把她放在裡面。可現實裡從沒有一件事會如此順遂人意,從來沒有。
這是她應有的懲罰,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想這一刻何時到來,現在它終於到來,她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卻依舊被傷得血流滿地。
蘇煒說的對,半年過去了,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懦弱的只懂得逃避的祝海雅。
活該。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突然叮叮噹噹響了起來,海雅像是從夢中被驚醒,急忙抓在手裡,翻開一看,卻發現來電人是媽媽。
海雅盯著媽媽兩個字看了很久,突然按鍵接通,低聲說:「媽媽。」
媽媽卻在發脾氣,聲音急切:「雅雅!書林說你最近不見人影,還時常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處,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撫摸著沙發的把手,出乎意料的冷靜:「你們相信他?」
大約是她太過鎮定,媽媽反倒鬆了一口氣:「沒有就好,書林那孩子時常大驚小怪的……你們是不是又鬧彆扭了?他在電話裡氣咻咻的。」
海雅笑了笑:「嗯,吵架了。」
媽媽頓了一下,有點疑惑:「雅雅?你怎麼了?」
「沒有,我很好。」
媽媽還在猶豫:「你……你別真和書林鬧脾氣,多讓著他一點,你向來比他懂事的。」
海雅聲音很淡:「你們把我當什麼?所有事都讓我忍。」
「雅雅!」媽媽急了,「你是不是真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怎麼這樣說話?你忘了臨走的時候奶奶怎麼交代的?你……」
「媽,」她溫柔地打斷,「別再逼我,我累了。」
「雅雅……」
沒有等她再說完,海雅掐了電話,選擇關機。她的身體因為這種興奮,甚至無法再握住手機,聽憑它摔在地上滾到沙發下面。
這一切原來一點都不難,她笑起來,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原來真的一點都不難,你背過身去,它就什麼都不存在了。這裡沒有乖孩子,也沒有隱忍懦弱的祝海雅,她好自由,自由得快瘋了。
那煙一般不可捉摸的溫柔男人,那毒藥般甜美夢幻的世界,她再也不需要了,一切沒有開始,也不必結束,她早就應該這樣。
楊小瑩回來得很早,她一向是個聰明姑娘,細心地裝作沒看見海雅手肘和膝蓋上的紗布,只說:「經理說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但你一直關機,下週二咖啡館要搞什麼活動,他問咱們能不能加班。」
海雅點點頭:「能啊,我去。」
楊小瑩一愣:「週二啊,你不做家教?」
海雅淡淡一笑:「沒家教了,我被解僱了。」
楊小瑩愕然,張嘴想問,可是海雅臉上的表情她沒見過,那種溫柔又疏離的笑容,像是把人推開很遠,又像是哀求每個人不要來過問。她只好點點頭,進屋去了。
沒兩天譚書林就找來,電話打不通,聯絡她家人也說沒消息,他從來沒受過這種待遇,本來氣得想撒手不管,可他又不甘願,那口惡氣要是不出來,他寢食難安。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祝海雅跟蘇煒湊一塊兒,可她就是死也不說兩人怎麼認識的,他怎麼能甘心!
譚書林在海雅住的小區門口等了兩個小時,從來沒人讓他等過這麼長時間,他越等越煩躁,把手指頭捏得嘎嘣嘎嘣響,乾脆見到她第一眼先狠狠揍一頓好了,殺殺她近來的傲氣。
可是等了整整兩個半小時後,再見到她,那拳頭怎麼也打不出去。
他覺著自己真沒見過這樣的祝海雅,走路輕的像一股煙,好像一下子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路走,一路和她朋友說笑,臉上帶著一種冷酷又溫柔的笑容,完全是個陌生人。
譚書林愣了一會兒,突然張口叫她:「祝海雅!」
她沒有吃驚,也沒像以前見著他就露出小動物一般防備警惕的神情,她就那麼站在原地,好像看他,又好像沒看,彷彿在說:有事過來說,不過來我就走了。
他肚子裡那團燒了N天N夜的火,撲一下滅了,試著朝她走過去幾步,可又覺著反而更遠,陡然出現的落差令他不知所措。他下意識地摸手機,好像那裡面存著的海雅父母的電話會是這種情況的唯一救星,可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為了和一個女孩子鬥氣,一而再再而三用別人的父母來要挾,他再任性也覺得這事很噁心。
她眼神裡那種冷淡的溫柔,像是要把他推開,又像是拽著他不放手。
他還有一肚子的疑問,更有一肚子的懷疑,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這樣的祝海雅,他竟問不出。
譚書林乾站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蹦出來,索性轉身走了。
楊小瑩很奇怪:「是你鄰居吧?怎麼叫了一聲又走掉?」
海雅微笑:「誰知道呢?他一向瘋瘋癲癲。」
週二咖啡館店慶,經理絞盡腦汁搞了許多活動,客人比平時要多兩三倍,偏偏許多客人都喜歡讓海雅來招待自己,她忙得簡直腳不沾地,連口水都喝不上,好容易找了個空擋休息一下,身後又有人叫她:「妹子!那邊的妹子?」
這種輕浮的客人也不少,海雅早已見怪不怪,淡定地轉身,就見靠窗的一個沙發四人座上坐了三個男人,其中一個正衝她招手,看著非常眼熟。
海雅走過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猶豫著不知怎麼稱呼,那人卻笑起來:「真是你啊!剛還不敢確定呢!妹子在這裡打工?」
她點點頭,腦中靈光一動,終於想起他的稱呼,客氣地招呼:「明哥。」
這人是上次蘇煒帶她去的那家酒吧的一個服務生,叫小明,他還陪著自己說了很長時間的話。
「我說怎麼今天叫小蘇出來,他推說有事,原來是要接你下班。」小明特自來熟,還問,「你幾點下班?」
「今天店慶,可能要到10點後。」
海雅還沒說完,前面又有客人叫她,她歉意地一笑,轉身走了。
有人問小明:「她是蘇煒的女朋友?騙人吧?這種大美女!」
小明伸出手,痞子樣露出來了:「賭一把?」
海雅一直忙到咖啡館快關門才有空喝口水,再也沒注意小明他們走沒走,今天營業額比平時多了幾倍,經理笑得樂開花,體貼地囑咐店裡每個年輕女孩:「今天比較晚啊,你們走夜路小心一點,注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遇到危險記得打110。」
「切,烏鴉嘴!」楊小瑩笑著翻他個白眼,挽著海雅的胳膊,「今天好累,我們打車吧?」
海雅正想答應,忽聽公路上傳來一陣重型摩托的引擎聲,雷鳴一般飛快竄到身邊,龐大野獸般的摩托就這樣突如其來停在了她不遠處。
車上的人戴著頭盔,短袖外套敞開,露出裡面熟悉的黑色T恤,不用卸下頭盔,她都知道這人是誰。
——他的SUV呢?怎麼改騎重型摩託了?
海雅想邁開腳步,像平常一樣自然地走開,可是她的腳好像被釘在地上,動也動不了。車上的人似乎也猶豫了一下,慢慢揭開頭盔,露出熟悉的鼻樑與長睫毛。
「……有看到小明嗎?」蘇煒低聲問。
海雅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無理的怨恨,那一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開始恨這個人了。他擅自闖入,又擅自離開,再次見面還可以風輕雲淡地像什麼也沒發生。說什麼已經不再需要他,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再也動不了,像個悲哀的傻瓜。
她強迫自己一般,猛然把頭垂下去,搖了搖:「剛才在店裡,現在不知道。」
楊小瑩輕輕拉她袖子,低聲說:「海雅,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聊。」
她一向是個乖覺的人,絕對不會做電燈泡,海雅漠然目送她上了一輛出租車,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支撐這樣的局面。
她好像又被逼迫到了極致,兩隻手瑟瑟發抖,心裡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下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對他輕輕說:「那我們走一會兒吧。」
蘇煒沒說話,跨下摩托,拔了鑰匙陪她一起在街邊走。
「對了,我還沒有和你道歉。」海雅靜靜望著路燈,低聲說,「對不起,一直沒跟你說實話,不是我故意瞞著,不過有些事真的很難啟齒。我的父母其實是養父母,公司生意仰仗譚書林家才能維持,所以,我跟譚書林其實可以算是有婚約的……但我們兩個都不願意就是了。」
蘇煒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這次說的是真話?」
海雅沒有說話,他的質疑合情合理,是她自作自受,可是尖銳的疼痛卻在胸口氾濫,眼眶裡一陣熱辣,她用盡所有的氣力去壓抑這團艱澀的痛楚。
「你知道我想聽的是什麼。」他的直截了當竟帶著一種殘忍的意味。
海雅停下腳步,想了很久很久,說:「一直以來,我把你當……把你當……」
當做毒品?當做避風港?她不願正視這個問題,他的逼迫像是逼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脫衣服,她心裡有一種委屈,還有止不住的恨意。她想離開,她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他了,可以隨時冷酷地丟棄。可她又想緊緊抱住他,祈求他永遠別放手,不要再把她一個人丟在黑暗裡。
海雅又開始發抖,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再也說不下去。
蘇煒點了一根菸,聲音很淡:「下次想好了再說?」
海雅猛然抬頭,直直盯著他看,冷笑:「把你當一個臨時的安樂所,怎麼樣?」
他沒說話,只是慢慢吞吐煙霧。
海雅繼續冷笑:「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就是玩你呢!你做了半年的白痴,恨我吧?要不要打我一頓報復?」
他突然低聲笑了,抬手撣撣菸灰,開口:
「好,那你來玩我吧。」
——這真是一個荒謬透頂的夜晚。
海雅像是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口,突然被人輕描淡寫堵住了,堵得那麼恰到好處,奸詐狡猾,甚至讓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蘇煒的眼神令她感到一陣恐懼,幾乎要窒息。
「海雅,」他突然叫她名字,「過來。」
她的勇氣一瞬間就被抽空了,無論是強撐的還是怨恨的。
「我回去了。」她飛快地說,接著轉身就走,像是逃避一般。
一隻手從後面抓住她的胳膊,她用盡所有力氣甩脫,他再抓,她又甩——這似曾相識的經過令她渾身發抖,雙腿差點要失去支撐的力氣。他突然用力兜住她的肩膀,從後面緊緊抱著她,那些曾令她惶恐的若即若離早已消失無蹤,身體快要被揉碎,她感到另一種嶄新的恐懼,不敢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說一句實話,對你來說那麼困難?」他低聲問。
海雅咬著牙,彷彿被人捉住弱點的小動物,徒留著最後一層不甘願。
「你要聽我什麼實話?」她冷笑,「你以為我會說什麼?」
蘇煒慢慢鬆開手,海雅得救似的掙脫開,剛巧對面來了一輛的士,她正要招手,突然包被人拽住,他放了一隻手機進去。
「我不要!」她阻止。
蘇煒攔下的士,將她輕輕推進去,車門一關,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麼,但她沒聽見。直到車行去了路口,她才從車後窗那裡張望,蘇煒的身影在燈光下像一筆水墨,隨著綠燈亮起,車行漸速,她再也見不到他。
她心裡有一種近乎迷惘的失落,今夜的一切像是一場夢,如果醒過來就會被忘記了。
或許忘記才是最好的,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在這裡,默默無聲的完結它。她已經不再奢求別人給的愛,摒棄曾有的過往,從此開始一段新生,到誰也不認識她的新世界,互不干擾過上一輩子。
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女人,突然開口說:「小姐,後座那邊有面紙。」
海雅如夢初醒,這才發覺自己臉上全是淚水,她急忙從包裡翻找面紙,被他塞進包裡的那支手機突然叮叮輕響了兩下,她不由停住動作,有衝動想要把手機扔出去,不過那也只是個無理的衝動而已。
海雅屏住呼吸,慢慢拿起手機,解開屏幕鎖,上面提示收到兩條短信,發件人的名字寫著「蘇煒」。
他的短信永遠簡潔,第一條只有幾個字:「別再關機。」
第二條是一行:「沒電前記得還給我。」
海雅趕緊調出屏幕主頁,電池那邊顯示,還剩一格電,手機一會兒就發出一次電量微弱的提示信號。她一陣好笑,可是眼淚卻大顆大顆往下掉,把屏幕打濕了。
「……麻煩您停車。」她忍耐到了極致,突然開口。
女司機把車停在路口,海雅推開門快步往回走,眼前一片模糊,她覺得自己又在發抖。
沒有人比她更依賴他,無比的依戀,她一直向他索取,渴望被給予永恆而海量的愛護溫柔,期盼他能包容她軟弱的任性,但他沒有。離開她,卻又逼著她表態,好像把她當猴子來耍。
她又真是一個對著海面上月亮倒影瘋狂的猴子,以為得到很多東西,後來卻發現什麼也沒有,這種情況令人恨之入骨。她想過老死不相往來,想過要怎麼傷害他才能平息心底的絕望,但那些對她真正的渴求沒有一點意義,甚至像一種無理取鬧。
他和她沒有未來,可是,他那裡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秒鐘也好,幾年也好,像毒品一樣令她放鬆,那就足夠了。
然而,她根本無法控制這個度,是她自己陷進去的,根本離不開他,不想離開,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離不開的人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
她離不開他,心裡對他像是恨到了極致,又像是一秒也不能分離的摯愛。
那座橋近在眼前,蘇煒扶著橋上的欄杆,那根菸還沒有抽完。他漆黑的眼珠看著她,裡面究竟蘊含著什麼,她猜不透。
海雅把手機送到他面前,開口:「本來就沒電……你故意的?」
蘇煒吸了最後一口煙,菸頭丟在腳下用力一踩,慢慢接過來,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拉,海雅踉蹌著摔進他懷裡,無力地掙扎:「我要回去了。」
他緊緊抱著她,低聲問:「真的要走?」
她恨到極點,他永遠什麼也不告訴她,卻一直在逼迫她,早已把她吃準。她覺得身體裡有什麼在蠢蠢欲動,他要把她最放縱最真實的那一面逼出來。
「放手!」她抬腳狠狠踢他。
蘇煒一把將她抱起來,快步走向摩托車,海雅尖叫一聲,又被他丟在車上,這次坐得很穩,他利落地上車,發動摩托,說:「抱緊,掉下去我不管。」
摩托車怒吼著發動,海雅不由自主朝後仰倒,不得不死死抱住他,抱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緊。
風馳電掣,似乎是一眨眼就到了他家小區樓下,以前有她坐在後面,他從不會開這麼快,海雅完全不適應這種速度,車停了還兩腿發軟,根本下不來。蘇煒卸了頭盔,直接攔腰又給抱下來,她又憤怒又憤恨,使勁撓他,大吼:「放開!」
他就像沒聽見,一路提著拽著抱著上樓開門進屋,海雅從未這麼折騰過,像一隻剛被捉住的老虎,又撓又抓,最後索性張嘴咬他的手,蘇煒疼得嘶一聲,一把兜住她的後脖子,掐著下巴狠狠吻下去,她用力咬他一口,他立即反咬回去,海雅就沒見識過他凶狠的那面,嘴唇被咬得像是破皮了,沒命地掙脫開,按著嘴大口喘氣。
蘇煒反而笑了,抹了一下唇,把染上去的血擦乾。
「膽小鬼。」他低聲說,突然又一把掐住她下巴,抬起來看她嘴唇上的傷口,海雅心底那股邪火放縱地想要衝出來,她使勁推他,可他紋絲不動,她張嘴又要咬,他拇指和食指卡在她頜骨處,怎麼也咬不下去。
那個溫柔體貼的蘇煒,簡直像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假象,他難纏又狡詐,可無論是哪一個蘇煒,都像海底撈月那樣難得到。她忍無可忍,想要得到他,還想狠狠折磨他,她已經說不清自己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恨。
天旋地轉,海雅被推倒在沙發上,她奮力掙扎,撓的他肩膀上全是紅痕。她覺得自己二十年來從沒這麼放縱過自己凶狠的那面,恨他的同時,卻又感到莫名快意,甚至因此興奮得渾身發抖。
受傷的嘴唇和他的摩挲糾纏在一處,她被這种放縱自己的快感送上雲端,不知不覺激烈地回吻他,不知是誰要吃掉誰。心臟快要從喉嚨裡瘋狂地飛出來,海雅大口喘息著,卻又感到氧氣不足,暈眩而且昏沉,他滾燙又潮濕的嘴唇順著耳畔往下咬噬吮吻,落在脖子上,輾轉反覆,那種陌生的愉悅令她如痴如醉,明明想要傷害他,又忍不住想他給的更多。
他的手同樣發燙而有力,從T恤下襬探進去,撫揉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不知掉向何處,被汗水染濕的衣服黏在背後,恨不得把它撕碎甩脫。
內衣的背扣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他的手按在她胸前,海雅一哆嗦,突然感到一陣無比的恐懼,陌生的觸感,她從未被人碰過的地方。她渾身肌肉都繃緊了,僵硬地抓著他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蘇煒像是察覺到她的不安,動作漸漸放輕了力道,細微而輕柔地摩挲。海雅不適地別過頭,他的唇落在耳垂上,張口含住,輕輕咬噬。心臟快要從喉嚨裡蹦出來,那種微弱的疼痛感如電流般流竄全身,她像水一樣要流淌下去。
他突然一把兜起她,走進臥室,把她放在床上。
他們上身汗濕的衣服早已不知去了哪裡,海雅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很久以前,還沒有譚書林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自己的初夜會是什麼樣,對方應當是個溫柔而體貼的男士,無論她是軟弱還是無理取鬧,都寬厚地包容下來,他們的臥房會用花裝扮,一切都溫馨而浪漫。
絕不是這樣因為放縱自己而感到至上的快樂,像海底的水藻一樣互相糾纏摩挲,都要把對方吃到肚裡去。可她又為這種大膽狂野而興奮,在這樣的黑暗裡,她同樣得以窺見最真實的自己:貪婪無度,凶狠霸道。
他的手放肆又大膽地在她身上遊走,四片帶著傷口的嘴唇糾結著分不開,那種因互相摩擦而產生的疼痛讓血液快要沸騰。海雅吃力地喘息著,他急切而瘋狂,與她一樣失去理智,彼此沉醉在地獄般甜美的快慰裡。
糾纏的嘴唇忽然分開,海雅感到一陣絕頂的空虛,抬手抱住他的脖子,聲音沙啞:「回來!」
他捧著她發燙的臉頰,重新吻回來,然後就是疼痛,無以倫比、沒有經歷過無法想像的疼痛。海雅發出顫慄的呻吟,兩腿打顫,拽著他的頭髮想要推開他。蘇煒一手穿過她腰下,緊緊摟住,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額頭上,低頭一下一下親吻她顫抖的嘴唇。
「……忍著。」他的聲音似乎也在發抖,「會過去的。」
沒有浪漫的月光,沒有滿屋幽香的鮮花,她覺得那些已經完全不重要了,狂野的節奏已經漸漸慢下來,他輕柔地對待她,令人窒息的黑暗裡,她緊緊抱著他,像是隨時會失去那樣用力抱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