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祝海雅今天成立了

  海雅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說,我不想聯姻了,我有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自由了。」

  海雅突然驚醒的時候,天還沒亮,屋子裡或許是開了空調,溫度剛剛好。她整個人趴在蘇煒身上,這姿勢並不好受,脖子像是要斷了似的,她試著稍稍抬頭,立即感覺他的手動了,手指埋進她頭髮裡,緩緩摩挲。

  「沒睡好?」蘇煒低聲問。

  海雅搖搖頭:「已經醒了。」

  她的耳朵貼在他胸前,屋子裡那麼安靜,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她的指尖輕輕掠過他漂亮的下巴弧度,心裡突如其來有一種滿足感,他像是倒映在海面上的月亮,真正的狼是她,對月淒嚎,因為得不到。可現在他就在她身下,在她指尖——海雅忍不住把臉在他赤裸溫熱的胸前來回蹭,輕輕的,慢慢的,那種暈眩的滿足感令人痴迷。

  他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鬍渣有點硌手,男人真是神奇,刮乾淨的鬍子一夜之間又能長出來。海雅用手指輕輕搓了一會兒,他忽然張嘴一口咬在她手指上,力道很輕,又癢又麻,她一下笑出聲,急忙要抽回手指,他鬆口,在她掌心吻了一下。

  「我重不重?」海雅小聲問。

  她不是那種嬌小玲瓏的身材,譚書林也好,大學裡某些男同學也好,個個都喜歡說好女不過百,好像女孩子體重超過100斤就罪不可赦。可她身高有一米七,最瘦的時候也沒下過100斤,這身高腿長的,壓在他身上或許滋味並不好受。

  蘇煒輕輕笑了:「重死了。」

  海雅使勁捶了他一拳:「我就不下來。」

  「遵命。」

  他難得輕鬆地開玩笑,兩隻胳膊緊緊環著她,像摩挲一隻貓,從頭到腰摸過來,伺候得她發出愉悅的嘆息聲。他的手指順著她弧度漂亮的脊背一寸寸向上移,最後捏住耳垂,低聲笑:「小女王。」

  她又捶他一拳:「說的我好像很蠻橫一樣。」

  他將她濃密的長髮撥到一旁,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親一下,環在她身上的胳膊卻漸漸收緊,低頭覆上她的唇,在唇間模糊呢喃:「張嘴……」

  海雅微啟雙唇,讓他的唇舌大肆侵入,吻得激烈而誘惑。他滾燙的手掌一路揉撫,最後輕輕落在她猶有些發疼的腿間,海雅從鼻腔裡發出顫抖的呻吟,身體不由自主蜷縮起來,呼吸的節奏再次變亂。

  食髓知味,這蜜糖般的甜美,倘若可以持續一輩子,那該多好。

  這裡沒有欠債聯姻,沒有父母失望乞求的目光,也沒有譚書林——她已經把這些都拋下了。一輩子又是多長?最好像今天到明天那麼短的時間,不必白頭到老,在他們最年輕最美麗的時候便逝去,這樣真好。

  海雅一去就是兩天沒回家,楊小瑩沒好意思給她打電話,其實就是想聯絡也聯絡不上,她手機一直在關機。海雅這個人,平時像個溫柔的淑女,可某些方面卻出奇地離經叛道膽子大,這點楊小瑩也自嘆不如。

  事實上,她也沒心思去管海雅的事,今天她跟小陳在電話裡又吵了一架,近來他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矛盾無非還是那些老問題:她執意獨立自主,為了打工可以犧牲見面時間,他責怪她根本沒有真心,嫌棄自己是窮光蛋。

  同一個問題吵了幾個月,是誰都頭大,某些時候,你越希望維持兩方面的平衡,反而越做不好。

  楊小瑩打開樓下信箱拿訂購的雜誌,雜誌下面壓了四五封信,全都是海雅老家寄來的,她家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啊?一天兩封信這樣狂寄。

  電梯依然掛著正在修理的牌子,都修了三天還沒修好。她只好徒步上樓,剛上一層,就見樓梯道那邊黑乎乎坐著個男人,楊小瑩嚇一跳,急忙避讓著繞過去,走了幾步再回頭看,這人有點眼熟,修眉俊目,是個長得非常清爽俊俏的年輕人,她啊了一聲,回去打招呼:「是你啊!來找海雅?」

  這人是海雅的鄰居吧?叫譚什麼來著的?

  譚書林猶豫著點點頭,他對非美女的臉從來沒有任何記憶力,隱約記得海雅有個室友,他直接問:「祝海雅人呢?」

  楊小瑩想了想:「她還沒回來。」

  譚書林不耐煩地皺眉:「什麼時候回來?她為什麼一直不開機?」

  他問得很不客氣,也沒什麼禮貌,楊小瑩對他瞬間沒了好感,冷冷回答:「我不知道。」

  說完轉身就走,一直上了五樓,再往下看看,他還站在那裡發愣,一付滿肚子悶氣只等發洩的模樣。這麼不懂事,怪不得海雅避之不及,楊小瑩搖頭進屋,懶得理他。

  剛關上門,聽見屋裡有動靜,楊小瑩有點吃驚,探頭一看,海雅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坐沙發上玩電腦。

  「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楊小瑩覺得不可思議,「你鄰居在樓下找你呢,沒看見嗎?」

  海雅笑了笑:「中午就回來了,從後門進的,沒看見他。」

  「哎……」楊小瑩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看她的樣子,半點要出去見面的意思也沒有,就這麼讓那小子等著,好嗎?

  「對了,這是你家寄來的信。」她從包裡把那四五封信取出來,放在茶几上,「好多啊,是出什麼事了?」

  海雅的手終於從鼠標上移開,盯著那些信,神色凝重,不知想著什麼心事。楊小瑩一面喝水一面悄悄打量她,見她呆了半天,突然下定決心似的,慢慢拆開信,一封封仔細看起來。

  海雅認認真真把五封信都看完,其實信上內容和她當初猜想的也差不多,從一開始的措辭嚴厲,變成後來的委婉哀求,都是讓她不要任性妄為。

  她面不改色把信裝回去,忽然抬頭笑了一下:「我好餓,今天出去吃飯吧?」

  電梯修理,兩人只好徒步下樓,楊小瑩小聲說:「你鄰居可能還在樓下等著呢,我剛看他氣呼呼的樣子。」

  海雅不在意地揚了揚眉毛:「沒事。」

  誰知一直出了小區也沒再見著譚書林,估計他是等得沒耐心,所以走了。附近新開了一個露天大排檔,生意相當好,海雅今天似乎很有興致,烤翅炒麵江鮮點了滿滿一桌,服務生小妹眉開眼笑地給她推薦:「小姐來一扎冰啤吧?我們這邊烤翅和冰啤是口碑最好的。」

  楊小瑩點頭:「那就來一扎。」

  海雅沒反對,她平時一向是滴酒不沾的,不過今天似乎兩人都有點心事,一扎啤酒下的非常快,轉眼又點了一扎。

  楊小瑩的酒勁有點上來了,臉上泛紅,扶著下巴慢悠悠地叫她:「海雅啊……」

  她本來想藉著酒勁的衝動安慰她一下,或者吐露一下自己近來的煩悶,她朋友雖然多,但都是酒肉朋友,唯一可以談點心事的人就是海雅,可她們的關係又還沒到無話不說那種地步,人長大了,總不會像初高中那時候,什麼話都能和朋友傾吐,特別是像她們這種人,不是每件事都能說出口的。

  所以她喊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海雅笑著給她倒酒,她倆足足乾了三扎冰啤,回家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在飄。楊小瑩一腳踢翻了樓下的垃圾桶,大吼:「他媽的!乾脆分手算了!」

  海雅跟著補上一腳,大吼:「靠!祝海雅今天成立了!」

  楊小瑩哈哈大笑:「語病!小學語文肯定不及格!你成立個什麼東西啊?」

  海雅把那隻可憐的垃圾桶踢得滴溜溜直滾,這件事非常不好非常有失公德心,可她覺得特暢快,模仿某著名球星的射門動作,把腳高高抬起,正準備命中紅心,忽然聽前面有人怒吼:「祝海雅!」

  海雅一腳踢在垃圾桶上,咚一聲響,它骨碌碌滾了幾步,剛好停在對方腳下,她笑了兩聲,拍拍手,氣定神閒地看著譚書林一臉陰沉往自己這邊來。

  譚書林覺得自己像一隻充滿氣的皮球,已經忍耐到極限,快要爆炸。他自己都記不得祝海雅什麼時候開始關機的,反正這段時間一直就聯絡不上,他們祝家那邊也驚慌失措得要死,海雅的媽媽每天給他打電話哭著道歉,自己老媽還成天逼著他給海雅道歉,搞得他越發煩躁,有火沒處發。

  他原本是下定決心再不找祝海雅,他忘不了那天她的眼神,看他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平時雖然自大,但也不至於要每個人把他當太陽一樣捧起來,可無論如何,這種眼神不該出現在祝海雅身上,她應當更……更什麼?他也記不太清楚。

  譚書林其實已經記不清以前祝海雅是怎麼看他的了,他也從來沒注意過,她不過是個拍馬巴結的小人,妨礙他人生自由的東西。他鬱悶,他發怒,可或許從內心某個地方來說,他也已無奈接受這個結局,像很多富家子弟一樣,娶個聯姻的女人,然後一輩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和相愛的女人結婚共度一生什麼的,對他們來說像個遙遠的笑話。

  他一直走到海雅面前,恨不能像咆哮教主一樣把她拎起來一頓甩,可她眼裡那種鎮定令他再度心灰意冷,塞了滿腔滿肺的氣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憋出幾個字:「……為什麼一直關機?」

  海雅笑了笑:「和你沒關係吧?」

  他冷笑:「沒關係?你家人天天來煩我!」

  她也冷笑:「你可以吼回去,沒人敢怪你。」

  他不可思議低頭看她:「你腦子被酒精泡糊塗了?」

  海雅面不改色:「只是建議。」

  譚書林二話不說拽著她走:「少扯淡,馬上給我買個新的!是不是沒錢?那我來買!」

  海雅像是累了,嘆一口氣:「就是買了新的,我也不會用。」

  他大怒:「你到底什麼意思?!」

  她出乎意料的平靜:「我的意思就是聯姻不算數了,我有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自由了。」

  譚書林的腦子一時抽不過彎兒,皺著眉頭問她:「你說什麼?」

  海雅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說,我不想聯姻了,我有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自由了。」

  譚書林還是繞不過來,這感覺……不能說是晴天霹靂,也不能說是欣喜若狂,他直接就愣住了,只覺得不可思議,就好像有一隻小螞蟻突然跑到大象面前,趾高氣揚宣稱「我有了你的孩子」那種荒謬,他甚至想笑。

  「說什麼胡話呢?」

  他真的笑了,在他眼裡,祝海雅發脾氣、裝冷漠、哭鬧撒潑,這些都沒什麼,大抵是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目光的一些招數,鬧得太過他就冷一冷,遲早叫她知道厲害,自己過來認錯,他們總歸是要在一處的,他都已經無奈默認了,她還能怎麼作?

  現在她跟他說:我要過自己的日子,聯姻算個屁——簡直就像勞改犯突然說他明天要去參選人大代表一樣。

  海雅沒笑:「不是胡話,我認真的。」

  譚書林突然有點惱火:「好啊,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是向我抱怨?這些話你應當跟你家人說!跟我媽說!」

  「我會的。」她冷靜得有點可怕,「這個暑假我會努力打工掙錢,然後從這裡搬出去。」

  譚書林表情漸漸又變得陰沉,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說不出那是什麼意味的眼神,似乎還帶著點兒敵意,一直站在旁邊的楊小瑩都覺得有些悚然,慢慢朝海雅那邊靠了一步,她開始佩服海雅的鎮定,被一個大男人這樣瞪著,居然氣定神閒。

  「祝海雅,」他忽然開口,聲音也很陰沉,「我的忍耐有限度,你不要再給我開這種無聊玩笑。」

  海雅反而笑了:「你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問題?」

  譚書林揚起手,自己也不知為何突然怒到極點,想要狠狠抽她一耳光。楊小瑩驚叫一聲,抱住海雅的肩膀想把她推開,海雅用力把她擋在身後,仰高了臉,毫不畏懼看著他:「過來打!」

  他的手抽下去,中途突然換了方向,最後只是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臉,海雅嘴角邊很快浮起一條紅痕,是被他指甲刮的。

  一切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中,譚書林那一巴掌抽下去,整個人也彷彿戳個了洞的皮球,突然洩氣。他兩隻眼通紅,最後瞪了她一眼,抬腳把垃圾桶直接踢飛,裡面的垃圾嘩啦啦撒了一地,這次動靜很大,終於被門房看到了,嚷嚷著跑過來拽他袖子:「你這人年紀輕輕,怎麼這麼沒公德心?!」

  譚書林用力推開他,反手指著海雅的臉,冷冰冰地開口:「祝海雅,你就是死在外面,也別指望我會再看你一下!」

  海雅用手指按著嘴邊的刮傷,冷笑:「多謝你替我說這句話。」

  他氣得臉有點扭曲,拳頭捏得死緊:「你行!你以為我樂意娶你?我巴不得!」

  「哦,那樣最好。」

  她的冷漠和四兩撥千斤讓他感到幾乎要失去理智的憤怒,他有生以來從未這樣生氣過,全身的血液都在倒行,朝腦子裡狂奔,或許那不光是憤怒,還包括了一種被自己一向輕視的小人反輕視回來的屈辱。

  這種令人要發瘋的感覺,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明明已經想要憤然離去,可腳又釘在地上,只有把她揉成碎片方能解此恨。

  楊小瑩抽出面紙替海雅按著,低聲勸:「我們快上去吧!」

  她點點頭,兩人快步上樓,直到了二樓,還聽見下面有喧囂聲,門房因為譚書林踢翻了垃圾桶拽著不肯放人,被他發怒一腳踹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海雅從樓道的窗戶往外看,譚書林站了一會兒,終於快步轉身走了,脊背僵硬倔強地挺著,死不認輸。

  這一趟鬧下來,兩人的酒都醒了,回家後默默無聲地在沙發上坐了半天,海雅才低聲說:「嚇到你了吧?」

  楊小瑩搖頭,緊跟著又皺眉:「你這個鄰居怎麼回事啊!那麼凶!」

  海雅笑了笑:「他一向順風順水,被寵壞了。」

  楊小瑩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他說聯姻什麼的……」

  海雅沉默片刻,終於開口:「我家的生意多半要仰仗他家。」

  她一點一點把自己的事情說出來,包括自己因為長得漂亮被父母選中,和譚家的聯姻,以及自己的選擇。

  「不好意思啊小瑩,這房子只能住到新學期前了,我想試著自己賺錢生活。」

  海雅有點愧疚,在這地方住了一年,挺有感情了,結果又說要搬,楊小瑩大概只能搬回宿捨去住,其他靠近N大的房租都貴的離譜。

  楊小瑩倒不是很在乎:「這沒什麼,你要早告訴我,我早就勸你搬了,我也打算住回宿舍,那裡怎麼說也便宜,而且我現在也不會打那種三更半夜的工,宿舍挺好。」

  海雅輕笑:「真不想住小陳家?不要錢,而且他也因為這個不停跟你吵吧?」

  楊小瑩慢慢沉下臉,搖頭:「你不知道……我媽之前就是不顧一切跟我爸在一起的,還沒結婚就生了我,她那會兒相信純真的愛情呢!把什麼都拋下了,結果跟錯了人,我爸就是個賭鬼加酒鬼,最後她受不了一個人跑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我從小跟著奶奶過,她不止一次教訓我,女孩子要自重自強,靠天靠地靠男人,都不如靠自己。小陳很討厭我打工,我住他那兒,肯定會被他磨得鬥志消失,可我不想那樣。你說我要是不打工,乖乖被小陳養著,以後會變什麼樣?男人跟你談感情的時候,希望你把什麼東西都給他,恨不得你全身都賴著他不放。回頭他要是沒感情了,又會反過來怪你拖累他,你那時候就沒有後路可退了。」

  海雅想起她以前說過,為了不讓以後的自己笑話現在的自己是個蠢貨,所以做什麼都很為難。她還記得那天晚上楊小瑩臉上如夢似幻的幸福笑容,現在明明她和小陳還在熱戀期,沒有半點分手的跡象,可她再也沒見過她那樣的神情。

  「我是個荒唐不起的人。」楊小瑩拍了拍她肩膀,「讓那種什麼青春就要瘋狂一次的論調見鬼去吧!」

  海雅沉默一會兒,笑著建議:「想不想再喝點酒?」

  楊小瑩眉飛色舞:「好啊!我就說還沒喝夠!」

  反正譚書林走了,沒什麼後顧之憂,兩人又跑回大排檔,點了冰啤和烤翅狂吃狂喝,楊小瑩終於不勝酒力,回家後澡也來不及洗,倒床就沉沉睡去。

  海雅不知為何,只是薄有醉意,把家裡寄來的信一封封攤在床上,盯著發呆。

  她想起很多事,大多是雜七雜八的瑣碎小事,比如小時候發燒,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口渴得厲害,可是手上沒力氣,一杯水大半潑在床上,被媽媽發現後,她沒有責怪自己,反而摸著她的腦袋柔聲說:雅雅要喝水,記得叫媽媽。

  直到現在她也忘不了那種溫柔的聲音,在黑暗裡像春風一樣將人包裹。

  可是她也忘不掉大學臨行前夜,爸媽殷切夾雜喜悅的目光,奶奶一遍一遍提醒她「要知恩圖報」,他們只是那樣笑著,把一切包袱都送出去的那種輕鬆的笑。

  這些或溫暖或冰冷的細節,情商高一點的人大約都不會糾結,也不用那麼痛苦,譚書林再怎麼可惡,也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她完全可以不那麼卑微,把所有真心藏起來,戴上面具施展手段,讓他神魂顛倒,那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只除了她那顆不甘的心。

  她喜歡人的時候,大多表現得很笨拙,因為在乎,所以沒法瀟灑。沒有人像她這樣對別人給予的感情要求那麼高那麼純粹,越是得不到,越在乎;越是得不到,越想要。

  海雅拉開窗戶,燥熱的夏風從窗口灌進來,窗檯上放著一隻廢棄花盆,她把那幾封信丟進去,在抽屜裡摸了半天,摸出一盒蘇煙。那是冬天蘇煒借給她的外套裡裝著的,衣服後來還了,這盒煙她卻出於一種很難說明白的理由留了下來。

  煙盒裡有一支金色打火機,她放在指間輕輕摩挲,它已經有些舊了,機身上一些地方被摸得光滑油亮,手指按在上面,像是就此可以感覺到蘇煒過去的指紋,那些他們還沒相遇前的時空裡的故事。

  「嚓」,火機被點亮,放了半年,每個禮拜她都會拿去菸酒店,請某位好心的男老闆幫忙灌油。這次遲了一段時間,火機明顯油量不足,火苗很小,一顫一顫,彷彿隨時會熄滅。

  點燃花盆裡的信封,沒一會兒,火光灼灼,她眼睜睜看著那些信被一點點燒成黑灰,碎在花盆裡。

  放在桌上充電的手機叮叮一響,顯示充電完畢,她中午回家的時候還是把原來的手機從沙發底下撈出來了,有些事,不是讓手機丟在沙發下面落灰,就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

  開機,收件箱一如她所預料的,早已被塞滿,全部都是譚書林和爸媽發來的短信。海雅沒看,全部刪除了。調出通訊錄,看著屏幕上媽媽兩個字,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又開始發抖,對那些光暗難言的未來,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最後還是按下去了,沒響兩聲,電話就被人飛快接起,是爸爸的聲音,他止不住怒氣:「雅雅?!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雅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電話裡很快又起了爭執聲,媽媽似乎是責怪他太凶,鬧了一陣,她接過電話,哽嚥著喚她:「雅雅……你是怎麼了?你要把爸爸媽媽急死嗎?手機也不開,寄信也不回……我們差點就要丟下公司去N城看你了。」

  海雅沉默了很久,終於低聲說:「我打算搬出去住。」

  媽媽吃驚得半天沒說話。

  「還有,」她盯著花盆裡閃爍的火光,「我不會跟譚書林結婚。」

  電話裡先是一片死寂,緊跟著爸爸開始怒吼,她似乎還聽見了奶奶的聲音,他們似乎都想搶著和她說話,可最後還是媽媽開口:「雅雅,你一個人在外面太累了吧?媽媽知道書林脾氣不好,總是欺負你,我們總是讓你忍確實太自私了。你可以和他鬧脾氣,吵架,但不要說這種氣話。」

  「不是氣話,我是說實話。」

  「……好了雅雅,你太累了,媽媽知道你難受。乖,這個暑假早點回來,別怕,爸爸媽媽不怪你,知道你一個人很辛苦。」

  海雅眼前一片模糊,聲音沙啞:「我不會回去,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好好……雅雅,我們不逼你,這些事以後再說,你好好的住著,好好學習,別再說這種話。」

  海雅咬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把欠譚家的錢還掉,一定會。」

  媽媽只是哽咽:「這些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你要好好的……」

  「我掛了。」海雅頓了頓,輕輕添了一句,「……保重身體。」

  她像是害怕什麼一樣,飛快合上手機,緊緊捏了很久,直到發覺再也沒有來電和短信,才慢慢鬆開。

  ……一切都結束了,她已下定決心,至死不渝。

  海雅俯在窗檯上,夏夜燥熱的風拂過身體,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她放在鼻前細細輕嗅,那苦澀的菸草味已經變得很淡。她學著蘇煒平時點煙的樣子,叼著過濾嘴,湊近花盆,讓裡面竄起的火苗點燃香菸,淺淺吸了一口,肺裡頓時感到一種輕微的刺痛和麻癢,再把它吐出來,幽青的煙霧似雲一般散開。

  苦澀的煙霧在唇間吞吐,尼古丁讓腦子昏昏沉沉,像是喝醉酒——彷彿它們可以賦予她煥發生命的力量。

  鬧鈴連著響了十幾遍,終於不堪噪音穿腦的海雅不得不起床按下放在對面書桌上的小鐘。她伸了個懶腰,感覺渾身上下的肌肉都有點不聽使喚,又酸又疼,床邊放著兩隻偌大的行李箱,她昨天差不多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才把衣櫥裡的大部分衣服收拾進去,剩下還沒收拾的東西太多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來得及弄完。

  本來海雅是打算暑假過去後再入住宿舍,那時候學生都回來了,房間也好安排,誰知楊小瑩這個人精請輔導員吃了幾頓飯,人家給開後門在考試期間空出兩個床位給她們,聽說室友們暑假都要回家,等於她們兩人可以住2個月的8人大間。大學宿舍無論如何要比在外面租房便宜太多,楊小瑩打算一個禮拜之內就搬過去,海雅被她慫恿的早早就開始收拾。

  「海雅,起了嗎?」楊小瑩在外面敲門,聲音模模糊糊的,好像正在刷牙。

  海雅迷迷糊糊衝進浴室飛快梳洗一番,出來的時候楊小瑩已經把飯盛好。

  「第二份工找到了沒?」楊小瑩一邊吃飯一邊寒暄。

  海雅學她把春捲抓手上,用指尖一點一點撕了放嘴裡:「還沒,我還有點存款,下學期學費沒問題,生活費在咖啡館打工也足夠了。我打算報名參加10月的口譯中級考試,拿到證書就可以去公司實習。」

  楊小瑩眼睛先是一亮,緊跟著又把肩膀垮下去:「我是肯定考不過去的,你成績好還真能試試,口譯比筆譯來錢多了。」

  眼看時間不早,海雅三兩口塞下稀飯,摸抹抹嘴穿鞋下樓,習慣性地抬手就要叫的士。楊小瑩笑了:「你真是過慣奢侈日子,由奢入儉難,這麼點路還要打車?」

  海雅心虛地把手縮回來,她確實是習慣了,生活所有細節方面都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家境,她去超市也好,逛街也好,對打折兩個字幾乎沒有感覺,向來是看中什麼直接買了走人,楊小瑩以前不說,現在頻頻提醒她要注意這些細節,不然她那點可憐的薪水一禮拜不到就要花光。

  「要搬去宿舍的事,有沒有和蘇煒說?」

  「上次發短信跟他講了,他好像沒反應。」

  楊小瑩有點驚訝:「怎麼,他還沒回來?」

  海雅搖了搖頭。

  大概是在小半個月前,蘇煒突然把家裡的鑰匙交給她,要她幫忙偶爾打掃一下房間,他沒講具體什麼事,只說有個裝潢項目要離開N城,最晚半個月就能回。她跟蘇煒雖然已經交往了半年,但真正捅破那層紙成為戀人,也不過是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還沒真正甜蜜一會兒,他又驟然離開,海雅也只有每天讓自己忙得不可開交,才能少一些空閒去想念他。

  匆匆趕往考試地點,上午是外教的口語考試,和藹可親的外教老頭對每個人都說Perfect,簡直沒有一點難度,困難的是下午的精讀,授課老師俗稱黑山老妖,每堂課必然點名,只要有一次沒到,考試就等著被她磨掉一層皮。海雅有過連著兩禮拜沒上她課的記錄,趁著午休時間去圖書館,戰戰兢兢地溫習。

  圖書館一直都是好學生的聚集地,特別是考試前,簡直人滿為患,海雅輕輕翻著書,摘抄自己有可能會疏漏的重點,突然包裡的手機叮叮噹噹響起,在安靜的圖書館裡顯得特別刺耳,一時間所有人都不滿地朝她望過來。

  海雅趕緊翻開手機,屏幕顯示蘇煒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她嘴角不由自主朝上揚,迫不及待地打開,他問:「幾點考完?」

  她將手機調成震動模式,再一個字一個字回覆:「三點半。你回來了嗎?」

  「還沒。」

  海雅有點失望:「我想你了。」

  他回覆了一個笑臉:「快了,好好考試。」

  每次他都說快了,海雅無奈地嘆氣:「注意身體,天熱,少抽菸。」

  蘇煒的回覆難得俏皮:「遵命,女王。我正在吃口香糖。」

  海雅輕輕笑起來:「這才聽話。不和你說了,我要準備考試。」

  他再也沒回覆,海雅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好在大概因為天氣熱,考試的時候黑山老妖也沒什麼精神,匆匆點了幾個漏課的學生名,批評一下就算了。海雅提前交了卷子,收拾書包離開教室。

  七月將至,太陽照的滿眼都是白花花一片,小區附近因為修路,把原本栽種的大樹都移植了,海雅被曬得渾身發燙,只好把書包頂頭上遮擋一點陽光。剛進了小區大門,忽然旁邊有人叫她:「海雅。」

  那聲音如此耳熟,令她一瞬間感覺恍然如夢。她不可思議地轉身,就見蘇煒站在陰影處,微笑看著自己,小半個月沒見,他黑了,好像還瘦了點,漆黑的雙眼裡滿含笑意,似乎比外面刺目的陽光還要熾熱。

  海雅慢慢朝他走過去,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發愣,連聲問:「怎麼回來了?你騙我?」

  蘇煒握住她的胳膊,將她輕輕拉到自己面前,低笑:「給你個驚喜。」

  真是好大一個驚喜。海雅望著他熟悉的胸膛和肩膀,有衝動想要緊緊抱住他,可這裡是大庭廣眾,人來人往,她只有強忍著挽住他胳膊,一面笑一面口是心非:「傻瓜,笨蛋,你應當早點說。」

  這一路她幾乎是飄回家的,剛開門換了鞋,正準備問他要喝點什麼,忽然整個人被緊緊抱住,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淡淡煙味令人如痴如醉,海雅發出一個近乎痛楚的嘆息聲,大膽又主動地環住他脖子,嘴唇上滾燙,他吻得激烈兇猛。

  他的嘴裡有一種清爽的薄荷味,她從來不知道薄荷味也會如此具有攻擊性,隨著他舌頭肆無忌憚的掃蕩,侵襲所有感官。海雅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可她又寧願自己停止呼吸,就此死去也沒關係。他抱得那麼緊,兩人的身體每一寸都緊密貼合,海雅不由自主張開唇,彷彿受不了這樣的壓迫,他順勢吻得更深,吸吮咬噬,甚至讓她感到疼痛。

  她也說不清自己什麼時候就變成了躺在沙發上,他濕潤的嘴唇如雨點般落在脖子上,那裡是她最敏感的地方,海雅喉嚨裡發出貓一般的呻吟,微微發抖。

  激烈的親吻慢慢變得輕柔舒緩,蘇煒的唇輾轉向上,細細啄著她滾燙的臉頰,然後將她的腦袋按進懷裡。

  「曬成小黑炭了。」他將她凌亂的長髮撥到腦後,輕輕地笑。

  海雅腦子裡還有點暈,渾身發軟,柔若無骨地倚在他懷裡,不甘心地反駁:「你也黑了,比我黑。」

  他嗯了一聲,雙手環著她,手指撥弄她的頭髮,海雅喜歡這樣熱烈又親密的擁抱,兩個人像是變成一體的,不會再分開那樣。

  「還會再走嗎?」她低聲問。

  蘇煒搖頭,片刻後,忽然說:「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海雅心裡一顫:「可是……宿舍已經申請下來了。」

  「乖,和我一起。」

  海雅突然又想笑,輕輕捶他一拳:「笨蛋,你養我啊?」

  他無聲地笑,接住她的拳頭:「嗯,我養你。」

  這對話如此耳熟,似乎在某個電影裡也有類似的場景,漂亮而風塵的女主角叼著一隻煙,說:不工作你養我啊?

  然後那個猥瑣的小人物男主猶豫很久,回答:我養你啊!

  海雅曾為這種卑微而幸福的浪漫感動得淚流不止,她和蘇煒的情況跟電影裡截然不同,可是這種感覺依然令她顫抖,好像真的要流淚似的。

  她哧一下笑了,用力捶他一拳:「電影裡的台詞你好意思拿來賣弄!」

  她笑得很歡,臉都紅了,眼前一片模糊。

  在給父母打完電話的那個夜,她不止一次想過類似的場景,蘇煒會溫柔地和她說:海雅,過來和我一起住,我養你——然後她笑著瀟灑拒絕,或者流著眼淚在落魄中答應。可是這種想像又讓她感到自己彷彿是在心底存著一種期盼,不夠堅強,不夠獨立。像楊小瑩說的,女人不可以全身心依賴男人,否則哪一天他失去對你的愛,你就無路可退。

  她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究竟是得償所願,還是徬徨恐懼。如果這是一場電影該多好,她是女主角,蘇煒是男主角,無論怎樣悲歡離合,最後都是王子公主一起幸福生活的結尾,他們不必有徬徨,也不必恐懼感情消失後的冷酷,結局早已定下,他們只需循規蹈矩。

  「海雅……」蘇煒手指埋進她濃密的長髮裡,緩緩摩挲,「聽話。」

  她揉著眼睛:「……要是我不答應呢?」

  蘇煒面上露出淺淺的笑意,聲音也含笑:「再把你拖回家一次,任你打罵。」

  海雅撐不住掛著眼淚又笑了,這次輕輕捶他一下:「暴力男。」

  「小女王。」他揉了揉她耳垂。

  「讓我考慮一下。」

  「遵命。」他低頭,嘴唇輕輕落在她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