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他的世界裡沒有陽光

  請帶著她離開,就像起初那樣,帶她去另一個星球,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只要做個過客就好,看著凡間點點星火,他們永處高峰,永不會下落。

  這好像是蘇煒第一次到她家來,以前都是海雅去他那邊,說起來都是兩人單獨相處,但感覺卻截然不同。

  可能這方面男女有別,她覺得把人領到自己住的地方,像是一種精神上的認可和親密,特別是女孩子,能領一個異性到自家,證明她已經非常信任對方了——雖然她和蘇煒交往的順序有點不太正常。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肉體互相交流過,戀愛就已經圓滿,剩下的不是分手,就是面對瑣碎磨合的婚姻。可是海雅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與蘇煒進行真正的、精神上的親密,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他們對彼此很多事情還不瞭解,這種渴望和那晚的瘋狂融合在一起,令人時而小心翼翼,時而百無禁忌。

  海雅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搬到客廳,連接上網,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看電影,不知想起什麼,海雅低聲問:「蘇煒,你以前有喜歡過什麼女孩子嗎?」

  其實這問題就是自尋煩惱,戀愛中的女人心眼真不大,他要是說沒有,她只怕不信;他要是說有,她又鬱悶。海雅抬頭看他,蘇煒微微一笑,反問:「你呢?」

  她使勁捏他的手:「是我先問的。」

  「嗯,問別人問題的人,要先把自己的情況說清楚。」他扣住她亂動的手指。

  海雅笑著和他鬥了一會兒手指,終於認輸似的回答:「好吧——我上初中的時候偷偷喜歡過一個人。他是個好人,心腸特別好,所有人都沒看出我生病發燒,就他看出來了,替我做班級大掃除,然後我就喜歡他了。不過他對每個人都這麼好,我慢慢就沒感覺了,後來……中考後的那個暑假,我遇到了譚書林。」

  她對自己能提起這段往事,感到有些不適,倘若是一個人獨處,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想起,它盤根錯節,影響她的過去、現在、甚至未來。她的人生軌道是因為遇見譚書林,才發生劇烈變化的。

  「其實,那時候譚書林還不很壞。」海雅閉了閉眼,「他成績不好,我講題給他聽,他還會謝謝我。」

  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她的戀愛總是那麼畸形而廉價,多是別人對她誠心實意好一些,她就輕而易舉心動了,繼而又貪婪地索取更多,彷彿要把有生以來缺失的所有真愛都搶來。

  蘇煒摸了摸她的腦袋,低聲說:「從小到大,都是女生暗戀我。」

  海雅被他逗得笑了:「有你這麼自大的嗎?」

  他們聊了好久,直到天都黑了。

  海雅終於知道了很多蘇煒小時候的趣事,比如跟班上同學打架,把人打傷了,家長帶著找過來,他爸爸在前面給人道歉,他偷偷往對方的水裡撒鹽。她也樂於與他訴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家裡的特殊情況,不敢放縱的童年。她還知道蘇煒小時候的夢想是做宇航員,飛上宇宙。她也訴說自己的抱負,要做一個同聲翻譯,為此她沒有選擇父母希望的工商管理,而是報考了N大英語系。

  她和蘇煒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關不住的話,像洪水一樣,彼此都渴望瞭解對方,也渴望對方來瞭解自己。

  說到後來,海雅嗓子都啞了,索性整個身體靠在他身上。屋子裡已經很暗,只能看清一些家具的輪廓,可她還不想開燈,開燈就像仙女的魔法時間到了,這愉悅飛馳的感覺會煙消雲散。

  「蘇煒,以後我們會結婚嗎?」她聲音啞啞的,帶著一絲慵懶,彷彿這不是一個問題,只是隨口說出的一句情話,只是期盼他也用同樣浪漫的方式來欺騙她,在這甜蜜的時刻。

  他沉默了片刻,雖然沒說話,但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微妙的改變。

  「蘇煒?」她不安地抬頭,在黑暗裡看著他的眼睛。

  蘇煒垂下眼睫,聲音變得低沉:「你是說真的?」

  他驟變的態度讓海雅感到茫然,她要怎麼回答?這只是無心的一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如果她說不是,她有預感一定不會有什麼開心事發生。

  她張開嘴,愣了半天,竟說不出話。

  蘇煒也沒有說話,他口袋裡的手機在這個最微妙的時刻突然響了,不再是單調的滴滴鈴聲,這鈴聲還是她給換的,換成張學友的《夕陽醉了》。他先沒有接,直到張學友的歌聲唱到第三遍,才慢慢取出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上的名字似乎並不讓他感到愉快,僵了一會兒,蘇煒才接通,第一句話就是:「有事?」

  話筒對面的人說話聲音不大,還有些絮叨,囉囉嗦嗦講了一長串,蘇煒不耐煩地打斷:「我很好,沒事的話,我掛了。」

  對面的語氣變重了一些,說了一會兒,又漸漸變得溫和,蘇煒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過去的事別再提了。」

  來電人似乎是個蘇煒很熟悉,但又不怎麼喜歡的人,海雅悄悄去了一趟廚房,給壺裡的花茶灌水,出來的時候,燈已經亮了,蘇煒站在客廳中央,神色平靜。

  「……你要走了?」海雅端著玻璃茶壺,僵硬地站在廚房門口,神情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蘇煒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忽然問:「海雅,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去……見我叔叔。」

  她大是驚訝:「你還有叔叔?親叔叔嗎?」

  他嗯了一聲:「好久沒見他了。」

  海雅趕緊進房間,在地上的行李箱裡亂翻,選了一條端莊大方的淺綠色連衣裙。她一直以為蘇煒早已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原來他還是有親戚的,肯帶她去見,是不是意味著他真的對方才那個無心的問題有仔細考慮過?

  蘇煒的叔叔會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的?為什麼蘇煒知道是他來電,顯得不那麼愉快?雖然他過以前的事,但仔細想想,他說的都是高中前的事情,對他父親死後的一切,都隻字不提。

  海雅一路在的士上想了很多,下車的時候,蘇煒抓緊她的手,甚至抓得她有點疼。

  他的聲音很低:「陪著我。」

  不是「跟著」,不是「別亂跑」,他說——陪著我。

  海雅分開五指,和他緊緊交握在一起,任由他領著自己往前走。這附近並不是什麼繁華商業街,從半舊的樓房和路邊眾多的小吃攤來看,似乎是個比較陳舊的生活區,蘇煒停在一個特別破特別小的米線店前,頓了一下,最後飛快拉著她進店上樓。

  八點多,米線店已經沒什麼客人,二樓角落只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普通的白襯衫西褲,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眉宇俊朗,蘇煒的輪廓有幾分與他相似,不過他是清冷,他叔叔則有些唯唯諾諾的味道。他見著蘇煒,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迎了過來。

  「小煒。」叔叔小心翼翼喚了他一聲,然後才突然驚覺蘇煒身邊多了個女孩子,用一種略帶驚惶的眼神看了一眼海雅,大約是被她出乎意料的美豔震撼了一下,他更驚惶了。

  「過來、過來坐。」

  蘇煒叔叔小步往回走,抽了兩把塑料椅子,這種小店的餐桌椅子總是帶著油膩膩的感覺,他用面紙擦了好久,才客氣地招呼:「坐吧,乾淨了。」

  他異樣的客氣和驚惶,令海雅有些不安,蘇煒冷靜地牽她過去坐下,介紹:「叔叔,這是海雅。海雅,這是我叔叔。」

  海雅恭敬地問好:「叔叔好。」

  蘇煒的叔叔急忙點頭:「你好你好,別客氣,想吃點什麼?這家米線店開了十幾年,口碑一直不錯,小煒小時候最愛來這邊吃。」

  海雅客氣地讓長輩先點,他叔叔勉強朝蘇煒笑了笑:「我記得你最喜歡這家的紅燒牛肉米線,現在還喜歡嗎?」

  蘇煒點頭:「那就紅燒牛肉米線。」

  三碗米線很快端上來,用的碗都比別家大一倍,和小盆似的,裡面滿滿的濃湯,大塊大塊酥爛牛肉攤在米線上,配著碧綠的芫荽,鮮紅的辣油,令人食指大動。海雅餓得厲害,但又不好意思放開肚子吃,只能用筷子絞斷米線,一點一點往嘴裡送。

  蘇煒叔叔用乾淨的勺子將自己碗裡的牛肉送到蘇煒碗裡,似乎這熟悉的香味和蘇煒的安靜順從令他漸漸放鬆了,他低聲說:「多吃點牛肉。」

  蘇煒笑了笑:「最近好嗎?頸椎病看的怎麼樣了?」

  他叔叔似乎對頸椎病這三個字感到尷尬,摘了被霧氣弄糊的鏡片,用面紙擦拭:「挺好……沒什麼問題。」

  再看看一旁安靜吃米線的海雅,他又說:「你有了女朋友,肯帶來見我,我很高興。」

  海雅突然被他提到自己,趕緊抬頭對他微笑,蘇煒叔叔一面擦眼鏡,一面繼續說:「你現在有了女朋友,肯定下來,那最好。好好過日子,你結婚的錢,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蘇煒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定定看著他,他叔叔有些慌亂地從口袋裡取出一張銀行卡,推到他面前:「這裡面……裡面有二十萬,那時候、那時候的錢一分不少都在裡面,密碼是你生日。你拿去,好好過日子。」

  蘇煒面無表情:「不用了,你留著看病,頸椎病治不好是個大問題。」

  他叔叔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小煒,你別怪你嬸嬸,女人家總是這樣……錢我真的沒動,一直給你留著,你看……」

  「我說不用了。」蘇煒把卡推回去,打斷他的話,「我現在不缺錢。」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了小小米線店的二樓,海雅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都不清楚,自然不好插嘴,唯有低頭用筷子撥弄碗裡的濃湯。

  不知過了多久,蘇煒的叔叔終於開口說話,與他方才唯唯諾諾的模樣不同,這次他聲音明顯要激動許多,甚至能聽出一絲怒氣:「是啊,你不缺錢!你的錢都是走不正當的路弄來的!你要用這種不乾不淨的錢過下半輩子?!」

  蘇煒面對他突然爆發的怒氣,依然平靜:「叔叔,有些話不能亂說。」

  「你還好意思這樣說?」他叔叔更激動了,「我倒寧可你當年就被關起來!我和你嬸嬸照顧你一輩子,好過你現在這樣!」

  這話說得太重了,海雅都有些受不了,猶豫著要怎麼勸,蘇煒早已接口:「那二十萬難道很乾淨?它怎麼來的,你忘了?」

  他叔叔氣得手發抖:「你爸那是活該!你現在走他的老路,我看遲早有天也被人撞死!」

  蘇煒臉色終於有了劇烈變化,認識那麼久了,海雅甚至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表情,這讓他看上去顯得危險而猙獰,像是圍繞在周身厚厚的一層冰突然裂開,暴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可怕的岩漿。

  「走。」

  他丟了筷子飛快起身,海雅急忙跟上,眼看他一步跨三級台階,風一樣走老遠,她拔腿想小跑追上去,蘇煒叔叔突然在後面叫她:「小姑娘,你等一下。」

  海雅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他看上去很不好,臉色發青,雙手還在不停發抖,兩隻眼睛卻越來越紅,最後勉強笑笑,說:「不好意思啊,小煒第一次帶女朋友來見我,卻弄成這樣,嚇到你了吧?」

  海雅有點尷尬:「沒、沒什麼……」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她只好坐回去,偷偷朝窗外望一眼,蘇煒正站在不遠處一個路燈下抽菸,整個人又被煙霧包裹起來,看不清面目。

  「你們認識了多久?對了,還沒問你是做什麼的?」他叔叔勉力維持鎮定,飛快把眼鏡戴回去,像是要遮掩什麼。

  「我是學生,N大英語系的,和蘇煒認識半年了。」

  蘇煒叔叔有點驚訝:「N大英語系很不錯啊!那、那你和小煒在一起,會不會……」

  海雅知道他後面沒說出的話是什麼,撇去她複雜的家庭背景不說,N大英語系畢業、高材生、未來前途無量——將來足以與她匹配的男士,至少要是門當戶對,才華橫溢,而蘇煒不過是個小小裝潢公司的老闆,高中都沒畢業。

  可是這世上只有一個蘇煒,毒品一樣的、煙霧一樣的、冰與火交織的。

  他讓她感到無比叛逆的那個自己,彷彿整個生命旅程不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磨出來,乘著風、踏著浪,瘋狂地馳騁,忽上忽下穿梭,如火山爆發般的激情,生命中一切平穩和安寧在這樣的激情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在還給他手機的那個晚上,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義無反顧,至死不渝。

  「你有空勸勸他,勸勸他……」蘇煒的叔叔聲音開始發抖,「小煒人真的不壞,從小心腸就好。你別放棄他,他一定能改的。」

  近乎卑微的懇求,海雅心裡有些難受,更多的是不解,他叔叔的態度太奇怪了,蘇煒一個裝潢公司的老闆,又不是作姦犯科,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或許她應該問個清楚,然而,他叔叔一直在哭,一直又絮絮叨叨,她一個做小輩的也不好插嘴,只能默然聽著。

  蘇煒的叔叔一把摘了眼鏡,抽出面紙蓋住眼睛,低低地啜泣。

  「……麻煩你替我給他道個歉。」他叔叔哽咽,「我剛才太激動,不該那麼說。他爸爸死得很冤……小煒跟你說過吧?他是個無業游民,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人又沒本事,只好想這些出格的點子來賺錢。」

  蘇煒的父親似乎利用這種碰瓷的行為攢了不少錢,不過孩子大了,不能總讓他穿舊衣服,人總要個體面,還有大學要念,將來交女朋友、結婚,又是一大筆開支。當然,這種碰瓷騙錢的行為根本就是人渣,那時候,蘇煒叔叔一家簡直連話也不肯跟他們說,深覺丟人。

  大概斷了有一兩年時間的聯繫,突然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了,蘇煒的父親死於交通事故,由於那個路口沒有攝像頭,只能從證人嘴裡取得證詞。大概他碰瓷的行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周圍目擊證人都提到這一點,他肯定是假裝被撞,沒想到真的撞死了。

  「那個肇事司機,家裡是有點背景的,賠了二十萬,判了個緩期。因為小煒當時人不知在哪裡,怎麼也找不到,他嬸嬸就自作主張拿錢給我看頸椎病。差不多在我做完手術康復的那段時間,警察又來找,這次是因為小煒……小煒他殺人,他守在肇事司機家門口,把人家給捅了。」

  海雅只覺心驚肉跳,掌心裡全是汗,喃喃問:「……那人死了嗎?」

  「沒死,只是重傷。」

  蘇煒叔叔似乎平靜了一些,低聲說:「小煒那時候就變了,以前很愛笑,我在看守所見他的時候,他瘦得不成樣子,像狼一樣盯著每個接近自己的人看。他父親雖然是個流氓,但他們父子感情特別好,聽說他被撞的時候還沒死,在地上爬了很遠到處呼救,可是沒人理他。我知道小煒心裡難受,我們想幫他,但是好像又沒那個資格,趁他不知道偷偷拿那筆錢,對他來說一定是雪上加霜。他坐了兩年牢,出來後好幾年都沒跟我們聯繫,前年我偶遇他一次,才要到了他的手機號。我知道他心裡還是有我們的,他願意把你帶來,我非常高興。小姑娘,這卡你拿去,一定要給他,他經歷特殊,沒辦法像普通人找個好工作,讓他拿錢做點生意什麼的也好。」

  海雅終於忍不住喃喃:「他……已經自己開公司了,您對他的印象是不是有些偏頗?」

  「公司?」蘇煒的叔叔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忽然又抬頭直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緊跟著飛快轉過臉,「總之,祝小姐,麻煩你把這張卡給他。」

  海雅不知道自己怎麼出去的,一路飄下樓,蘇煒還在遠處抽菸,地上已經堆了許多菸頭。她慢慢走過去,盯著那些菸頭,過好久,才小聲說:「別抽那麼多煙,傷身。」

  蘇煒臉上一片平靜,再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將抽了一半的香菸丟在地上,握住她的手,轉身便走。

  海雅陪他走了一段,又說:「那張卡,我沒要。」

  他嗯了一聲。

  「你叔叔哭了。」

  「嗯。」

  「他要我替他向你道歉,不該說那麼過分的話。」

  「好。」

  海雅猶豫了一下:「蘇煒,你在想什麼?」

  他停下腳步,招手攔了的士,有些粗暴地把她推上車:「跟我回去。」

  海雅一時沒察覺,腦袋咚一聲撞在玻璃上,剛哎喲一聲,他立即抱住她腦袋:「別動,就這樣。」

  他身上的煙味很濃,混雜著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海雅一動不動依偎在他懷裡,他的味道總是輕而易舉令她暈眩,像是喝醉的人,為此放棄全世界也毫不猶豫。

  蘇煒的家因為海雅每天來打理,空了半個月還是一塵不染,窗明几淨。蘇煒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說:「去洗澡吧,12點後就沒熱水了。」

  海雅有點尷尬,還有點害羞,更多的是緊張,他們雖然確定了戀愛關係,可她幾乎很少來他家住,僅有的一次也就是那很瘋狂的一夜,之後就像沖上高峰後的平緩期,交往又變得溫和斯文,雖然有擁抱親吻,但真正的下一步卻再也沒發生過。

  洗澡這兩個字好像總有點曖昧的感覺,特別是一男一女之間的對話裡出現。她覺得現在想這些挺傻的,還有很多事要跟他說,要讓他分享給自己,可蘇煒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摩挲扶手,並不是想要說話的模樣,海雅只好去浴室把自己洗個乾淨。

  浴室衣架上掛著乾淨的T恤和沙灘褲,本來是給他準備的,不過她沒睡衣可換,只能借來穿,衣服又寬又大,沙灘褲鬆垮垮地耷拉在胯骨上,像是隨時會掉下來。海雅走一步摸兩下,出了浴室,蘇煒還坐在沙發上,她正準備說話,他突然起身,迎面直直朝她走過來。

  海雅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心跳驟然加快,眼睜睜看著他靠近,然後與她擦肩而過——浴室的門被關上,原來他只是進去洗澡。

  她為自己亂激動的壞習慣感到悲哀,四處看看,無事可做,時間也不早了,她明天還要考試,必須早點睡。不過,如果她上了床,會不會讓人覺得自己在暗示什麼?她有點糾結,在沙發上坐立不安,只盼蘇煒快點從浴室裡出來。

  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他進去半個多小時了,水聲還是嘩嘩流個不停。海雅在沙發上越窩越睏,屋裡空調冷風吹得人遍體舒暢,她不知不覺就歪著沙發睡著了。

  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慢慢地,海雅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喘不過氣,像是被一座山壓著,被一條蟒蛇緊緊捆著,無法掙扎。她迷濛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被人抱上了床,蘇煒壓在她身上,緊緊抱著她,他赤裸的皮膚發燙,略帶潮意,泛著沐浴液的清香。

  「蘇煒……」她朦朦朧朧柔柔軟軟喚了他一聲,抬手抱住他脖子,「你在想什麼?」

  「……想你。」他低下頭,細細親吻她的脖子,可是手上的力度卻激烈而凶暴,揭開T恤摩挲她的身體,像是隨時會失去那樣用力投入。

  她像一朵尚需園丁溫柔悉心照料的花,還不能承受暴風雨的來襲,整個過程他的雙臂緊緊抱著她揉著她,比上次瘋狂太多,她覺得自己快碎了,疼而且不適應,顫抖著哀求他很多次,一點用也沒有。

  實在按捺不住,海雅突然張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下,蘇煒猛然停下動作,劇烈喘息,撐在她上方靜靜看著她。

  「你又在想什麼?」他喘息著,聲音沙啞地問。

  海雅把臉埋在枕頭裡,讓柔軟的面料吸去剛才因為疼痛而被迫流出來的眼淚。她聲音悶悶的:「……我想明天要考試,得早點起。」

  蘇煒頓了一下,突然笑了,雙手抄過她腋下,把她抱起來。

  「今晚陪著我,明天會叫你早起。」

  他在她肩膀上,學她的動作,輕輕咬了一口。

  最後一天的考試結束,意味著漫長而忙碌的暑假來臨。海雅一邊活動肩膀一邊往外走,這幾天她為了應付考試,幾乎每天溫習到凌晨一兩點,渾身肌肉都發酸。按照以往的習慣,她肯定會去做個SPA,再用精油什麼的放鬆一下,不過這種奢侈生活她早就結束了,自己揉揉吧。

  楊小瑩最近精神也不好,臉上掛著兩隻巨大的黑眼圈,以往的利索不見蹤影,一般考完試她都會嘰嘰呱呱說一通,但她今天沉默的讓人有些不適。其實也不光是今天,從前天開始她就變得異乎尋常的沉默,海雅原本以為是考試壓力大的緣故。

  「小瑩,你們說要搬來宿舍住,說了好幾天也不見影子,我都快回家了!」

  一個相處很不錯的女同學過來笑著埋怨,好像是她們未來的舍友之一。

  楊小瑩勉強笑:「東西多,還在整理。」

  她能有多少東西?海雅才是真正滿箱滿櫃的衣服鞋子,還不算上那些日常雜用品,就這樣,她也趁著考試期間全部整理好了,只等楊小瑩說一聲,她倆一起搬去宿舍,可她就是不說,這幾天拖得索性都不收拾了,每天關著門不知做什麼。

  和熱情的同學們告別後,海雅趁著兩人單獨相處,低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小陳又不高興了?」

  楊小瑩神色陰鬱,點點頭:「嗯,他聽說我要搬去宿舍,就關機了,好幾天沒聯繫。」

  海雅驚訝:「他一直都沒開機?」

  「開了,不過我打過去他就掐。借其他人的手機也不行,聽見我的聲音就掛。」

  海雅立即取出自己手機,調出小陳的號碼要撥過去,楊小瑩攔住她:「不用了,冷靜一下也好。」

  「怎麼不去樂來KTV找他?」

  楊小瑩揉了揉額角,很疲憊:「我也累了,每次為這個鬧矛盾,都是我放低身段找他,好像我真有錯一樣。你說,我到底有什麼錯?簡簡單單談個戀愛不成麼?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無法滿足小陳的大男子主義。男人們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有的喜歡女人獨立一些,有的喜歡女人像菟絲花一樣攀附自己,最離譜的是,這種喜好還經常變。你太柔弱,他會希望你堅強點;你太堅強,他又嫌你沒女人味。

  海雅挽住她胳膊:「那也不能這樣僵持,本來不是什麼大事,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楊小瑩還有點猶豫:「海雅,你能陪我去樂來嗎?」

  「嗯,我陪你,放心,肯定不是什麼大事。」

  話雖然這麼說,但海雅自己心裡也沒底,她對小陳這個人並不太瞭解。

  4點不到,樂來KTV人並不很多,迎賓的姑娘好像認識楊小瑩,笑眯眯地過來說話:「又來找小陳?他現在在忙呢。」

  不知道是不是海雅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姑娘笑得有些勉強,楊小瑩也看出來了,索性逕自上二樓,一面說:「他在樓上吧?我去找。」

  迎賓的姑娘猶豫著想攔,不過想想還是放下了手,朝海雅聳聳肩膀。

  海雅心裡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三兩步追上去,低聲說:「要不坐樓下等一會兒?等他忙完了再說。」

  楊小瑩是那種事情還沒臨頭會害怕,一旦真正身處其中,反而特別冷靜特別大膽的人,她一個字也沒說,一陣風似的上樓,熟門熟路拐去值班室,裡面沒人。她二話不說又往陽台走,海雅小跑著跟在她後面,不知怎麼勸。

  陽台門一般都不關的,因為經常有人會過去抽菸透氣,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關上了。楊小瑩一腳踹開鐵門,光亮大作,陽台上一對原本正靠在一起說話的男女吃驚得迅速分開,海雅猛然停下腳步,下意識扶住楊小瑩。

  那對男女正是小陳和另一個做迎賓的新來的姑娘,楊小瑩明顯僵住了。

  「你怎麼……」小陳有一瞬間的慌亂,將那姑娘擋在身後。那位做迎賓的姑娘纖細柔弱,有一雙楚楚可憐的桃花眼,此刻正無助又害怕地看著她們,像一隻被嚇到的小鹿。

  楊小瑩站了一會兒,突然冷笑:「原來是這樣,你又是關機又是說我不夠愛你,搞半天是這麼回事。想分手你應當直說,遮遮掩掩算什麼男人?還以為我會纏著你不放?」

  她轉身就走,小陳愣了一下,急忙追上:「你別亂想!」

  楊小瑩索性停下了,抱著胳膊繼續笑:「你要解釋?行!你說,我聽著!」

  小陳明顯是被她突然襲擊搞得有些慌,一時反應不過來,老半天才憋出幾句話:「她是新來的同事,外地人,這幾天家裡出了點事,我不過安慰一下。」

  「哦,安慰?」楊小瑩點點頭,「那麼多女同事,怎麼偏你來安慰她了?你關機,不接我電話,和我吵架,然後還有心情去安慰一個女同事。你心腸真好啊!」

  小陳被她話裡的尖刺刺得有些不快:「我就不喜歡你這樣!得理不饒人!一天到晚拿話刺我!」

  楊小瑩失笑:「是啊,我牙尖嘴利和潑婦一樣,你當然不喜歡。你喜歡那種嘛!嬌滴滴的小楊花,腦子裡除了吃飯拉屎就是你,沒你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嘛!真抱歉耽誤你尋找真愛了,我這就走,不勞你送!」

  這邊動靜鬧得有點大,許多包間門都開了,客人們探頭出來看熱鬧,小陳有點掛不住臉:「這是我倆之間的私事,你非要來工作場合鬧得讓人下不來台?」

  楊小瑩大笑:「誰他媽跟你有私事?有嗎?啥也沒有!」

  她一把拽著海雅的胳膊,轉身又走,海雅再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慌亂中跟著楊小瑩下了幾級台階,回頭再看一眼,小陳在後面欲言又止,滿臉的憋屈怒氣。

  事情也許並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樣,海雅被一路拽著出了樂來,急急開口:「小瑩,小陳那邊可能真有什麼隱情,你別急著發火,把話說清楚好不好?」

  楊小瑩垂著頭,聲音很低:「你看看,他有出來追我嗎?」

  海雅愣住。

  「他不會追,因為他知道就是他不過問我,我也能過得很好。」楊小瑩長長嘆了一口氣,「沒什麼需要說清楚的,越說越亂。小陳或許跟那姑娘真沒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他心裡肯定還是有點好感的,說不定還偷偷拿我跟人家比。戀愛談成這個樣,真沒什麼意思了。」

  海雅無話可說。

  「想想我為了他,還猶豫著要不要搬去宿舍,真像白痴一樣。」

  楊小瑩一腳踢飛一顆小石頭,眼眶裡淚光閃爍:「海雅,你走,別看我,讓我一個人呆著。」

  海雅輕輕拽著她的袖子,欲言又止,她搖頭:「你走吧。」

  楊小瑩一向不是那種樂於和人訴說傷口痛楚,從而獲得安慰的人,海雅只好先走了,看看時間,已經4點半,她上次跟蘇煒約好了,考完試下午4點見,這會兒已經遲了半小時。幸好附近有地鐵站,約會地點坐一站路就到。

  海雅匆匆趕到約好的甜品店,卻不見蘇煒的身影,難不成是等得不耐煩先走了?

  她翻出手機要打電話,突然發現早在中午就收到一條短信,因為她剛才想要幫忙打電話給小陳,匆忙中沒來得及看,調出收件箱,果然是蘇煒發來的——「有事,6點再見。」

  一下就推遲了兩小時,海雅不由一陣茫然,只好在甜品店叫了一份奶茶,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著。從那次跟蘇煒的叔叔見過面後,他好像就突然忙起來了,她總覺得他有什麼細微的變化,卻又說不清楚。

  蘇煒來得很遲,比約好的6點幾乎遲了一小時。他進來的時候,海雅已經喝完第二杯奶茶,用吸管撥弄杯裡的冰塊,愣愣地不知想什麼。

  「我遲到了,對不起。」

  蘇煒坐在她身旁,摸了摸她的頭髮。他身上帶著一股嗆人的煙味,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或許是酒,或許是什麼別的,屬於夜的氣味。海雅恍然想起,自己從未在他身上嗅到一絲關於陽光的氣息。

  今天不知為什麼,大概是被楊小瑩的事刺激了,也可能是等的時間太長,長得讓她足以胡思亂想很多東西,她心裡有一種壓抑的東西要爆發出來,彷彿她衝動下構思的那個未來,與死寂的現實相比,變得像肥皂泡一樣虛幻易碎,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保護得了它。

  她逃避似的看著蘇煒,近乎乞求。請帶著她離開,就像起初那樣,帶她去另一個星球,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只要做個過客就好,看著凡間點點星火,他們永處高峰,永不會下落。

  「……去吃飯吧。」蘇煒攬著她的肩膀,領她出了甜品店。

  他們去了熟悉的大排檔,海雅喝了四瓶啤酒,薄有醉意,心底那些危險的東西都變得支離破碎,她又感到一種飛上雲端的痛快,扶著下巴只是衝著他笑,然後慢悠悠地說:「蘇煒,我考慮好了,還是住宿舍,才不要跟你一起住。」

  他因為要開車,所以沒喝酒,聽了她的話也笑:「真不要?」

  海雅連連點頭:「不要!」

  他突然起身,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海雅笑得尖聲大叫,被他抱得丟上摩托車,她一手抓著還沒喝完的啤酒,一手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貼上去,醉了似的呢喃:「走……我們走……

  讓我任打任罵。」

  摩托車怒吼著發動,箭一般飛出去,狂飆的速度令人感到無上的刺激,與之前的SUV是截然不同的體驗。海雅興奮得尖叫起來,差點朝後栽出去,急忙雙手緊緊環抱他的腰,任由風聲從耳旁呼嘯而過。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散開:「真不要再考慮一下?」

  海雅固執地笑,像是找到了和他作對的樂趣:「真不要!」

  摩托車嗖一下猛然拐彎,緊跟著又加速,滿街的燈和人都化作毫不相關的線條,她又找到了那種如痴如醉的愉悅,無上的勇氣一一歸位,瘋狂而激烈,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摩托車最後停在橋邊,海雅仰頭喝下瓶子裡最後一點啤酒,然後放在手上用力甩,奮力朝黑暗處丟出去,大吼:「都來啊!我不怕!」

  這一擲的力道還真不小,過了好久黑暗裡才傳來玻璃瓶碎開的聲音,緊跟著又響起怒吼聲,估計嚇到了某個行人。海雅失控地笑起來,攀住蘇煒的胳膊催促:「快走!逃命去!」

  不過好像遲了,黑暗裡跑出一個高個子,輪廓模模糊糊,衝上來破口大罵:「他媽的剛才是誰?!」

  聲音很熟悉,海雅抬頭仔細看,對面那人也瞪過來,兩人打個照面,都是一愣。

  居然是譚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