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這是一場騙局

  噩夢般的世界,他們是一夥的,在他最得意的時候,給了他致命一刀。

  這座橋也算是N城的一個著名公眾景點,無論春夏秋冬,河上綵燈都不滅,斑斕絢麗,是熱戀中的情侶最喜歡來幽會的地點,只是想不到譚書林竟然孤家寡人在這邊遊蕩,那個叫桃子的女人呢?難道拋棄他了?

  高亢的情緒讓海雅一想到這個可能,立即就要發笑,她朝他走過去,他卻反常地退了兩步,像是遭遇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滿臉想要馬上離開的神情。

  「對不起。」海雅慢悠悠地開口,「酒瓶是我扔的。」

  她笑吟吟地看著譚書林鐵青的臉,火上澆油添了一句:「沒砸到你真可惜。」

  他一下火了,雙眉倒豎:「你再說一遍?!」

  海雅笑著正要開口,蘇煒卻輕輕拽了她一把:「走吧。」

  譚書林正被她撩得一肚子邪火,肯放她走才見鬼,抬手就要來抓,手剛伸出去就被旁邊的男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海雅身上,一時把她身邊的男人給忽略了,直到這會兒才發現蘇煒。

  他的怒火瞬間衝到最頂峰,隨之而來的還有隱晦不明的極度恥辱——她竟然還跟蘇煒在一起!

  「你就是要錢吧!」譚書林直直指著蘇煒,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毫不掩飾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一個小小裝潢公司的老闆,年收入多少?過千萬了嗎?這種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小小老闆竟然敢動他的東西!

  「要錢你找她?哈哈哈!」他放聲大笑,「你知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東西!她家裡根本就是個空架子!要不是我家幫襯著,早就出去要飯了!你巴結她?!哈哈哈!笑死我了!」

  他尖銳的話語讓海雅臉色發白,她卻沒有說話,只冷冷盯著他,冰冷的眼,像黑暗裡的兩顆寒星。這片目光卻彷彿火焰般更加灼傷他,感到痛楚的他不顧一切地反擊:「她從小就像狗一樣討好我!你以為她會跟你在一起?你以為她是真心的?她就是玩玩你!回頭還不是像狗一樣朝我爬過來要錢!」

  海雅驟然揚起手,面對這樣的侮辱,她再也沒有辦法裝作視而不見——揮起的手沒有能夠落在譚書林臉上,蘇煒攔住了她。

  「沒必要理會醉鬼的氣話。」他將她緊緊攬住,「我們走。」

  譚書林如猛虎般突然撲上來,二話不說揮以老拳——他心中所有難以言喻的憤怒都化作了對蘇煒的恨意,自己也說不清理由,他譚書林也從來不需要理由,此時此刻他只想把蘇煒踩在腳下。

  然而他的拳頭什麼都沒打中,蘇煒看上去文質彬彬,動作卻出奇地靈活,輕易便躲閃開,反倒是他自己因為收不回力氣,連連踉蹌,險些摔個狗吃屎。

  「看在老維的面子上,」蘇煒微微冷笑,「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計較。祝海雅是我女朋友,你如果再對她出言不遜,我就不客氣了。」

  「祝海雅是我女朋友」,這幾個字像刀一樣扎進胸膛,不可思議的劇痛和冰冷讓譚書林愣住了,這件荒謬透頂、他根本不會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從前那個追著他一路跑,馬首是瞻唯唯諾諾的女孩子,成了別人的女朋友。

  「祝海雅你他媽腦子壞了?!」譚書林不受控制地失聲大吼,「你真跟這種貨色在一起?!」

  海雅冰冷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開口:「我早和你說過了,你不相信。」

  譚書林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指著她,滿嘴只是說:「你瘋了!你讓開!走開!」

  「你聲音太大了。」海雅盯著他,「很吵。」

  譚書林再度強烈感覺到她是個完全的陌生人,那個縮頭縮腦像個鴕鳥的女孩子、那個穿裙子從來不會短過膝蓋、說話慢條斯理溫柔可親的淑女——那個他熟悉的祝海雅好像已經死去了。

  他甚至在這種時刻想起曾看過的一些靈異故事,外來的靈魂佔據原來主人的身體,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人,祝海雅是不是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身上居然會帶著酒氣,從來都梳得一絲不苟的馬尾也散開了,被風吹得在背後凌亂翻滾,她是那麼冷漠,甚至還帶著一絲暴戾的放縱。

  他感到無法忍耐,上前就要抓她:「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手再一次被人揮開,蘇煒冷冷看他:「別碰她。」

  罪魁禍首就在這裡了,譚書林怒不可遏,抬腳就踢,對方卻比他更快,他肚子上被狠狠踢中,痛得彎下腰去,緊跟著又是一股絲毫不能反抗的力道,他被掀翻在地上,像一隻戰敗的野狗,劇烈喘息著,用血紅的眼惡狠狠瞪著所有人。

  譚書林有生以來從未嘗過這種恥辱和狼狽,渾身劇烈發抖,然而他還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凌駕在這狼狽之上。整個世界都暗下來,他覺得自己什麼也看不到,祝海雅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她看著他,面無表情,眼神裡那種冷漠的憐憫讓他想要發瘋。

  他被痛苦的火舌灼傷,迫切而本能地想要轉移那痛楚,他口不擇言:「祝海雅!你以為你的清淨日子是怎麼來的?你家人三天一個電話和我問你!要不是我替你瞞著……你等著!等著!看看他們知道你全部的事情,會是什麼反應!」

  他死死盯著她,好像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不會放過她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只有她露出後悔痛苦的表情,才能讓他解脫。

  可她還是那麼平靜,平靜得讓他絕望。

  「嗯,你去說。」

  海雅的聲音一下子被風吹散開,他眼睜睜看著她整個人也像煙一樣消失,跟隨蘇煒消失在自己面前。譚書林終於無力地躺回地上,最後一口強撐的怒氣也被打敗了,變得像死狗破布,除了這樣躺著賴著,他找不到任何排解的方法。

  身體裡那股陌生而兇猛的痛楚正在吞噬他,他飛快用手遮住眼睛,眼眶裡居然開始發熱。這又是為什麼?找不到任何理由,可是倘若不讓它們發洩出來,他大概會死在這裡。

  如果生活是一本書就好了,這令人難堪的一頁飛速翻過去,下一頁他就睡在床上,把昨天的一切都拋在腦後,還是那個享受萬千寵愛無憂無慮的小子。可他現在就落在這尷尬的罅隙裡,一個人躺在地上流著自己也不明白理由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譚書林慢慢放下手,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捂著肚子緩緩爬起來,把身上的灰塵撣落,手機也掉在一旁,他翻了半天,調出桃子的號碼,像是尋求安慰似的,按下撥號鍵。

  聽筒裡很快傳來這些天他已經停膩了的甜美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譚書林覺得自己快要從內部碎開了,他乞求似的喃喃叫著她:「桃子……陪陪我……」

  沒有回應,已關機的號碼當然不會有人回應他,三天前他們又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桃子關機後再也沒開過,他也已經有三天沒見到她了。

  好奇怪,本來他沒覺得有這麼難過,最多寂寞了點,一個人來這邊看看風景,挺好的。可他現在發了瘋一樣的想她,想念她的撒嬌,想念她的百依百順,從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他渴望著桃子的順從來撫慰自己狂暴的心。

  關機,關機,關機……他撥了無數遍,聽了無數遍的關機,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譚書林像豹子一樣猛然跳起來,抬手攔了的士,一路往夜色酒吧而去。

  他已經有幾個月沒去夜色酒吧,自從看到裝潢完整後的酒吧後,他的興趣就轉移了,連生意好不好都不知道,而老維更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一次也沒跟他聯繫過,可能酒吧新開,他太忙的緣故。

  現在他憋了一肚子發洩不出的邪火,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是為了祝海雅,還是為了失蹤的桃子,他只想爛醉一場,找老維說說話。

  夜色酒吧門前的巷子不再空蕩,幾乎停滿了車,門口更是人來人往,熱鬧得不行,看起來生意挺不錯。譚書林快步走進去,裡面燈光昏暗,音樂迷離,人影攢動——這是他親自設計的酒吧,生意這麼好,他終於找回一些成就感。

  撥開人群,他費力前進,好容易擠到吧檯那邊,他揪住一個年輕酒保問:「老維在不在?」

  酒保遞給他一杯檸檬水,轉身按下後台的鈴,沒一會兒,就見老維從經理室出來了,見著譚書林,他沒什麼表情地走過來,聲音也有點冷淡:「你怎麼來了?」

  譚書林沒注意他的冷淡,做個手勢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桃子有沒有來找你?」

  老維皺起眉頭:「她跟你住一起,你怎麼問我?」

  譚書林還是沒發覺他的冷淡語氣,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聲音苦澀:「我們前幾天吵了一架,她把東西都搬走了,我聯繫不到她。」

  老維冷笑一聲:「你平時怎麼對她你自己也知道,動不動就發少爺脾氣,她能忍你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

  譚書林終於感到不對勁,他撐起腦袋疑惑地看著老維:「我怎麼對她了?我對她還不夠好?!她想要什麼就給什麼!發脾氣我哄!任性我哄!我他媽還要怎麼對她好?!」

  老維還是冷笑:「桃子是我親妹妹,清清白白的一個好姑娘跟了你,你哄她當然是應該的!可她跟你一起之後,動不動就哭,過了幾天開心日子?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當心遭天譴!」

  譚書林被他無緣無故毫無道理的指責氣得狠狠將酒杯砸在了地上,他起身惡狠狠地瞪著他,看了半天,甩手就走,還沒走兩步,老維卻在後面冷冰冰地說:「兩杯威士忌,還砸碎了杯子,錢呢?當我這裡是慈善機構?!」

  譚書林不可思議地轉身看著他:「錢?你跟我提錢?你再說一遍?」

  老維毫不客氣地給他算賬:「兩杯威士忌加冰,300塊,杯子100塊,你還想賴賬不成!」

  兩杯威士忌300塊,搶錢嗎?!

  譚書林怒不可遏,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說:「你跟我提錢?!你還欠我60多萬!我喝你兩杯酒怎麼了?我就是把這個破店砸了,你還得倒貼我錢!」

  老維哼了一聲,滿面不屑:「60多萬?我妹妹跟了你這麼久,你就想白白佔便宜?60多萬根本賠不起她的青春損失費!我欠你什麼?什麼都不欠你!」

  譚書林從沒聽過這麼無恥的言論,幾乎氣傻了,渾身發抖地指著他,突然,他反應過來什麼,怒吼:「桃子在你這裡吧?!叫她出來!我們當面對質!你上次答應了打欠條,打到現在也沒給我!你自己忘了嗎!?」

  老維瞥了他一眼:「你喝多了吧?什麼欠條!桃子不在我這裡,我做哥哥的看不下去她再受委屈,你走吧!」

  譚書林一把推開他就要朝經理室沖,桃子肯定在裡面躲著!他要好好問問她到底有什麼委屈,一個女人作也得有個限度!

  老維立即大叫了幾聲,霎時間呼啦啦衝過來一群酒保和保安,譚書林瞬間就被放倒在地,頭上臉上肚子上更重重挨了幾下,他這輩子都沒這樣憤怒與屈辱過,不要命地反抗,得到的卻是更沉重的打擊。

  老維用力在他身上踢了一腳,破口大罵:「你玷污我妹妹,還敢這麼囂張!我妹妹好好一個女孩子,被你這個二世祖當個玩物一樣對待,你還想玩過就拍手走人?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

  譚書林痛得縮了起來,怒火滔天中,他突然明白了過來——這是一場騙局!他們兄妹聯合好了騙他的錢!欠條不是沒時間打,是根本就沒打算打給他!桃子無數次撒嬌耍賴朝他要錢,現在酒吧弄好了,生意也好了,他們就把他像死狗一樣拋棄!錢錢錢!他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單純為了錢!

  他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將壓制他的那些保安狠命甩開,撲上前扯住老維嘶吼:「你們詐騙!你們設局詐騙我!還錢!把錢還給我!」

  他不要命的勇猛再一次被眾人鎮壓,這次保安們再也不客氣,拳打腳踢,揍得他鼻血長流,發出野狗般的狂吼。

  酒吧裡的客人們早已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看起了熱鬧,老維一面踢他,一面大叫:「你們看好了!這個二世祖!以為有幾個臭錢了不起!玩了我妹妹又拋棄她!還管我們要錢!要不要臉?!我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

  醉醺醺的客人們紛紛拍手叫好,更有人戲謔:「他爹不是李剛吧?」

  一片叫好嚷嚷的看戲聲中,譚書林被狠狠丟出了這間由他親自設計的夜色之家,破布似的在地上滾了幾圈,老維冷冰冰地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臉,慢慢開口:「你玩了我妹妹這麼久,60多萬就算青春損失費,還便宜你小子了!滾吧!」

  這可能是有生以來最糟糕的噩夢,可他還醒不過來。疼,渾身上下劇痛無比;狼狽,從小到大,他從沒被人這樣打過。譚書林突然一張嘴,吐出一口血混著兩顆牙,起不來,他起不來,這一定是一場噩夢。

  人來人往的巷子,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就這樣看著他,鄙夷的、嘲笑的、幸災樂禍的,這個世界怎麼了?突然變得好陌生,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萬千寵愛,為什麼現在像條野狗般落魄?那些對他甜蜜微笑的人,背後竟然還藏著這麼可怕的嘴臉,他竟從來不知道,從來……也不知道。

  他慢慢朝前爬了兩步,他的手機跌在地上,屏幕碎了,可是還好,還能用。他顫抖著打開通訊錄,手上的血落在屏幕上,花得他什麼也看不清。

  他應該撥110,他被人騙走60萬,還因為天真幼稚,連欠條也沒寫。

  真的好奇怪,他為什麼會相信桃子?為什麼會相信老維?此刻他腦子變得空空的,好像連憤怒都感覺不到了,麻木反而讓他生出了一股冷酷的理智:他為什麼會相信他們呢?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發抖,撥了110,每個人都會知道他被騙了,他的愚蠢會像動物園裡的猴子,供人取笑作樂。不,他不想讓人知道,不想被人用各種各樣的眼光凌遲。

  錢?對了,他有錢,再花更多的錢找人教訓老維就是了。

  譚書林開始翻通訊錄,一頁一頁,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從頭翻到尾,卻突然發現,除了一群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他誰都不認識,一個能幫上忙的朋友都沒有。

  他好像被這個世界屏蔽了,曾經圍繞在他身邊花團錦簇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他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只有身後的冷風。

  這讓他無比恐懼,好像不甘心似的,他再一次翻動通訊錄,有一個瞬間「祝海雅」三個字劃過了視界,他渾身的顫抖忽然停了。

  譚書林眼怔怔地盯著手機,慢慢地,一格一格將通訊錄的人名向下翻,祝海雅三個字出現的時候,眼睛裡像是進了刀槍棍棒,劇痛無比。

  她和蘇煒混在一起,蘇煒,蘇煒!被強行拋在腦後的那些恨意與恥辱現在加倍襲來——他也是個騙子!他們是一個團夥的!一群卑鄙的詐騙犯!

  祝海雅竟然和詐騙犯在一起!她和他們也是一夥的嗎?!他們混在一處,作踐他,訛詐他,她竟敢這樣對他!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他惡狠狠地按下撥號鍵,沒一會兒,祝海雅的聲音在幽暗的夜色中輕輕響起:「喂。」

  譚書林像是要透過手機看穿她一樣,死死盯著她的名字。聽筒裡祝海雅又開始說話:「喂?譚書林?」

  他驟然發出粗啞的嗤笑聲,太可笑了,他怎麼會想起來給她打電話?他能說什麼?

  「譚書林,你有病吧?」她很快就掛了電話。

  他緩緩把手放了下去,不知為何,又笑了一聲。

  噩夢般的世界,他們是一夥的,在他最得意的時候,給了他致命一刀。然而,最讓他絕望的,不是自己的幼稚遭遇騙局,而是祝海雅,他越不願去想這個名字,祝海雅三個字就越是在眼前跳動。

  她這樣恨他,她這樣報復他。

  譚書林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他不知道要去哪裡,這裡又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二十年來他所有的人生輝煌都被一朝摧毀,狠毒的祝海雅,她是要他不得翻身。

  他突然如同見了鬼似的狂吼著,祝海雅三個字一直在眼前跳,漸漸地,像是成了實質的,有如飛蚊,一大片一大片,遮蔽視線。他瘋狂地揮舞著雙手,想要將它們驅散,飛蚊卻越來越多,視界變成了刺目的純白,他放聲尖叫。

  突如其來的剎車聲穿透了他的耳膜,他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輕飄飄地升高,升高。

  晃眼的飛蚊終於消散,他感到無比的輕鬆,隨之而來的漆黑將他拉扯了進去。

  沒幾天,海雅還是跟著楊小瑩搬去了學校宿舍住。小陳似乎打過幾次電話,出乎意料,每次楊小瑩都接了,既沒有吵也沒有哭,態度很平靜。海雅記得她有次說過,如果戀人對不起你,你跟他沒完沒了又哭又鬧,你就落了下風,證明對方背叛的不過是個把自己放在最底層的無腦女人。而楊小瑩,永遠是愛自己最多的那一類人。

  這樣瀟灑而理智的姿態,曾是海雅憧憬的目標之一,可是現實裡見到楊小瑩那種冷靜到甚至壓抑的態度,她卻不由自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楊小瑩再也沒大笑過,無論在宿舍還是在打工,她一個人靜靜發呆的時間變多了,以前還會和海雅說一些簡單的心裡話,如今一字不提。她像是逼著自己忘掉和小陳在一起的所有過往,唾棄它、漠視它,彷彿這種理智冷靜的外殼才是世上唯一正確的真理。

  海雅近來過的也不是很好。

  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沒住過宿舍,上下鋪的床,她睡下鋪,上鋪是一個還沒回家的同學,每天晚上只要她一翻身,海雅就立即驚醒,陌生的小房間還有陌生的沉睡鼻息聲,總是令她徹夜難眠。

  八人合住的宿舍,居然那麼小,小到連她兩隻大箱子也沒地方放。宿舍中間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椅,有時候夜裡起來上廁所都會不小心撞到。當然,最不習慣的還是廚房澡堂廁所,沒有廚房,澡堂廁所都是公用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對著每層樓的公眾廁所發呆,不知所措,還是楊小瑩在後面推了她一把,說:「住習慣就好,你會適應的。」

  適應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上鋪的同學回家後,海雅難得睡了個好覺,可是很快又被一種很細微的電子屏的聲音給驚醒。

  天剛濛濛亮,宿舍窗簾只合了一半,風把對面楊小瑩的蚊帳吹得飄起來,海雅眼睜睜看著她一遍一遍從通訊錄裡調出某人的名字,再一遍一遍強制取消,被壓得極低的哽咽聲偶爾洩露,彷彿在提醒她,眼前姑娘所有冷漠理智都不過是個脆弱的殼。

  她和所有二十歲出頭的姑娘一樣,對戀愛有著極其美好的憧憬和熱情,那天紅著臉說想搬去跟小陳一起住的女孩子,是她真實又感性的那部分。

  海雅暗暗嘆了一口氣,反正天也快亮了,她被吵醒就很難睡著,索性推開被子打算跟楊小瑩好好聊聊。剛起身,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叮叮噹噹響了起來,她忘了設置震動,被響亮的鈴聲嚇一大跳,連楊小瑩都被驚了,扭頭驚愕地望過來。

  海雅尷尬地朝她笑了笑,急忙打開手機,來電人顯示,是爸爸。

  他幾乎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而且還是這麼早的時間,海雅只覺心臟猛然往下一沉,不由自主想到那天譚書林的怒吼,他說叫她等著,他會把一切都捅出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爸爸略帶怒氣的焦急聲音立即炸開:「雅雅!你在哪裡?怎麼不在家?」

  她愣住。

  「我現在已經在N城,敲了半個小時也沒人開門。你在哪裡?」

  海雅突然感到一陣恐慌,隔著千里之遙,她可以在電話裡充滿勇氣地說要搬出去,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可是一旦與家人面對面,她覺得自己的勇氣正在迅速流瀉。

  「……我在學校宿舍。」她勉力維持聲音的鎮定,「我搬去宿舍住了。」

  爸爸似乎鬆了一口氣:「N大宿舍?你現在起床,我馬上過去接你。」

  海雅聽出他語氣裡異乎尋常的緊張,而且好像是跟自己的事情並不完全相關的那種緊張,一時有些奇怪,問:「出什麼事了?」

  「嗯……電話裡說不清楚,是書林出事了,現在人在醫院。沈阿姨和譚叔都趕去醫院了,你也跟我去。」

  譚書林住院了?海雅一頭霧水,印象裡他身體一直特別好,幾乎連感冒發燒都很少有,會折騰到住院,難道是什麼大病?還是說出了車禍?

  她趕緊起床梳洗,換了身衣服回頭吩咐楊小瑩:「幫我跟經理請個假,今天臨時有事不能去上班了。」

  「才六點!」楊小瑩愕然,「你去哪兒啊?」

  「我家人來了。」

  海雅推門飛快下樓,剛到樓下,就見一輛黑色奧迪緩緩駛來,車門打開,爸爸在裡面朝她點頭:「上車。」

  這明顯不是的士,也不可能是她家或譚家的車,譚家生意做得比較大,估計是譚叔在N城相識的朋友借的,能開進大學校園,想必有點背景。司機在前面把車開得飛快,爸爸神色凝重,問她:「書林借給別人一大筆錢的事你知道嗎?」

  海雅想起他得意洋洋領自己去看的那家又破又小又偏僻的酒吧,默默點頭。

  爸爸眉頭皺起來了:「你知道怎麼不說?!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替他瞞著!」

  海雅無話可說。

  「他遇到了車禍。」爸爸揉了揉額角,「好像是被人騙了幾十萬,受到了刺激,大前天夜裡被送到醫院搶救。」

  海雅倒抽一口涼氣,被騙幾十萬?!他不是只投入了5萬嗎?幾十萬是怎麼回事?還出了車禍……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被人騙,有損自尊,他也不至於受到這麼大的刺激吧?難道裡面有什麼隱情?

  「醫生搶救了兩天,」爸爸皺眉揉了揉額頭,眉宇間極為擔憂,「說現在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生命危險!海雅徹底被嚇到了,縱然她厭惡這個狂妄張揚的譚書林,可她從沒想過死這種事。他會死?

  海雅和父親趕到醫院的時候,譚書林的搶救終於結束,暫時放在封閉治療室裡觀察情況。事實證明,他真的差點死掉,全身多處骨折,脾臟出血,顱內出血,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

  沈阿姨隔著玻璃死死盯著他,哭得快要窒息,因見海雅過來了,她眼淚流得更凶,抓著她的手連聲問:「海雅,到底出什麼事了?到底怎麼回事?借錢的事,為什麼你們一個字也不說?」

  海雅依舊無話可說,她默然看著封閉治療室裡的譚書林,心裡隱隱有些愧疚,還有點難受。如果當初她早點跟爸媽說酒吧的事,大概一切也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他所犯下所有任性的、放肆的錯誤,並不值得用生命作為代價償還。

  沈阿姨在哭,譚叔在角落裡打電話發火:「……我不管這些!現在我只確定一點!他是遭到了騙局!被詐騙犯騙了幾十萬!沒有欠條?賣車的流程總有吧?!調查資金流動總有吧?!我兒子連命都差點丟了,難道就這樣白白的放過去?!他要是死了也是白死?!」

  沈阿姨哭著捶他:「什麼死?你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大人們鬧成一團,有哭的,有要討個說法的,海雅唯有依著玻璃窗,靜靜看著譚書林,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或許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見譚書林的眼皮動了一下,正要仔細再看,忽然發現他的睫毛慢慢顫抖著,然後他真的把眼睛睜開了。海雅屏住呼吸,反手一把抓住沈阿姨的衣服,喃喃:「別吵,他好像醒了。」

  譚書林覺得渾身上下都很重,很麻木,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被人緊緊抓著,他也感覺不到一絲皮膚的溫度。

  不過慢慢地,眼前漸漸開始有了光亮,他吃力緩慢地轉動眼珠,感覺眼前有一個人影在晃,好像是媽媽的臉,她臉上掛滿了眼淚,妝都糊了。譚書林本能地感覺有了依靠,眼皮顫動,張嘴想和她訴苦求救,但他發不出聲,視點也無法對準,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

  玻璃窗外還站著幾個人,是他爸爸,還有海雅的爸爸,譚書林看不清他們目前是什麼表情。旁邊還有一個人,長長的頭髮,白色T恤,他唯獨看清了她眼神裡那種冷漠的憐憫和悔意,讓他備受煎熬的感覺彷彿再一次侵蝕而來,他眼眶迅速變紅,一滴淚順著眼角滾落。

  「書林?是不是疼得厲害?你別急,別哭,媽媽馬上叫醫生給你止疼!」

  沈阿姨不敢摸他的臉,怕動作不小心又傷到他的腦袋,她猛按床邊的鈴,哭得肝腸寸斷。

  「……我疼。」譚書林吃力地張口說話,聲音啞得像磨砂紙在地上擦,「我疼……」

  他彷彿只會說這兩個字,閉上眼,眼淚滾滾而下,好像有人用燒紅的鐵錐扎進他心臟裡,他曾引以為傲的那些東西,已經被燒穿,除了流淚,他別無選擇。

  譚書林確定脫離險情,已經是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由於銀行查證,譚書林確實有過大筆的資金流動,即便沒有欠條,也可以起訴,這件事還算有個不錯的發展。不過老維和桃子似乎失蹤了,聽說夜色酒吧很快被轉手,而這兄妹倆不知所蹤,目前警方已經介入搜索。

  這些事海雅瞭解的並不多,只是零零星星從沈阿姨和爸爸的對話中聽取一些消息,她現在一是擔心譚書林的情況,二是擔心蘇煒會不會被扯上麻煩,畢竟他認識老維,還幫那間酒吧做過裝潢。三則是她自己的問題,爸爸媽媽來到了N城,面對著他們,她過去的所有叛逆勇氣都在迅速消退,這種情況令她惶恐,也令她無措。

  不過由於譚書林鬧的事情太大,這幾天大家都在為他忙,暫時還沒人有空來過問她私自搬出去的事。

  連楊小瑩都被這情況弄得很詫異,打工的時候偷偷問:「海雅,你家人不是來N城了嗎?他們……呃,沒怪你?」

  海雅還是不知怎麼回答,每過一天,她都感覺自己的勇氣流失得更多一些,明知譚書林的事情過去後,她立即就會面對自己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她隱隱期盼這一天來得快一點,但又期盼它最好永遠不來。

  她不想去醫院,沈阿姨他們都在那裡,還有個半死不活的譚書林,每次面對他們蒼白的臉色,她就感到愧疚與恐懼兩相交迫。在連著三天沒過問之後,媽媽就給她打電話了,她的嗓子因為哭得太多,變得很沙啞,語氣裡有遮不住的疲憊:「雅雅,你三天沒來看書林了。不管你們過去有什麼誤會,但他差點死了,你不能這樣,做人不能這樣,你這樣讓沈阿姨怎麼想?」

  海雅只有找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蹩腳的藉口:「我在打工,等空了就去看。」

  媽媽明顯疲憊得不想與她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為什麼打工?錢不夠?你知道你奶奶最討厭你做這些事。」

  「……可是我想做。」她也沒有力氣解釋。

  「那你今天能來嗎?書林今天精神不錯。」

  「……嗯,我下午過去。」

  一次有心無力的試探,兩人都為了各自的理由不願在這個時候將所有事說開。沒有人比海雅更清楚,繼續下去會發生什麼,不能再繼續這樣。

  海雅站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綁起了馬尾,耳前沒有一絲亂髮,身上穿著短袖襯衫和半截裙——是爸媽最喜歡的打扮,像個老式的淑女。

  她在自己眼裡找到了與從前一模一樣的驚恐無助。

  海雅猛然閉上眼,抬手將扎頭髮的繩子一把扯下,長髮凌亂地散開,換上吊帶短裙,再化個淡妝,鏡子裡的年輕女孩呈現出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風情,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她抿緊嘴唇,將所有無助驚恐藏在最深處,給蘇煒打了一個電話。

  給他的電話,永遠響不到兩聲就會被接通,他的聲音永遠溫柔而冷靜。

  「海雅。」

  她想了想,問:「上次約好今天下午4點,可以推遲一會兒嗎?我有點事,7點老地方見。」

  他沒有猶豫,說了個好。海雅頓了頓,聽著他在話筒裡輕微的呼吸聲,她心底那些狂躁漸漸變得平靜,低低叫了他一聲:「蘇煒……」

  「我在。」

  「……我想早點見到你。」

  他無聲地笑,過很久,才低聲說:「我也是。」

  海雅合上電話,提起自己的包包,換上高跟涼鞋推門出去,剛巧楊小瑩打飯回來,見著她豔光四射的樣子忍不住吹個口哨,打趣:「大美女要去約會了?」

  海雅回眸一笑:「好看嗎?」

  楊小瑩連連點頭:「好看好看!就是別走東邊體育場走,今天他們沒回家的男生有個籃球賽,你過去,大家都不想打球了。」

  海雅把耳旁的長髮撥到身後,開玩笑:「就是要這種效果。」

  她還不太習慣穿高跟鞋,出了校門,立即打車,一路去向醫院,譚叔和爸爸都不在,估計還在為遭遇詐騙的事情四處奔走,N城畢竟不是老家,他們也不是那種打個電話地球就抖三抖的厲害人物,譚書林差點死掉,連一向鎮定的譚叔這次都難免驚慌失措。

  沈阿姨和媽媽正在床邊跟譚書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脫離險情後,譚書林被移出了封閉治療室,住在頂層的單人豪華病房。雖說花錢也可以請到最好最有經驗的護工,但沈阿姨並不信任他們,堅持自己照顧兒子,媽媽怕她把身體弄壞,就過來幫忙,兩位平日裡珠光寶氣的夫人眼下都是黃黃臉,神色憔悴。

  海雅在窗外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手敲門,媽媽立即過來開門,滿臉堆笑:「雅雅來了!書林,雅雅來看你了。」

  海雅走進病房,一眼就望見了譚書林,他瘦了不少,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兩隻眼倒是比上次看著有神多了,他正盯著她看,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她從沒見過他這種眼神。

  沈阿姨把蘸了水的棉簽遞給她,柔聲交代:「海雅,阿姨和你媽媽都有點累了,正好你來替一下,記住不能給他喝水,只能用棉簽蘸水替他擦擦嘴唇。這孩子任性得很,你別聽他的。」

  海雅接過棉簽,扯了一把凳子坐在床邊,眼角望見媽媽和沈阿姨出了病房,還把門關上,她低頭看著譚書林,晃晃棉簽,用眼神問他需不需要蘸水。

  譚書林慢慢移開目光,聲音沙啞:「……我要喝水,給我倒杯水。」

  海雅把濕潤的棉簽按在他嘴唇上,聲音淡淡的:「醫生說了不能喝水,你要找麻煩,自己去和醫生說。」

  譚書林再次抬眼看她,他灰暗的目光令她渾身發毛,恨不得立即離開這裡。

  他看著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祝海雅,把我弄成這樣,你得償所願了吧?」

  她好像還特意打扮過才來,豔光四射,神采飛揚,是來看他這個死狗般被她打倒的傢伙如今怎樣狼狽嗎?

  海雅的眉頭微微一皺:「你在說什麼?遷怒嗎?」

  當初他說要開酒吧她已經好心勸過,是他自己執意要做,如今果然是一出騙局,他竟然不知悔改,把狼狽的怒氣發洩在她身上,看樣子這件事他一點教訓也沒吃到。

  譚書林冷冷地露出一抹笑,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這種冰冷刻骨的表情,他抬手指著她,粗嘎的嗓音像在沙地上摩擦:「你不知道?你想說你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

  海雅毫不畏懼與他對望:「我是不知道,我該知道什麼?你不妨痛快說出來。」

  譚書林驟然大笑起來,或許這個劇烈的動作牽扯到了傷處,他又開始咳嗽,一面笑一面咳,一面因為疼痛而落下眼淚。

  「你不知道!哈哈哈!你還真的敢說不知道!」

  他的聲音先時大,很快又弱了下去,渾身顫抖著,臉上豆大的冷汗一顆顆鑽出來。海雅急忙要按床頭的鈴,譚書林突然阻止:「別按!等一下!」

  他死死咬緊被子,牙關咬得咯咯響,過了好久才慢慢平靜,整個人虛脫了似的癱在床上,滿頭滿臉的汗,衣服都濕了。他閉上眼,聲音發抖:「祝海雅……你、你什麼都知道……你卻什麼都不說……」

  「你把我當什麼?」他眼眶開始發紅,「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海雅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心底終究有一絲憐憫,她低聲說:「如果你覺得我沒有一直提醒你老維可能不可靠這件事是我的錯,那我和你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那時認為說了你也不會聽,那樣很麻煩。」

  那樣很麻煩……最讓他瘋狂的,不是像狗一樣被人耍的團團轉,而是她的冷眼旁觀,然後現在對他說「那樣很麻煩」。

  譚書林覺得自己在劇痛的深淵裡不停下墜。可她又說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還是對他說的,那麼自然平淡。他受不了她那種眼神,受不了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她還要再踩上一腳。

  「是有我一部分的錯,可是你最好不要每次出事,都把錯誤怪在別人頭上。」海雅把毛巾蓋在他眼睛上,「我早說過,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要寵著你,把你當太陽。」

  「閉嘴!」譚書林突然沙啞地怒吼,「你滾!滾遠點!誰叫你來的?!誰叫你來的?!快滾!」

  沈阿姨和媽媽聽到動靜急忙衝進來,手忙腳亂地安撫,他卻發出了野狗般哀嚎的哭聲。

  媽媽急得使勁捶了海雅一下,哭著罵:「你做什麼?!你是要害死他?!」

  沈阿姨一面安撫譚書林,一面打圓場:「不要怪她!肯定是書林又任性了!別哭別哭……書林,你這樣更沒法養傷了!」

  譚書林緊緊閉著眼,他正在扎滿尖刀的世界裡被凌遲,祝海雅把他推下去,還想隔岸觀火,他不會讓她這樣如意,他恨她!他從沒這樣恨過一個人,用盡所有的氣力,恨得渾身流血。

  「是她害的……」他聲音虛弱而冰冷,充滿了仇恨,「她和那些詐騙犯是一夥的,她跟他苟且在一起,商量好了來訛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