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虛幻的蜜糖罐子裡,她鼓足的一切勇氣,對未來的一切幻想,在這一刻都變得毫無意義。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到醫院的,她腦子裡一個勁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
媽媽身體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個完美的好孩子,不讓媽媽操心,不加重她的身體負擔。可是,媽媽心臟病發作的時候,她在哪裡?媽媽為什麼會突發心臟病?她會不知道理由嗎?
爸爸的手勁很大,掐著她的手臂,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掐碎,她知道,他是在強忍怒氣,她是個不肖女,將養母氣得心臟病發生命垂危。
她一路被拖得踉踉蹌蹌,狼狽不堪,引來醫院裡不少人的圍觀。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她終於看到了手術室,看到了等在門口的沈阿姨和譚叔叔,每個人看見她,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海雅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出去,整個身體撞在牆上,她只覺得暈,卻覺不到痛,下一刻爸爸的巴掌扇在了臉上,他氣得渾身發抖,兩眼血紅,連聲音都在抖:「你媽要是死了,我要你償命!等手術結束就去辦手續,脫離關係!」
她還是不覺得痛,所有的感官好像都麻木了,甚至連他的話,也不能再刺痛她。
祝父抬手還想打,譚叔叔急忙攔住:「哎哎!別這樣!孩子沒事就好!」
他將怒不可遏的祝父拉去旁邊,給沈阿姨丟了個眼色,她便湊到海雅身邊,柔聲說:「雅雅,我知道你委屈,書林上次是信口胡說,你為這種事跟爸爸媽媽鬧彆扭多不值得。」
海雅像是沒聽見,過了許久,她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塞滿了沙子:「我媽媽……她什麼時候病的?」
沈阿姨嘆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那天你離開醫院後,你媽媽就暈倒了,這事當然也怪書林說話口沒遮攔。你譚叔找警方調查過了,那個煒光裝潢責任有限公司是真實註冊的合法公司,一切收入都是合法的,目前也沒證據說明蘇煒跟這件詐騙案有關,書林也承認上次說的大多是氣話,你不要多想。我們都知道,書林脾氣一向不好,對你也很過分,你們其實都長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但你父母親還是很關心你的,有什麼事,不要憋在心裡,痛痛快快說出來,不是不能解決,何必鬧到這個樣子?」
海雅沒有說話,沒有人知道她這一刻在想什麼,她倚牆站著,半仰頭,看著手術室門上的燈,好像只留下一具身體倔強地站在這裡,靈魂卻已不在了,睫毛一絲都沒有動,她異樣的沉默和冷靜讓試圖勸說的大人們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手術室的燈還亮著,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海雅靜靜地盯著它,周圍人來人往,她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她覺得自己的時間在倒退,倒退回半年多前,那個深雪橘色的黑夜。
一切是怎樣開始的?此時此刻,她有沒有後悔?她不敢反抗現有的一切,只能背著父母來一次偷偷的叛逆,乞求一場沒有任何目的的真正的蜜糖般的愛,在那個虛幻的蜜糖罐子裡,她鼓足的一切勇氣,對未來的一切幻想,在這一刻都變得毫無意義。
她應該早就能想到這個結局,卻只能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在沙裡試圖拋之腦後。
曾經她對父母抱有希冀,後來是對譚書林,現在是把希望放在蘇煒身上,再以後呢?她還想靠著誰走下去?
刀光劍影,飛雪漫天,一夜白頭,短短的幾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活了一輩子那麼疲憊。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白衣大夫滿頭大汗地出來,一群人簇擁上去詢問情況,得知病人脫離危險,爸爸的眼眶立即紅了,他扶著額頭,彷彿蒼老了十歲,他回頭看了一眼海雅,眼裡有一種劫後餘生的鬆弛,又充滿了倦意。
「差點把她氣死,你高興了吧?!」他失聲又罵了一句,眼淚卻流了下來。
譚叔和沈阿姨繼續勸慰他,很快,插著氧氣管的媽媽被推了出來,麻藥的效用還沒過去,她雙目緊閉,臉上血色盡失,那麼脆弱,那麼蒼老。
她的養父母,將她從孤兒院抱回來的夫婦,給了她一個家與有條件的愛,卻沒有能夠成為她的避風港。當她不再有向他們索取溫柔的想法時,才赫然發覺,他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強大與強硬,無論怎麼看,都是兩個最普通的正在傷心欲絕的半老年人。
他們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給予方,她或許也到了不再可以無條件索取的年紀。在他們共同生活成為一個家的十九年裡,他們給過她愛,也給過她不可磨滅的傷害,她一直以為順著他們的意思去做,就會每個人都開心,然而現在卻沒有一個人能開心。
錯誤的環節究竟在哪裡?是她遇見了蘇煒?還是沒有能夠對譚書林妥協?如果她按捺下所有敏感的自尊,遵從他們的希望,與譚書林不死不休地糾纏,結果會更好一些嗎?
不,不會,海雅從未像現在這樣剎那間深刻地看透了自己,她只會在時間的打磨中變得更加圓滑而冷酷,在無人發現的最隱秘的罅隙裡,釋放血液中沸騰的叛逆。
她的靈魂深處,始終藏著另一個人,敏感又叛逆、尖刻而多疑,她的另一個真面目。
媽媽被推進了封閉看護室,她還沒醒,還需要觀察48小時,譚叔和沈阿姨等了一會兒便走了,畢竟他們還在為詐騙案一事忙得不可開交。
送走譚家夫婦後,祝父猶帶怒意地瞪了海雅一眼,逆女,還有臉站在這裡!
「你還看什麼?看你媽有沒有被你氣死?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跟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男人交往,好幾個月手機都不開機,音訊全無,家裡擔心你擔心得要死你也不管!你有沒有良心?!」
爸爸痛斥海雅的罪行,可能也因為不是親生,他們對海雅總不能像親生孩子那樣毫無戒備,總是隱隱擔心她沒有「良心」。他也被譚書林的父親提醒過,若是一直用收養的恩情去捆綁一個孩子,得到的收益往往遠遠小於壞處。
他們卻沒有聽從這番勸告,人就是這樣,道理都明白,做不做得到則是另一回事。
小時候,只要流露出一絲「不要她」的態度,海雅就會變得像小兔子一樣乖,久而久之,他們每個人都習以為常,非常清楚要怎樣拿捏她的軟肋,沒有人喜歡不聽話的孩子。
收養海雅,讓她從孤兒變得不愁吃穿,順利成長,這是他們給予她的恩情,海雅性格溫順,品學兼優,在他們的監督下,成為了非常完美的好孩子,他實在想不到會有一天,她突然變得叛逆。
他為此怒不可遏,一定是她交往的那個什麼野男人把她給帶壞了,跟在他們身邊的海雅多聽話多懂事!
「你現在瞪大眼好好看看,看你媽現在成了什麼樣!你要是還有一點點良心,就趕緊跟那個男人斷了!書林有什麼不好?何況那時候你自己也喜歡他,不要搞的好像我們逼良為娼!你這樣子把我們當什麼?養你還養出毛病了!你要是還不肯悔改,那就走吧!不要再回來!我們就當沒養過你!」
他習慣性地再次用這個軟肋拿捏她,年輕人心思都多,他沒有耐心去管一個小姑娘細膩的情緒,眼下她犯的是大是大非的錯,走上歪路,他只想把她掰回來。
一直跟個雕塑似的站那邊的海雅終於動了一下,臉上卻沒有祝父想要見到的脆弱神情,她的臉像是被厚厚的一層冰覆蓋,眉梢眼角找不到一絲一毫情緒的波動。她慢慢走過來,聲音低啞:「爸爸,我先回宿舍一趟,過一會兒再來看媽媽。」
祝父呆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給他這個答案,對他的怒氣毫無回應,這讓他更生氣了:「你走!滾!不要再來了!」
海雅彷彿沒有聽見他的怒吼,依舊平緩地說著:「我估計媽媽要到晚上才能醒過來,爸爸你稍微等我一下,我來了你就去休息吧,我在這裡守著就可以了。」
還是沒有回應,祝父瞪大了眼睛去看這個共同生活了十九年的養女,她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口深井,所有情緒上的攻擊落在裡面,連回音都聽不見。多年的絕對權威被挑戰,他氣得臉色鐵青,抬手就打。
海雅沒有躲閃,任由他的巴掌落在臉上身上,倒是一旁經過的護士看不下去了,上來阻攔:「這裡是重症區,請保持安靜!有什麼事請去醫院外面!」
祝父手指劇烈發抖,指著海雅,只能大口喘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好半天才嘶啞地開口:「走!你走!」
海雅捂著流血的唇角,聲音還是那麼平靜:「我很快就回來。」
楊小瑩有點心神不寧,今天輪到她休息,本來說在宿舍裡看看書好好用功一下,但一早上過去她完全記不得看了什麼。
回頭看了看海雅的床鋪,天還沒亮海雅就被她父親拽走了,手機錢包什麼都沒帶,衣服也沒穿好,床邊還丟了一隻拖鞋沒來得及穿好,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大事。
正想得入神,突然外面又響起敲門聲,門一打開,就見海雅站在外面,這真是她見過最狼狽最落魄的祝海雅了,穿著睡褲,上面滿是灰塵,光著的那隻腳更是泥濘不堪,腳趾不知被什麼東西刺破了,還在流血。
楊小瑩急忙把她拽進來:「怎麼弄成這樣!你走回來的?」
她父親沒開車送她?
海雅看上去非常平靜,先倒了一盆水洗腳,仔細擦洗傷口,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疼似的。
「小瑩,」她突然開口,「幫我和老闆道個歉,我不能幹下去了,另有要緊事。還有啊,這幾天我可能晚上都回不來,我也來不及跟舍長說,你有空幫我說一下,我媽媽生病住院了,我得去照顧她。」
楊小瑩張開嘴,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是心臟病?」早上海雅爸爸的話她也聽到了。
海雅「嗯」了一聲,她看上去冷靜得近乎詭異,翻出乾淨的衣服,收拾了洗漱用具,先去洗了個澡,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楊小瑩以為她馬上要走,誰知她吃了藥,居然直接朝床上一躺,閉目養神。
「你什麼時候走?」想了半天,楊小瑩才憋出一個問題,「你發燒怎麼樣了?」
海雅閉著眼:「沒事了,我大概睡一個小時,養一下精神。」
楊小瑩還有一肚子問題,卻不知道怎麼問,海雅好像真的就這麼睡著了,鼻息沉沉,神態安靜。她雪白的臉頰上指印分明,她養父竟然還動手打她……
這一刻,楊小瑩對海雅的同情到了最高點,逼著她嫁給時常侮辱自己的人、總是用養育之情束縛她、譚書林出了事無緣無故遷怒到她頭上……她覺得自己都快義憤填膺了。
一個小時後,手機鈴聲準時響起,楊小瑩見海雅似乎還在沉睡,正要將鈴聲掐掉,海雅卻已經睜開了眼睛。
「你……沒事吧?」她斟酌著。
海雅笑了笑:「沒事。」
她彎腰開始穿鞋子,將鞋帶綁得緊緊的,一面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如果有人來找我……你就打我手機通知一下,麻煩你了。」
有人來找?楊小瑩微微一愣,海雅不等她問什麼,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海雅趕回醫院的時候,媽媽剛剛才醒,爸爸和沈阿姨在床邊照看她,一見著她,媽媽的眼眶就紅了。
爸爸臉色鐵青,上前欲趕人,沈阿姨趕緊攔住,笑著說:「小惠剛剛才醒,別刺激她,對她身體不好。」
爸爸重重嘆了口氣,抱著胳膊站在一旁不去看她,沈阿姨朝海雅招招手:「雅雅來,你媽媽剛醒,只是還不能說話,快讓她安個心。」
她握住海雅的手,低聲加了一句:「不要再讓她難過了。」
海雅輕輕靠過去,媽媽一面流著淚一面看著她,她的眼神幾乎令人心碎。她取出棉簽,輕輕蘸去媽媽頭髮邊積留的淚水,低聲開口,聲音輕柔:「我回來了,媽媽,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一直陪著你,放心吧。」
媽媽這次的手術很成功,手術後5小時就醒了,過了一週,已經可以脫下氧氣罩,轉移出重症區。
整整一週,海雅沒日沒夜地在病床旁照看,過度的操勞和不規律的作息,讓她可怕地憔悴下去,臉色發灰,可眼睛卻特別亮,那種身體上的疲態反而將她的精神打磨發光似的。爸爸起初還會說氣話想要把她趕走,可最終還是被她這股無聲的韌勁震撼了。
那天趁著海雅還沒來,媽媽問爸爸:「雅雅的子卡你給她沒有?」
爸爸嘴上還有些不想饒人:「給她錢讓她養外面的野男人嗎?她也大了,我們義務都盡到了,不該要錢了。」
媽媽嗔怪地看著他:「她還在上學,沒錢怎麼行?天天打工打得人都粗糙了,更讓書林不喜歡。」
提到譚書林跟海雅的事,爸爸也不禁陷入沉默。
雖然蘇煒的清白也間接證明了海雅的清白,但譚書林的心肯定也冷了,本來他就對海雅頗多恚怒,這件事一出,兩人的關係更是降到冰點,譚書林的母親有幾次特意把他帶過來,兩個人卻都彼此視對方如空氣,非但不說一個字,連眼神都沒有瞟一下。
和譚家聯姻的事,只怕要黃了。
「你以為書林還肯要海雅嗎?」爸爸嘆了一口氣,「沒戲了。」
媽媽有些急:「可小沈的態度還在那邊啊!我看她就是特別喜歡雅雅。」
爸爸冷笑:「那再去逼她,她再來找個野男人來氣我們?她就是嫌書林對她不好,外面的人對她才好。」
媽媽深深惋惜:「書林多好啊,大家知根知底的,他倆又是一起長大,雅雅那時候多喜歡他,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
她突然靈光一動:「那個人叫什麼?蘇煒?好像也是開公司的?經濟情況怎麼樣?」
爸爸「哼」了一聲,滿面不屑:「那是個什麼破公司!老譚早就找人查了個底翻天,一年就那麼幾個業務,你指望他?這種底層人混上來的,能幫襯什麼?說不定他就是看上我們家的錢了,把海雅迷得七葷八素的。」
媽媽哽嚥了:「那怎麼辦?雅雅寧可翻臉都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又沒別的人能靠,以後怎麼辦?」
「她翻什麼臉?她敢嗎?」爸爸想到海雅之前的態度就來火,口不擇言,「有錢的又不是只有譚家,我好歹還有些人脈,當初就是看上海雅漂亮才抱了她回來,難不成白養個菩薩?我就不信她能翻什麼天!」
話音剛落,房門便被人輕輕敲響了,下一刻,海雅提著一籃蘋果神態從容地走了進來。兩人見著她臉色都有些微妙,也不知道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多少。爸爸自悔失言,破天荒地過去接蘋果,有些不自然:「買這些做什麼,送的都沒吃完。」
海雅笑了笑:「我看剩下的蘋果放的時間長了有點不新鮮,就買了點。爸爸,我來看著媽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爸爸因為剛才的氣話,難免心虛,一言不發地走了。媽媽倚在床頭,看著海雅將蘋果從包裝袋裡拿出來,一個個洗乾淨,然後挑了個最紅的坐在床邊慢慢削。
這孩子像是突然變了,沉默寡言,不再會笨拙地討好他們,甚至連情緒都沒有一絲變化。這種轉變讓媽媽有些惶恐,無論他們怎麼說海雅的氣話,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他們越來越老,終有一天,海雅與他們的關係會完全對調,變成她來支撐他們。倘若她張開翅膀毫不猶豫地拋棄這個家,他們要怎麼辦?他們能怎麼辦?
媽媽擔憂得眼眶又紅了,摸著海雅的頭髮,連連嘆息:「雅雅,你好幾天沒睡好了吧?頭髮都枯了,媽媽這邊不用你擔心,你回去睡個好覺行不行?」
海雅只是笑著搖搖頭,將蘋果切成小塊放在一次性消毒碟子裡,插上消毒叉子,送到她面前:「我沒事,吃點蘋果吧,別放久了,會鏽的。」
「你、你是不是……」媽媽欲言又止,她不止一次想和海雅談談譚書林的事,想把她的心思勸回來,可她又找不到什麼合理動聽的話來勸。譚書林的惡劣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可為了很多因素,他們也只有視而不見,只能安慰自己他們倆年紀還小,等畢業了,譚書林接管了公司,有一定的沉澱,他就不會再這樣無法無天。
但她也明白,這僅僅是個樂觀的猜測而已。在等待譚書林變成熟的期間,海雅早已暗中生變,她沒有任何義務要等待一個不成熟的男孩到成熟,也沒有任何義務去承擔他的侮辱。
媽媽只有從別的地方敲打她:「對了,你沈阿姨說書林就快能出院了,你這兩天抽空去看看他吧?」
海雅嗯了一聲,未置可否,親自用叉子叉了蘋果送到她嘴邊。
媽媽還是有些不甘心,小心試探著:「雅雅,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明天精神些來看看書林,他經歷這麼一場事,肯定不會像以前那樣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歡他麼?」
海雅只是笑,不反對也不答應,一塊一塊慢慢餵她把蘋果吃完。媽媽還是不放棄,拉著她的手低聲說:「這次我病了,住院用藥都是你譚叔叔安排,你和書林一起長大,彼此家世又是知根知底,你……」
話沒說完,忽然有人敲門,海雅急忙過去開門,卻是沈阿姨帶著譚書林來探望媽媽了。
她一見海雅就驚愕:「雅雅多少天沒休息了?眼睛這麼紅!」
海雅揉了揉眼睛,搖頭笑:「我不累。」
沈阿姨嘆息著摸了摸她的頭髮,很是愛憐:「還是女兒貼心啊,我們家這個野小子,只會惹麻煩,叫我們在後頭替他擦屁股。」
媽媽一見譚書林也跟著來了,滿臉喜色沒法遮住,回頭再看看海雅,希望她能主動說點好聽話,她卻像是沒注意,只低頭倒了兩杯水,媽媽簡直恨鐵不成鋼。
譚書林不說話,海雅也不說話,兩個人離了老遠,好像不認識一樣,就媽媽跟沈阿姨兩個人說說笑笑,這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顯然今天也沒有任何進展。
媽媽實在坐不住,拍了拍海雅的手,把話題往她身上轉:「雅雅,書林也是病人,給他削個蘋果,別乾坐著。」
又跟沈阿姨笑:「她還是這麼不懂事,不會照顧人,來醫院這麼些天,也沒說上去看看書林。」
沈阿姨也跟著笑:「照顧媽媽還來不及呢,這份孝心最難得。」
海雅一言不發地開始削蘋果,譚書林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她,可手一伸出去,又下意識地縮了回來,他到底還沒學會那些完美的寒暄應酬,笑得有點勉強:「謝謝阿姨,我剛吃了許多橙子,實在吃不下了。」
媽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說:「你們兩個都是年輕人,有什麼話都可以慢慢說,以前的誤會都說開不就好了,怎麼說都是一起長大的,現在反而生分了?小沈,我看外面太陽不錯,我們兩個老人家去外面說說話吧。」
沈阿姨從善如流地將媽媽推到了陽台上,還體貼地把玻璃門給關上了,將病房留給這對年輕人。
病房霎時陷入了死寂,只有海雅削蘋果的細微聲響迴蕩著。
譚書林遠遠地看著她,事實上,在他徹底發洩之後,也清醒過來,明白這件事有祝海雅摻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後來警方的調查也證實了,蘇煒應該與詐騙案無關。
他只是單純的不甘心,被老維騙,中了桃子的美人計被女人騙,這些對他來說雖然恥辱,卻並不會憤怒到靈魂都在燃燒。他卻不能接受祝海雅的背叛,是的,在他眼裡,這是徹底的背叛。
他現在看著她,覺得像是有許多年不曾見。她披著半舊的牛仔外套,長而卷的頭髮沒細心打理,顯得凌亂而且黯淡。她憔悴得十分可怕,臉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裡去,曾經迫人的豔光暗淡不少。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神情還是那麼平靜,平靜得讓人害怕,彷彿是被冰封住的火山口一樣,誰也不知何時噴發。
他從沒見過這麼難看而狼狽的祝海雅,而她冷若冰霜的容顏卻又那麼鮮明,顛覆了他之前對她的所有印象。
祝海雅一直是個溫順而懦弱的淑女,唯唯諾諾地跟在自己後面,用盡一切卑微辦法試圖討他的歡心,他對她又鄙夷,又有種高高在上的得意——被這樣的美人討好,當然足以令他得意。
父母有和祝家聯姻的意思,他明白,祝家生意一落千丈,是靠譚家的幫助才能維持到現在,可是從那天開始,他對祝海雅的討好行為,又多了一種厭惡。她小心翼翼的跟隨,只是為了他家的錢,那要是以後遇到更有錢更能幫助祝家的,她一定也會用同樣的卑微神情去面對另一個人。
這過於現實的行為令他噁心,所以他激烈反抗,十幾歲的他還學不會成人圓滑狡詐的那套,他還有著精神潔癖,接受不了這種女人做自己未來的老婆,更接受不了自己的未來就這樣被定下。
他交往不同的女孩子,一個接一個的換,每一個都要找跟祝海雅截然相反的類型,到後來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是為了反抗既定的未來,還是僅僅為了折磨她。
直到遇見了桃子。
現在想起這個女騙子,他的怒火已不再像前幾天那樣熾烈。他甚至可以冷靜地回想相遇的過程,她高挑的身材,長而卷的頭髮,美豔的五官,都像閃電一樣擊中他。她機靈,巧笑倩兮,貓一般不可捉摸,他像是從她身上尋找另一個人虛幻的影子,這令他無法自拔。
隨之而來的,是對與祝家聯姻這個行為不再強烈的反抗,他默認了與祝海雅的未來,也默認了她是屬於他的。他以為他的默認會換來她的欣喜若狂,卻沒有想到,在不知道的時候,她早已把他丟下。
她背叛了他,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甚至不惜與養父母決裂。
這幾天他想了很多,想過把聯姻的事作廢,再也不見祝海雅這個人,也想過再找另一個千金小姐,火速結婚,讓祝海雅明白她再也不會有機會得到譚家的幫助。
這些想法在見到她的這一刻,煙消雲散。
卑微懦弱的祝海雅、疏離冷漠的祝海雅,他見過她許多表情,從討好到視而不見,卻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樣的她,緋紅的嘴唇,雪白的臉頰,漆黑的眉眼——她像是在燃燒生命般,在最絕望的時刻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美。
現在她在想些什麼?悔恨?萬念俱灰?心存僥倖?
他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從她臉上讀出她的念頭了,她所有的、哪怕是最細微的情緒,都被收斂在冰一般的容顏下,她看上去像一尊冰雕。
譚書林終於有些難過,他知道,祝海雅變成這樣,有一大半是他的緣故,然而想到她和蘇煒在一起,她那些冰冷的高傲與鄙夷,他的心腸又變硬了。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看著她把蘋果削好,切成小塊放進碟子裡——應該是給他的,他正打算冷漠地拒絕,卻見她叉了一塊,直接送到自己嘴裡,看都沒看他一下。
「你!」他莫名其妙地來火,她把他當空氣一樣!
海雅看了他一眼,聲音很淡:「你不是不吃嗎?」
「你還得意了。」譚書林皺緊眉頭,「你故意的吧!有什麼不爽直接說!搞這種花招!」
海雅只是笑了笑,對他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吵鬧的小孩般敷衍。吃完蘋果,她從包裡取出英文書,開始默默背單詞,好像屋裡完全沒他這個人。
一場探視幾乎不歡而散,譚書林離開的時候臉都綠了,這種結局當然不能讓媽媽滿意,她一面看著海雅整理垃圾,一面埋怨:「你怎麼就跟死人一樣不說話?好歹書林是一起長大的,情誼總有的吧?」
海雅將垃圾紮好口:「我下次注意。」
媽媽還是壓不下這口氣:「我看你是想著那個蘇煒吧?」
海雅但笑不語,她安靜地坐在床邊,捧著英語書繼續背單詞,彷彿再也沒有什麼話語與事情可以打擾到她一樣。
媽媽又是著急又是難過,可她也實在不能拿海雅怎麼辦,她放在手心裡呵護大的女兒,那個一向溫柔聽話,永遠以她馬首是瞻的女兒,她去哪兒了?
猶豫了半天,她又開口:「雅雅,子卡回頭你還是拿著,下學期搬回公寓吧,別住破破爛爛的宿舍,也別打那麼辛苦的工了,我們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你這樣子叫別人怎麼想?」
海雅沒有抬頭,她一面抄單詞,一面輕聲說:「媽媽,我打算申請國外的大學。」
媽媽臉上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很複雜,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戒備:「你……想出國念大學?去哪裡?」
海雅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想去美國。」
媽媽躊躇了片刻,有些為難:「美國……那邊競爭激烈吧?去英國好不好?你譚叔叔就是英國留學回來的,他們也早有送書林去英國的打算,你們一起,也有個照應。」
海雅既沒贊成,也沒反對,只說:「我可以申請獎學金,也可以打工,順便開闊視界。」
媽媽有些不滿,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怎麼這麼犟?早之前說留學就說好了去英國!你譚叔有老同學在那邊可以照應著,你非要去什麼美國?」
海雅還是溫溫雅雅地笑了笑,沒有爭辯:「先不說這個,八字沒一撇的事。」
媽媽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就英國吧!你想去,回家我們就給你辦材料,最遲明年年初你就能過去了,跟書林一起。」
海雅一直以來平靜無波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縫,她蹙起眉頭靜靜看著她,媽媽竟說不出她這片眼神中包含了什麼意味,彷彿哀求,又彷彿徹底的無奈。
她硬著心腸不去回應,世事迫人,他們何嘗不想讓海雅過得無憂無慮,可祝家欠了譚家太多,他們還不起,再也沒有能力償還。